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啟屬于太原陳的旁支，自稱。
雖然他家和太原陳的關(guān)系只剩下兩個。
他們都姓陳，他們都在太原郡內(nèi)。
雖然陳啟的父親堅(jiān)持自己和太原陳份屬同宗，每年都會給太原陳家送上一份厚厚的節(jié)禮。但是，太原陳家從來都沒有允許他們參與祭祖大典，當(dāng)然，也沒有推卻那份節(jié)禮。
畢竟，如果按照陳啟他們家那份早已泛黃不知真?zhèn)蔚募易V來看，三百多年前他們確實(shí)和太原陳家份屬同宗，雖然那時的太原陳還叫做潁川陳。漢末戰(zhàn)亂，一支流落太原，成為了太原陳的本家，開枝散葉；另外有一支小宗避禍江南，顛沛流離，近幾代才移居太原，這便是陳啟他們家了。
音書斷絕數(shù)百年，后人重聚首，本應(yīng)是美談。無奈太原陳流落在外的旁支太多太濫，上門來求連宗的人絡(luò)繹不絕，本家有些忙于驗(yàn)證，因此忽略了對陳啟他們家的認(rèn)可，這也是情有可原的。有些好事之人曾去詢問太原陳本家，陳啟一家子和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本家之人總是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未可言是，也未可言非，是是非非之間，也算是某種認(rèn)可吧。
于是陳啟的老爹打著太原陳的旗號，開始經(jīng)商立業(yè)，尋常官吏和賊寇也賣幾分面子。人家也確實(shí)有本事，沒幾年便生財(cái)有道，富甲一方。有了錢以后，老爺子更加感激自己這三百年前一家人的親戚，走動聯(lián)絡(luò)送禮也就更勤快了。而本家呢，似乎也覺得自己這位“旁支”確實(shí)是個識趣的妙人，雖說依舊沒有連宗，但是逢年過節(jié)也會打發(fā)幾個下人去走動走動。久而久之，這熱乎勁仿佛還真有幾分“一筆寫不出兩個陳字”的感覺了。
老爺子辛苦半輩子，唯一的遺憾便是家中人丁不旺，膝下只有一兒一女，兒子更是老來得子，寶貝非常。兒子陳啟性格乖張，驕縱跋扈，老爺子害怕自己撒手人寰之后，幼子鎮(zhèn)不住場子。所幸女兒雖然相貌平平，卻不愁嫁。光是慕其閨名而來的青年才俊就如過江之鯽，數(shù)之不盡。更何況太原陳家的一些旁支親戚，乃至總管掌柜的家里的才俊，也反復(fù)上門，極力推薦家中的年輕子弟。想來找一位德才兼?zhèn)涞呐鲋?yīng)門戶，也并非難事。無奈陳啟確實(shí)頑劣非常，幾次三番地戲弄前來求親的未來姐夫們，使得他姐姐歲月蹉跎，及笄之后竟然熬了整整三年都未出嫁，真是讓無數(shù)青年才俊焦躁不安，讓無數(shù)長輩扼腕嘆息。
不過，頑劣的陳啟顯然不這么看。對那些前來求娶自己姐姐的家伙的戲弄，更是不以為意，變本加厲。當(dāng)然，在戲弄這些“未來姐夫”時，沒有挨上老父的一番教訓(xùn)，更是縱容了陳啟這點(diǎn)小愛好。那些未來姐夫得罪不起他這個小舅子，反倒是熱心地奉承他。
有一回，太原陳的一管家之子，人稱趙公子，偷偷帶陳啟去城內(nèi)數(shù)一數(shù)二的眠月樓中飲酒作樂。酒酣耳熱之際，趙公子故作神秘地拿出了好東西——五石散，陳啟也是年少氣盛，好奇心重，于是竟然在酒樓里就吸食起來。暈暈乎乎飄飄然之間，迷迷茫茫之中感到仿佛有一群惡漢沖進(jìn)包廂，將趙公子和他那一班狐朋狗友給打翻了。他茫然間聽到趙公子在喊：“這是太原陳家的公子，你們敢打？”，然后有個更囂張的聲音說道：“打的就是太原陳家的?！比缓螅缓缶褪且魂嚮杼旌诘?，惡心嘔吐。
折騰半天，好不容易回過神來，陳啟就聽到有人戲謔地說：“就你也是太原陳？”他一時昏亂，竟然脫口而出，“什么太原陳，裝腔作勢，老子不稀罕。”話說出口，酒也醒了一半，頓覺不妙。抬頭看去，對上了一張似笑非笑的臉。
后來，趙公子的親友們聚集起了一幫子人前來對峙。再后來，趙公子他們向這邊賠禮道歉，灰溜溜地跑了。這時候，陳啟才知道，打了他們一頓的這伙子人，叫做“祁縣陳翔和他的小伙伴們”。
以此為契機(jī)，翔哥兒介入了他們家的家事。替老爺子請了好大夫，幫大姑娘找了好丈夫，給混小子尋了個好夫子。他們家烏七八糟的事情少了，狐朋狗友不再上門了，而他自己，和自家姐夫習(xí)武讀書，身子骨也強(qiáng)健了許多。當(dāng)然，五石散是再也不敢碰了。
事后，陳啟漸漸弄明白了前因后果。他知道了陳翔是祁縣陳家的庶出三公子，是太原陳本家未出五服的親族，比他們家這個“三百年前的一家人”顯然要親近得多；他知道了陳翔和一般士族子弟不同，急公好義，在江湖上素有扶危濟(jì)困的美名，那天正好是在眠月樓宴請江湖豪杰；他知道了陳翔素來厭惡五石散，剛巧當(dāng)天心情不好，在宴席上居然聞到有五石散的味道，酒酣耳熱之際二話不說就沖了過去；他知道了太原陳家素來嚴(yán)禁子弟吸食五石散，連帶著家仆也對此敬謝不敏，趙公子被陳翔抓了把柄，也只能自認(rèn)倒霉，白白挨打；他知道了自家老父聽聞前因后果，幾乎是跪下來哀求陳翔為他們家出謀劃策，保住他康健成才，遠(yuǎn)離陰謀詭計(jì)，順利繼承家業(yè)，這才有了翔哥兒的一番東奔西走，來回干涉。
他也知道了為什么相貌平平的姐姐會被眾多青年才俊趨之若鶩，一個個爭著當(dāng)上門女婿；他也知道了為什么商場上八面玲瓏的父親無力拜托各種糾纏和請托，只能縱容自己來戲弄求親之人。
當(dāng)初就有人提醒陳老爺子，說令愛也不愁嫁，何不招個上門女婿，既能支應(yīng)門戶，生下的小子也姓陳，也算是幫老爺子這一支陳家開枝散葉。當(dāng)自己姐夫，這位英武的農(nóng)家子拔得頭籌成了陳家的入幕之賓后，風(fēng)言風(fēng)語就來了。居然不是入贅而是娶妻，居然讓陳家的獨(dú)女給他秦家生孩子，是可忍孰不可忍？更可氣的是，用老丈人的錢捐官，用老丈人的錢養(yǎng)了一群閑漢，天天大魚大肉地造，還買來刀槍棍棒地操練，真是崽賣爺田心不疼。老爺子也真是糊涂了，任憑他們這么胡來。長此以往，這家業(yè)……唉，不提了，提起來就讓不少老爺子的“世交”扼腕嘆息。
陳啟這小子卻沒有理睬那些言論，反倒是整天沒心沒肺地陪著自己的姐夫在鄉(xiāng)間舞槍弄棒，抓狗攆雞的。因?yàn)樗l(fā)覺，自己的姐夫是真正有本事，有才干的家伙。自己也好奇，翔哥兒又是從哪里找來這么個“在野遺賢”。
這位翔哥兒也沒比他大幾歲，怎么就這么有本事？江湖上創(chuàng)下名頭，功課上分毫不差，做事干凈利落，為人豪爽大氣。他也見過太原陳本家的子弟們，除了裝模作樣的本事不錯，一個個鼻孔朝著天上，也沒什么特別的啊。他沒見過太多的士族子弟，心里卻覺得，像翔哥兒那樣的，才算得上是士族子弟。
所以，當(dāng)陳翔血濺半身地從林子里出來是，陳啟嚇得愣了神，趕緊湊上去。陳翔倒是不以為意，笑著說：“別看了，不是我的血，我沒受傷。”說著，囑咐同樣涌上來的伴當(dāng)“幫我那塊布擦擦，那董大目挨審不老實(shí)，還要襲擊我，被我錯手殺了?？上Я??！?p> 陳啟氣沒打一處來，挖苦道：“我倒是沒想到，怎么，手足被綁的賊寇也能反抗？該不是某位自信滿滿的世家子弟想要故作寬容，想要玩什么“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之類的把戲，結(jié)果玩脫了吧?！?p> 陳翔有些尷尬地苦笑。
陳啟正待繼續(xù)數(shù)落，后面秦志龍出來了，喝住了陳啟：“行了，少說兩句吧。人犯的頭我割下來了，你帶兩個人去收拾一下，暴尸荒野也不好，收拾收拾把死人堆一起燒了吧。”
陳啟雖然跋扈，倒是難得的挺聽這位姐夫的話。當(dāng)下嘴里嘀咕著進(jìn)了林子。
那邊，一名衣著華貴的行人走了過來，向陳翔施禮。
“在下河?xùn)|梁子坤，見過恩公。恩公若是日后經(jīng)過河?xùn)|運(yùn)城縣，還望撥冗相見，在下定當(dāng)略盡地主之誼?！?p> “哪里?！标愊璺笱艿馈ＫJ(rèn)出來這人便是之前被劫持著拿來威脅他的人質(zhì)。河?xùn)|郡運(yùn)城縣？難怪如此，一介白身卻衣著華貴，此時此刻北出太原？陳翔想著，輕笑一聲，并不多說。
這邊梁子坤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簡單的幾句話已讓對方聯(lián)想許多。他看出陳翔不欲多言，便識趣退下了。
這邊秦志龍抱拳致意：“兄弟出來的急，陳兄南歸，順路的話替我向縣尉大人打聲招呼?！?p> 陳翔頷首一諾，然后吩咐將各自身上的弓箭皮甲卸下，只攜帶著隨身彎刀，翻身上馬，匆匆南行。秦志龍遠(yuǎn)遠(yuǎn)目送陳翔等人遠(yuǎn)行，然后組織行人和鏢師押運(yùn)貨物諸事，自不贅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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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夜，商隊(duì)諸人和秦志龍一行宿于驛站，秦志龍見陳啟一路上心事重重，講他拉到一個僻靜的地方詢問。
陳啟看著秦志龍，目光灼灼，神情復(fù)雜：“姐夫，你還記得我曾經(jīng)向親家舅舅學(xué)過刑名捕盜之類的雜學(xué)嗎？”
“當(dāng)然，你啊，一盞茶的熱度，什么都學(xué)，但是都不精通?！?p> “但是，至少我知道，人死了以后割下頭顱，血液是緩緩流出，慢慢暈出來的。人活著的時候被斬首，頸中血向上噴出，血跡如雪花般放射飛濺?！?p> “……”
“我看了現(xiàn)場，董大目有兩處明顯的傷口，一處在胸腹，沒問題，正常的割傷的血液形狀。但是另一處斷頭，如果按照你和陳翔的說法，是死后由你割下了腦袋，那為什么會有放射狀的血跡？如果是生前斬首，那么在董大目胸腹已然重創(chuàng)，顯然命不久矣的時候，有什么必要一定要活生生地割下頭來？”
陳啟年輕的面容嚴(yán)肅而痛苦，緩緩的說：“我只能認(rèn)為，你們殺他，不是為了自衛(wèi)。你們是有目的的殺他。你們……，你們故意殺了一個被俘的人犯……，你們的殺性怎么就這么重？”
秦志龍默然，許久之后，長吸一口氣，嘆道：“你長大了，冷靜，敏銳，你父親會為你自豪的?！?p> “我寧可我沒那么敏銳，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想想陳翔出來的時候那個裝模作樣的樣子，我就覺得可笑，覺得惡心！”陳啟面色泛紅，激動地說，“你們兩個是我這輩子最尊敬的人，我以你們?yōu)榭＃∥矣X得你們沉穩(wěn)，干練，理智、正派。但是結(jié)果呢？我看見了兩個私刑泄憤、目無法紀(jì)、虛偽做作的偽君子！你說啊，你給我個解釋啊！告訴我，你不是那樣的，告訴我，你們還是我心中的那個穩(wěn)重的姐夫，那個有本事的翔哥兒?！?p> “那我給你個解釋?！鼻刂君堈溃骸岸竽勘仨毸?，因?yàn)槠羁h陳家需要時間！”
陳啟怔住了。
“董大目只是一個走狗，圖謀祁縣陳家的是他背后的大勢力。如果董大目被送到官府查辦，會直接牽扯到他背后的勢力，那么立馬就引爆了矛盾，變成了祁縣陳家和那個勢力的短兵相接，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可如果董大目死了，那么這件事就會被捂住，成為一個簡單的、有諸多巧合的劫掠案，雙方都有喘息和謀劃的余地?！?p> “陳翔判斷，這樣對祁縣陳家更有利，所以才動手的。至于瞞了你，是因?yàn)槟闶羌抑歇?dú)子，老父期盼，不想讓你卷入其中。”秦志龍?zhí)谷徽f道：“這便是我的解釋。我是底層小吏，他是個小士族的庶子，我們想要拱衛(wèi)家人、施展抱負(fù)，出人頭地，除了相互扶持以外，難免有些游走于律法、道德邊緣的行徑……”
秦志龍說著說著，說不下去，只是沉默。
陳啟抬頭望月，月光盈盈，皎潔無暇，一時不由得癡了。
同一片月光下，晉陽城外郊林，陳翔和周德、韓青、杜偉在生火宿營。
“周叔，請你再說明一下母親交代的事由?！标愊枵f道。
“一月前，老爺接到信報(bào)，動身前往晉陽，說是去拜訪太原陳氏本家，十日后音信全無。主母心中焦急，派遣下人前去打探，結(jié)果回報(bào)說，太原陳氏那邊表示老爺已經(jīng)和他們辭別，他們也不知老爺去向。這樣主母心中更急，派遣更多的下人沿途一一探尋過去，可依然杳無蹤跡。李總管認(rèn)為這事還得勞煩太原本家那邊，可派去的仆從都被人家給輕易打發(fā)走了?，F(xiàn)在戰(zhàn)事將起，家中千頭萬緒需要老爺定奪。可如今老爺失蹤，大郎在長安城緩急難濟(jì)，二郎在軍中走動不得，主母的意思是，請三郎想辦法把老爺尋出來。”周德說道。
韓青撇了撇嘴，小聲說道：“這時候到想起咱三爺來了?！?p> 陳翔瞪了他一眼，韓青聳聳肩，不說話。
“事情便是如此，一月音信全無，我爹多半是被困住了，只能勞煩太原陳氏宗家。今夜露宿一晚，明早入城之后，兵分兩路。我和杜偉去縣衙替志龍兄報(bào)備，周德你和韓青去拜訪一下老朋友，順便準(zhǔn)備些禮物，我們在陳府門口匯合?！闭f完，便安排守夜順序，各自安歇。
然而，韓青卻睡不著，圍在篝火旁小聲地問守夜的周德：“老爺子，這事吧我是越想越玄乎，一樁樁一件件，你說怎么就這么巧呢？”
周德搓搓手，聲音有些迷蒙?！跋肽敲炊喔缮叮焖聛砀邆€子頂著。三公子都不急，你急什么?！?p> “就是這個，老爺子，你說三公子是不是心中有譜了，你說……”
周德撇了一眼，“你啊，你想想看，咱們方才騎馬趕路，趕到晉陽城下的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為什么三爺不帶著咱進(jìn)城安歇？之前咱們在路上被劫，老爺按說也是在路上失蹤的，你說是城里安全還是城外安全？為什么三爺一定要在城外露宿？”
韓青緊了緊身上的衣服，小心翼翼地說道：“那咱們明日入城，是不是請朋友們一起……”
周德?lián)u了搖頭：“咱們出來的時候?yàn)槭裁匆断鹿?？因?yàn)闀x陽城乃太原郡治，法令嚴(yán)格，入城禁止攜帶弓箭。咱這點(diǎn)武力算不得什么，好勇斗狠不過是自取其辱而已。朋友們主要也是幫忙打探消息，以免兩眼一抹黑而已。”
“真正的算計(jì)和決斷，在三爺心中，這次他面對的可不是明刀明槍的盜匪和賊寇了。讀書人裝腔作勢、相互算計(jì)的玩意，咱可都幫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