清泰四年(937年)一月某日,陰,西北風(fēng)正烈,獅腦山。
獅腦山是平定州北城西側(cè)的一座小山,在小山的南邊有一處緩坡,這一日,緩坡處人山人海,萬頭攢動,不過眾人都是靜悄悄的,沒人敢大聲說話。
緩坡正中間立著一塊大石碑,石碑高約一丈,碑頂有兩條虬龍盤繞,正中刻著李晟基親自書寫的碑名:大唐平定州無辜罹難百姓之墓,旁邊還有幾行小字,詳細(xì)記載了百姓受害的經(jīng)過。
平定州戰(zhàn)事發(fā)生十天后,李晟基終于弄清楚了盂縣、樂平縣兩縣的人口損失情況。
盂縣原有丁口兩萬余,這次死亡一萬兩千,樂平縣原有丁口兩萬五千余,這次死亡五千余,失蹤一千余。
數(shù)字比想象中少一些,但死亡、失蹤的多為青壯男女,對兩縣的打擊還是很致命的。
南北兩路“獸軍”殺人后,有的就扔到了野外,有的一燒了之,死亡、失蹤的有多是整個家庭,那接下來的善后事宜就分外重要了。
李晟基沒有那么多材料制作棺材,也無法分辨被胡人燒過之后的人的身份,干脆將那死亡的近兩萬人都火化了,根據(jù)原摩天觀主持、現(xiàn)平定州道觀主持清靜散人的指點(diǎn),在獅腦山南側(cè)擇了一處合適的地方,將骨灰全部埋到那里,又讓平定州的石匠趕制了一塊大石碑立在坡上。
眼下大石碑周圍是一群當(dāng)?shù)貙K净閱始奕⒌拇倒氖郑瘺龅膯顓嚷暵暵暼缪?,咚咚的鼓聲敲碎了人心?p> 在清靜散人帶領(lǐng)一眾男女道士做了一場法事后,嗩吶聲停歇了,一旁的大鼓卻繼續(xù)咚咚咚地敲著,鼓聲沉重,每聲之間間隔約有一息,沉重而緩慢。
山腳下,一隊二十人的橫刀都士兵排著整整齊齊的隊伍沿著山上的石階拾級而上,當(dāng)頭兩個士兵抬著一個用紙扎的大花圈。
環(huán)圈兩側(cè)各綴著兩條白白色綬帶,綬帶上都寫著字:
一側(cè)是“沉痛悼念罹難百姓”
另一側(cè)是“深仇大恨永世不忘”
一看就是李晟基的手筆。
橫刀都的士兵都接近六尺,一臉肅穆,穿著整整齊齊的冬裝,披一身白色的斗篷,挎著橫刀、弓箭,兩人十排的隊伍無論從橫向還是縱向看,都是一條筆直的線,腳步踏上石階時,出腿的順序、小腿彎曲的弧度也完全一致,馬靴落到石階上時,還重重地跺了一下。
北風(fēng)吹過,掀起了士兵們背后的斗篷,遮住了后面士兵的眼睛,但整個隊伍的隊形卻絲毫不亂,仍是踏著鼓點(diǎn)的節(jié)奏緩緩而上。
一看又是李晟基的“杰作”。
李晟基也在山坡上,看著下面緩緩而上、井然有序的士兵,心里不免有些得意,與眼前重、肅穆的氣氛有些不符,不過他臉上還是一臉肅穆的模樣。
山上的百姓、官吏卻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樣,“王爺果然練得好兵!”,一個個暗暗想著。
士兵們上到大石碑處,將花圈靠在大石碑上,然后面向百姓排成兩排,此時李晟基與周瑜聯(lián)袂而出,一左一右分別整理下面的綬帶。
鼓聲停了,只見周瑜掏出一大張白紙,上面寫著他這兩天精心準(zhǔn)備的悼詞,全是駢文,整整五百字。
周瑜念悼詞時,周圍的人群都是一臉迷茫、云里霧里的模樣,周瑜自己卻是抑揚(yáng)頓挫,搖頭晃腦不止。
“嗚呼!哀哉!”
周瑜終于念完了,緊接著又是一陣急促的鼓聲。
鼓聲停歇后,李晟基上臺了,只見他穿著與剛才橫刀都士兵一模一樣的服飾,手里拎著一個鐵皮卷成的大喇叭。
“諸位鄉(xiāng)親!”,從大喇叭里傳出的聲音又厚又大,圍觀的百姓嚇了一跳,不過李晟基卻不是很滿意,這沒有電池的“擴(kuò)音器”還是有些差強(qiáng)人意。
“十多日前,契丹狗賊的騎軍與沆瀣一氣的河?xùn)|軍兵分三路,沿途燒傷搶掠,無惡不作。我盂縣、樂平縣的百姓猝不及防,死傷慘重,胡賊兇狠殘暴,上到七八十歲的老人,下到剛出生的嬰孩,彼等一個也不放過,殺戮之慘,人神共憤?!?p> “吾,原平定州刺史李晟基,聽聞此事,未嘗不悲痛欲絕,潸然淚下,乃奮起余勇,擊退蠻夷,收攏遺骸,現(xiàn)將罹難百姓安葬于此,愿彼等靈魂安息,下一世平安一生,不再遭受此等劫難。”
說完面向大石碑深鞠一躬,周瑜、令狐綰見了,也只好跟著鞠了一躬。
“我等華夏子民,自三皇五帝開始,便知曉仁義道德,凡事不過一個‘禮’字,彼等蠻夷,竟還如野獸牲畜一般,無故犯我國土,殺我子民,更有那河?xùn)|獸軍,為虎作倀,殘民以逞,真枉為華夏子孫,不知有何面目茍延殘喘于世上,更有甚者,有人竟想借蠻夷之力登上大位,真正癡人說夢”
“我到平定州已歷三載,雖說已經(jīng)調(diào)往云州,但承天軍在平定州一日,就該護(hù)衛(wèi)州下百姓一日,百姓受害,晟深恨自己兵馬不足,無法遮護(hù)全部百姓安全,在此向各位鄉(xiāng)親父老賠罪了”
說完又面向圍觀百姓深鞠一躬,這次周瑜、令狐綰沒有跟著鞠躬,對亡靈鞠躬也就罷了,給尚在的普通百姓行禮成何體統(tǒng)?
百姓們也不敢當(dāng)李晟基這一禮,紛紛避讓不迭。
“晟對天發(fā)誓,必盡快救回被擄百姓,敵烈部的拔野溫、河?xùn)|的石敬威,二賊給我聽好了,奉勸你等盡快將所擄人口、財物、糧食如數(shù)送還,否則無論你等逃到何處,我必取汝等性命”
“犯下滔天大罪的狗賊慕容彥超,無論你逃到那里,無論是天涯還是海角,我誓殺之!”
“天理昭昭,報應(yīng)不爽,犯我強(qiáng)唐者,雖遠(yuǎn)必誅”
“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晟之志也,愿與諸君共勉”
說到最后一句,李晟基的臉微微一紅。
李晟基的話半文半白,不過與周瑜的相比,大多數(shù)人還是聽懂了,一部分還在沉思,一部分在疑惑,更多的則是興奮。
沉思的主要是知書識禮的,多半被李晟基最后兩句話打動了;疑惑的則是“無論逃到哪里…必取其性命”云云,現(xiàn)在還有幾萬胡騎在太原,你李晟基區(qū)區(qū)萬把人,還多是步軍,如何能在千軍萬馬中取其性命?
但李晟基平日里也不是一個說大話的人,這些人雖然有些疑惑,暗暗地也有些期待。
等李晟基說完,二十名士兵轉(zhuǎn)向西北方向,取出弓箭,指向天空,齊聲大喊道:“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喊完二十只重箭激射而出,消失在遠(yuǎn)處的天空。
接下來的環(huán)節(jié)便是老生常談——接見受難家屬。
只見李晟基、周瑜、令狐綰三人紛紛上前,抓著家屬的手噓寒問暖。李晟基倒好,這二位的言談舉止明顯有些僵硬。
受難家屬不多,能逃走的肯定是舉家行動,沒逃的也必定是全家遭難,只有少數(shù)家庭正好有人外出僥幸躲過一劫,不過活著的比走了的更痛苦。
一共只有二十多人,李晟基給每人發(fā)了十串錢聊表心意。
這時正好走到一名男子面前,只見那人頭上纏著白布,腰間也系著白布條,濃眉大眼,圓臉,頜下一抹長須,但看面色還甚是年輕,一臉憂愁模樣,但眼神卻并不像特別悲傷的樣子。
“這是個沒心沒肺的”,李晟基暗道,正想和他說幾句話,只見那人突然用右手推了李晟基一下,“?!?,一聲輕微的尖銳物體刺在他身上的明光鎧的聲音——這么多人的場合,他自然穿了鎧甲,不過只是將明光鎧最大的兩塊胸甲穿上了,其它的倒沒穿。
“有刺客!”,一邊的王存章趕緊上前準(zhǔn)備擋在李晟基面前,不過李晟基早已和那人斗在一起,不多久就用一招鎖臂拿腕之術(shù)將那人拿住了,那人手中的銳物也“叮當(dāng)”一聲掉到石板上——原來是一根小鐵錐,一頭粗,一頭細(xì),細(xì)的那頭還發(fā)出幽幽的藍(lán)光,顯見是淬了毒藥。
一邊的人見狀大驚,部分膽小的還尖聲大叫,不過在橫刀都的士兵將那人綁好后又恢復(fù)了平靜。
李晟基確實(shí)尷尬不已,自己費(fèi)盡心思整了這一出公祭儀式,眼看就要功德圓滿,沒想到被一個刺客攪了局。
他也無法怪罪負(fù)責(zé)現(xiàn)場的王存章他們,這么多人,一個個查明身份,還是在兩縣的縣衙被胡騎洗劫一空后,在這個時代確實(shí)是一件非常難的事。
李晟基對圍觀的人說:“無事了,諸位先請回吧”,這時一個老伯來到那綁著的人面前仔細(xì)看了一下,“張二,是你嗎”,原來是城南雜貨鋪的老掌柜。
這就是張二?李晟基心里一動,又盯著他的臉瞧了瞧,抓起他的胡子用力一拽,又將他上唇的短須撕了下來。
原來是假胡子,都是黏上去的。
想到死去的小桃,以及失蹤的蹶張弩,都與眼前這位有關(guān),李晟基趕緊將他帶回了城里,為防止沿途有人殺人滅口,橫刀都的士兵將張二緊緊夾在中間。
刺史府。
獅腦山到北城也就兩刻的時間即到。在前院的一間屋子里,李晟基隱隱覺得這張二的眉眼好像一個人,不過一時又想不起來具體是誰。
“說吧”,張二綁在一把椅子上,身邊有兩個橫刀都士兵看著,李晟基坐在他面前。
不料那張二卻雙目緊閉,理都不理他。李晟基一怒之下就想把他交給鄭恩,讓他慢慢“審問”,不過見他臉色有些發(fā)紅,眼神有些迷離,馬上就覺得不對勁。
“快給他灌水!”,這家伙明顯是預(yù)服了某種毒藥,到此時才開始發(fā)作。
“哈哈哈……”,等一個士兵去打水去了,這家伙竟然大笑起來,看得出他是在強(qiáng)行凝聚最后一點(diǎn)精神,“李晟基,想不到吧”
李晟基看他這一臉壞笑的樣子,突然想到了在承天軍他剛上任時被高進(jìn)寶等人陷害后,在那個叫做嫣紅的九姨娘房間里,銅鏡里映出的高進(jìn)秀、杜承嗣、韋安之等人的冷笑模樣。
“是你,高進(jìn)秀!”,李晟基終于想起他是誰了,不過高、杜兩家人不是在鎮(zhèn)州被秘瓊殺了嗎?怎么他還好好活著?
“李晟基,你妄想從我這里知曉一丁點(diǎn)消息,哈哈哈……”,這時打水的士兵來了,不過高進(jìn)秀卻歪倒在椅子上。
李晟基一拳砸在桌子上,他這個恨啊,想到三娘最近一段時間的郁郁寡歡,蹶張弩的外泄,本來想從高進(jìn)秀身上掏出一些有價值的線索,沒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