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揚郡主神色復(fù)雜，二人分明便知這一聯(lián)何對，卻都道不知如何作答，分明是不想摻和這政治聯(lián)姻色彩頗濃的招親當(dāng)中，只怕也是跟自己一樣，家長之命難違?？ぶ餍闹须y過，臉上也有些黯然，原來也不是誰都想著攀首輔義女這朵高枝的啊。
蘇、郭二人見郡主神色有異，只恐郡主降怒。心中都有些歉疚和惴惴，亦是低著頭一言不發(fā)。
善揚郡主見了二人神態(tài)，心中又暗道：既然自己也不情不愿，其他人自然也能有不愿意的權(quán)利，說來這兩位和我倒都是一樣的人。心中豁然開朗，便展顏一笑，道：“呵呵，我大明統(tǒng)御九州，能人無數(shù)，倒真是我大明之福。善揚只盼日后，諸位與天下英雄皆入吾皇轂，共宰宇內(nèi)，再造盛世?！?p> 帝國鄉(xiāng)野的思想解放潮流正盛，甚至有的學(xué)說主張?zhí)岢觥疤煜轮ù患抑ā?，要皇帝與天下英才共治；又有“君臣共治”盛行，雖然沒有逃離精英政治的獨裁主張，但其大膽挑戰(zhàn)皇權(quán)的膽魄與勇氣一時無兩。善揚郡主就在揚州私學(xué)，自然也有如此見識，只怕亦是老首輔授意所致。
眾人敏銳地嗅到了一股不尋常的政治氣味，善揚郡主在代老首輔傳遞些什么？
柳行云好不容易出此風(fēng)頭，卻屢屢在心上人面前被其他人搶過風(fēng)頭，這就算郡主喜歡自己，落在天下英雄眼中，自己不還是一個高攀郡主的小白臉嗎？心念及此，便大聲對善揚郡主道：“郡主，這對聯(lián)考校無非是文字游戲，實在彰顯不得各人才學(xué)，在下斗膽，請郡主金口再立一題?！?p> 善揚郡主覺得也有道理，道：“柳公子所言亦是一理，方今理學(xué)昌明，辯理論學(xué)蔚然成風(fēng)，多的是五經(jīng)博士，卻少了些唐宋風(fēng)流。那便以此大運河為主題作詩可好？限為絕句，五言、七言不限?！?p> 這寫京杭大運河的詩文唐時便有，但唐汲取隋亡教訓(xùn)，這寫大運河之詩多是批煬帝大興土木以致亡國之作，如胡曾‘千里長河一旦開，亡隋波浪九天來。錦帆未落干戈過，惆悵龍舟更不回’；亦有皮日休‘萬艘龍舸綠絲間，載到揚州盡不還’……除此之外，也有少數(shù)看到大運河千古之功的佳作，‘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大致來說，這寫大運河，大抵都逃不過這兩方面。
眾人聞言都是緊皺眉頭，但蘇寅卻一臉淡然，虞猴兒小聲問道：“貓兒師兄？你已有腹稿了？”蘇寅淡淡道：“沒有，作不來。”虞猴兒微微一愣，為啥師兄能把作不出詩這件事說得如此理直氣壯呢？
不理會蜀山靈劍門人的竊竊私語。
方才的姓許士子的確是聰穎急智，眾人都在苦思的時候，他已昂首道站立，神情自信無比。善揚郡主看到了，便道：“許公子是否已成竹在胸了呢？”
許關(guān)秦自衿道：“在下的確已有拙作?！鄙茡P郡主道：“還請公子為大家開個頭?！痹S關(guān)秦向著郡主作了一揖，踱步吟道：“賴有苦役百萬眾，一道碧波貫九州。龍舟東巡揚州日，”然后對著眾人自衿一笑，一副沉痛神色緩緩道：“挽者枯骨落清波?！?p> 眾人細(xì)細(xì)回味，這首七絕的前兩句是說多虧隋煬帝征發(fā)百萬徭役，才有了這京杭大運河溝通幽燕與江南；如此代價既說明運河工程浩大，開鑿不易，又隱含著對煬帝的指責(zé)，濫用民力；后兩句說煬帝好大喜功，乘坐龍舟臨幸揚州時，又有無數(shù)纖夫因此死去，尸骨落在大運河的茫茫碧波之中?？偟膩碚f，仍是沒有逃脫那指責(zé)煬帝，同情受苦受難的百姓的套路。只不過許關(guān)秦神色真摯，倒真像是同情那因此喪命的百姓，又有些對那暴君的不滿和憤怒。
善揚郡主道：“龍舟東巡揚州日，挽者枯骨落清波。這也是不錯?！?p> 柳行云見又有人在郡主面前出風(fēng)頭，心里老大不痛快，臭著臉道：“郡主，在下有詩作對?！?p> 善揚郡主對柳行云嫣然一笑，道：“劉公子請說?！?p> “濁浪滾滾向陽去，關(guān)山千里賴通波。嗯……”柳行云說完兩句后卻低頭沉吟，稍頃，昂首道：“有了，水殿龍舟亡隋過，何妨千秋功利多？”說完得意地看了那許關(guān)秦一眼，眾人有些無語，這最后兩句分明就是針對那許關(guān)秦方才詩作而發(fā)。虞猴兒嘿嘿一笑，對同門師兄低聲道：“看這柳大家，醋性當(dāng)真大著哩。”稱書道小有所成的柳行云為柳大家，眾人都能理解，但為何在小師弟嘴里說出來，倒似那些名樓的老鴇的稱呼呢。
善揚郡主低聲誦了一遍，細(xì)細(xì)品味，這首詩雖然是針對許關(guān)秦所作，仍有出彩之處，開頭兩句氣勢更顯磅礴，這大運河南北貫通，此時眾人由北向南，正是朝那南方艷陽駛?cè)?，想來這一路的確關(guān)山難渡，全都依賴這條運河，才免了這顛簸之苦。有一說一，隋亡之事早已作古，但這實實在在的便利卻是如今人人都在享受。
善揚郡主微笑道：“沒想到柳公子不僅寫得一手好字，在這吟詩作對一道也頗有造詣。”
柳行云大喜，心想郡主這真心實意的夸獎的確比方才虛與委蛇地敷衍那許關(guān)秦的聲音要動聽多了?；氐溃骸鞍パ?，哪里哪里?！?p> 善揚郡主盼望著還有令人耳目一新的佳作，朗聲道：“善揚旨在為吾皇遴選英才，盼各位不要藏私才是?！?p> 那黑面張須的‘黑旋風(fēng)’李達(dá)聽了這話，抱怨道：“郡主喲，咱們都是粗人，您這濕啊干啊的，教咱們?nèi)绾问呛茫磕憧蠢钅尺@一身力氣，難道皇上就光要沒用的書呆子？不要咱這好漢？”
這李達(dá)粗話不斷，姓許的士子方才就與他有怨，指責(zé)道：“怎會有如此無禮之人，這郡主本意乃是招親，連這等鄙漢也能來湊此等熱鬧？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p> 李達(dá)哈哈一笑，道：“李某便只識得‘百無一用是書生’，如今看來，古人當(dāng)真誠不欺我。你這豆芽菜身份高貴又有何用？俺老家說‘鷓鴣鳥，咕咕咕，不怕書生怕草生’，說的便是你這廝一無是處……”
那許關(guān)秦氣得渾身發(fā)抖，用手指著李達(dá)，卻一句話也插不上，那李達(dá)的葷話如同連珠炮，說起來沒玩沒了，“你爹給你洗澡時把人扔了把尿芥子養(yǎng)大了吧？還是你娘生你時把胎盤認(rèn)做胎兒了？”何其刻薄陰損，眾人看戲都面帶笑意，只有幾個讀書人臉色鐵青。
說來也怪這許關(guān)秦，招惹這渾人干嘛？李達(dá)在江湖上闖蕩甚久，自然是茅廁里的石頭一塊，又臭又硬，臉皮之厚何其可怖，這許關(guān)秦幾句話不痛不癢，李達(dá)自是滿不在乎。但許公子臉皮卻薄，被說了重話后體若篩糠，一句也反駁不上。
李達(dá)見許關(guān)秦羞怒交加，心里當(dāng)真樂開了話，便要繼續(xù)說他個狗血噴頭。高艙之上的郡主阻止道：“李大俠，此間已說了是考校文才，方才善揚試題已立，若是此等無關(guān)閑話，還是不要再說了?！?p> 李達(dá)恭敬閉嘴，狀甚憨厚。與剛才那洋洋灑灑罵人時的不可一世判若兩人。許關(guān)秦見這人閉嘴，拂袖道：“粗鄙之人。哼！”
郭紹安弱弱地舉起手，道：“郡主，在下有文對?！?p> 善揚郡主大喜，見了這峨眉掌門又有妙語，忙道：“郭掌門快快說來?！?p> “我有一壺酒，云夢大澤當(dāng)中盛……”
柳行云道：“郭掌門，不是絕句嗎？”善揚郡主道：“無妨，郭掌門但說便是?！?p> “獨飲興難盡，傾灑江河作祭靈；北作幽燕義士墳，南作英雄埋骨處。憐我世人多憂苦，江淮鐵蹄南北顧。雄圖霸業(yè)歸黃土，盡付懷中酒一壺?！?p> 此文大氣，將那消失的云夢大澤用酒壺盛了，無人對酌便傾灑以對山鬼說，這傾灑的酒水化作大運河，北方是多災(zāi)多難的戰(zhàn)亂之地，南方是無數(shù)豪杰的溫柔鄉(xiāng)。這中間相連卻是最苦，南征北伐皆要征戰(zhàn)此處。在時間面前，一切都是虛妄，多么偉大的功業(yè)都只是水月鏡花，便如那杯中的映月，一杯下肚，便是這千載風(fēng)流下肚。
它沒有單寫功過，只是以一種豁達(dá)的姿態(tài)，將這事實擺在眼前，雖然時間流轉(zhuǎn)，仍留下的不過是茶余飯后和這往昔風(fēng)流。似寫運河，卻是在寫歷史，最沉重處亦是最輕描淡寫，無論多少枯骨，此刻仍不過眾人一首絕句罷了。
善揚郡主久久不語，這其貌不揚的峨眉掌門給了她太多的震撼，靖安王對這人極力推崇，原來不是無的放矢。心中更是打定了拉攏結(jié)交之意。雖然不能成為夫妻，亦要這峨眉掌門，為我所用。
這時一個聲音傳遍全場：
“我有一古琴，斫有不平對天鳴；徵聲鳴不盡，摔琴仗劍便去行。上見青天不稱意，下落黃泉孤鬼啼。人間不見清白事，何須寒劍破暮垂？便做一息山嵐去，付與山鬼管誰聞！”
蘇寅大聲喝出，心中悲憫無比。
一白須老者聽了，老淚縱橫，斥道：“黃口之言，黃口之言，黃口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