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黃昏,萬籟無聲,一扇已經腐朽斑駁的大鐵門悄然地隔開了人世和地獄,看守鐵門的獄卒看到她來,殷勤地為她打開了門。隨著大鐵門沉重的嘶鳴,一個昏暗而潮濕的世界正式為她打開。這里很空,空得還在門口她便能聽見里面隱隱的喊冤聲,哀嚎聲,和鈍物擊打在肉體上發(fā)出的沉悶聲響。撲面而來的,是汗水、鮮血和腐物混雜在一起的奇異而難聞的味道。
這一切,和她在電視里看到的差不多,但是又不太一樣。
如果非要深究的話,可能是一種身臨其境的真實感。
她竭力地按捺下去內心涌上來的不安,步伐不緊不慢地跟著獄卒進了監(jiān)獄。
大約是為了方便提審,張逸被關在挺靠外邊的地方,她跟著獄卒拐了兩個彎,便找到了她想要找的人。四周的牢獄倒是都空著,也不會有人打擾或者偷聽他們談話,這讓她很滿意。
“多謝?!彼芜h知有禮地朝著獄卒點了點頭,那獄卒便識趣地離開了。
驟然出現的聲音驚醒了靠在墻角打盹的張逸,隔著精鐵打造的牢門,宋遠知負手而立,靜靜地打量了他一番,道:“看來張大人的日子過得還不錯?!?p> 張逸瞇著眼仔細地看了看,才認出眼前的白衣人是誰,頓時撲了上來,狠狠地撞在了牢門上,他毫無所覺,只是瘋狂地嘶吼著:“是你,宋遠知!你來干什么,看我的笑話嗎?”
“不錯?!彼芜h知理所當然地應道,一見到他,她心里的不安便皆數飛到了爪洼國。
張逸愣了一瞬,頃刻間反應過來,又吼道:“那你看啊,看夠了嗎?我告訴你,總有一天,我會讓你也嘗嘗這個滋味!你不會有好下場的!你這個惡毒的女人!”
“我倒是很好奇會不會有這么一天,不過,你應該是看不到了。”宋遠知回以一個陰冷的笑,她從懷里摸出一個小瓷瓶,紅布封口,看不透里面裝著什么,她把它彎腰放在他能夠得著的地方,等著他的反應。
張逸一見到那個瓶子,就猜到了那里面是什么,他瞳孔驟縮,青筋暴突:“你想我死,我告訴你門都沒有!我不會死的,孫大人會來救我的,我手里抓著這么多他的把柄,他不會放任我不管的!”
“哦——可是,一個死人對于他來說,不是更安全嗎?他為什么要冒著被你牽累的危險,拼死把你救出來,然后讓你繼續(xù)威脅他?”宋遠知一臉嘲諷,“一個罪臣,一個死人,縱使你鐵證如山,又如何教人去信服?你以為,就憑你,撼動得了孫氏百年根基,懲治得了你的孫大人嗎?倒不如——你把罪證交給我,我可以保你不死,如何?”
“你以為我會信你,那你送這個過來干嘛?難道這里面裝的不是鶴頂紅,還是糖丸不成?”他又咆哮著撲上來,終于把獄卒重新引了過來。
獄卒一臉諂媚地搬了把椅子過來,請宋遠知坐下,又用手中刀柄敲了敲牢門,呵斥道:“老實點,聽到沒有!”
宋遠知作勢揉了揉太陽穴,嘆道:“唔……吵的我頭疼,對了,張大人,你的頭還疼不疼?”
她的毒舌和冷血竟出人意料地讓張逸冷靜了下來,他退后兩步,雙掌一攤,露出腕間數尺長的鐐銬,嘩嘩作響。他恨恨地問:“我一直想問你,我們統(tǒng)共也沒見過幾次面,我送過的禮你也退了回來,我所求之事你也從未搭手,我們可以說是毫無交集,無冤無仇,你究竟……為什么這么恨我?”
宋遠知的目光慢慢地轉向獄卒,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那獄卒仍不放心,猶豫道:“先生,這家伙兇得很,前兩天還咬傷了我們一個兄弟,我得幫您看著。”
“你看,他不是已經冷靜下來了?”宋遠知笑道,“你放心,他傷不到我的,如有需要,我會再來找你,麻煩了?!?p> 獄卒無奈,終究不敢違逆她的意思,只能又用眼神警告了張逸一番,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宋遠知慢吞吞地在椅子上坐下,道:“你錯了,我并不恨你,只是我要拿別人開刀,少不得拿你試試刃,委屈你黃泉路上先走一步,我馬上送他們下來陪你,你只安心等著便是?!?p> 張逸臉色驟變。
“但我又何曾冤枉了你,這一樁樁一件件,哪樣不是你所為?吳敏敏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女子,你竟要將她挫骨揚灰,死無全尸?你一個小小的通判,為官不過十載,索賄送賄金額竟達數千萬兩之巨?”
“還有……你聽見外面的動靜了嗎?他為了你,不惜火燒大理寺,銷毀罪證,刺殺朝廷命官,就差劫獄了。如此目無綱紀,膽大妄為!”她目光如炬,語調冷如寒冰,像是要把張逸剝皮拆骨,生吞入腹,“這些,都要算到你的頭上!回頭到了閻王殿,你大可以報我的名字,可別說是我冤枉了你!”
“他?誰?”張逸敏銳地抓到了她字里行間最關鍵的信息,而這正是她想要聽到的結果。
“你想知道?反正我們時間很多,我可以給你講一個故事?!彼驈堃?,“我這里有酒,我們可以慢慢喝,慢慢講。”于是她轉身又去找了獄卒,要來了兩個酒杯,還附送一碟花生米,大有要在牢里說書的架勢。
她自己慢慢地啜了一口,見張逸不動,她也不在意,自顧自地講了起來:“三十年前,長陵安陽坊有一個顯赫的家族,這個家族有很多男丁,但尤以長房嫡子最為出眾,風頭無兩。他有一個自幼定下的娃娃親,女方是他的鄰居,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感情很好。就在大家都以為他們會水到渠成,結為夫婦的時候,男方家里發(fā)生了慘烈的家族斗爭,他的父親死了,而女方以自己家族已經沒落,無法為男方增添助益為由,在這個時候離開了他,迅速嫁給了另外一個男人?!?p> 她講得平淡,連語調都沒有起伏,可是透過她清冷如水的嗓音,人們已經看到了故事背后的荒蕪結局。
“男子驟然失去父親和愛人,已經喪失了理智,一日酒醉,闖入女方夫家,打傷了她的夫君,強暴了她……男子母親是宗室公主,事關皇家顏面,先皇出面壓下了這件事。但是女子懷孕了,十個月后,生下一個男孩。誰也無法確定,那個男孩到底是誰的孩子,他名義上的父親將他棄如敝履,動輒打罵,而另一個施暴者,卻將他視如己出,悉心教養(yǎng),甚至帶在身邊時時提攜?!?p> 花生米尚未見底,故事卻已經講完了,宋遠知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意猶未盡地長嘆了一口氣:“我也沒想到,這個故事原來講出來竟然這么簡短,果真是旁觀者清啊。可惜那個男孩不爭氣……”
“別說了!”張逸突然又怒吼一聲,雙手掩面哭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