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已近黃昏。
遠處隆隆炮聲、戰(zhàn)鼓聲和殺喊聲越來越近,太平天國軍和曾國藩帶領的清軍正在打仗,安徽的這座古城一片火海。
破城在即,城里一片慌亂,人們紛紛逃離。
這家徽商姓高,是做茶葉生意的,家境富裕。大宅子的后門臨河,河道直通長江,有個河埠,自家黃山茶葉等貨物水路進出都由此。
其它有錢人家,有的都雇船早早逃走。他家有條客貨兩用的大船,以為出走方便,另外還有些商務羈絆,就晚走了些時候。
在主人們忙于指點仆人往船上搬大小箱子和細軟物品時,危險發(fā)生了:難民們發(fā)現(xiàn)了這只救命船,拼命地往上跳;已超載的船遇到?jīng)_擊,劇烈地搖晃起來;船上的人驚恐萬狀,發(fā)出陣陣尖叫聲并亂動起來。
船工水生等人慌了手腳,再不開船,船要沉了,急忙清示主人。
高老爺為了保往一船人的性命,無奈中,等不及值錢財物全搬上船,忍痛命令開船。
在一片慌亂中,主人家竟然把四歲的小女孩遺忘在岸上。
她叫羅梅,父母雙亡,住在外婆家。
她穿著無領寬袖鑲邊對襟衣和寬腿褲子,面料都是淺粉色花卉紋暗花綢,在人群中並不顯眼。
她已嚇呆,不哭也不做聲。
船一離岸,她的舅媽眼尖,發(fā)現(xiàn)她還在岸上,急得跳腳,驚呼:“水生,快停船!快停船!不得了了,小梅沒上船呀!”
水生難過地說:“少奶奶,不行啊,實在沒法停船救小梅了。船一停又會有一群人游過來瘋狂爬船,船會沉?!?p> 羅梅的舅媽,急中生智,面對對岸的羅梅,迅速趴下,身體躺在船的甲板上,左手抓緊船舷,讓仆人一邊一個,從后面牢牢抓往她的雙腳,她把半個身子探到船外。
她的右臂使勁向前伸去,手一挽,去勾羅梅的寬褲腿。勾到后,一把抓牢,用盡全身力氣把小梅從岸上向外拽到河里,又從水中拖到船邊。
眾人把渾身濕漉漉的羅梅拉上船,讓她倒趴在凳子上,手忙腳亂地給她拍背、壓肚子,讓她吐出嗆入的臟水。
她終于”哇”的一聲,哭出了聲。因為停留在水中時間不長,並無大礙。
羅梅的舅媽累得跌坐在甲板上喘息。
外婆趕緊領羅梅進了船艙的內(nèi)艙,在木盆內(nèi)倒熱水給她洗了澡,然后打開一只專放小梅衣物的樟木箱子,取出一套干凈的紅色衣褲給換上。
心有余悸的她,不停地念叨:“太嚇人了!太嚇人了……”
問羅梅:“你怎么不跟緊大人呢?”
羅梅說:“外婆,我不知道大人們在做什么,也沒人告知我。大人們搬東西時來回走,叫我怎么跟緊法。我以為你們搬完東西會來接我。我害怕極了,見了陌生人都不敢發(fā)聲?!?p> 外婆說:“菩薩保佑,最終小寶貝沒丟,不然怎么對得起你死去的父母。真要丟了,我的余生怎么能心安度過,我肯定活不成了。”
外婆讓仆人,用船上的小茶爐給羅梅熬了碗生姜紅糖水,讓她喝了散散風寒。又讓她睡了一會兒,壓壓驚。
等羅梅醒來走出船艙,外公高老爺、外婆、舅父母和表兄,全家人圍了過來。
想到苦心經(jīng)營好的家園被毀,背井離鄉(xiāng)、前途未卜,高家人痛哭起來。
哭聲引起了共鳴,整條船上的人都在哭泣。
隨著船的行進,依稀可見岸邊一座座黛瓦粉壁,帶著馬頭墻和磚雕的徽宅依次向后方退去。
他們離安徽越來越遠。
船在黑暗的掩映下,在炮聲和火光的閃爍中,急速地向長江方向駛去。
天已黑,甲板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和坐著強行跳上船的十六位難民。他們的親人,有的在逃難中失散,生死未卜。能活下來的人,多半彼此再也找不到,只能天各一方。
難民們最懼怕破城后的屠城,會使親人們慘遭殺害,他們跪求上蒼保佑,咒罵殘酷的戰(zhàn)爭,使多少家庭慘遭不幸。
在逃命途中受了傷,還忍著劇痛疲于奔命的難民們,終于可以躺在船板上休息,但傷痛使他們痛苦地呻吟著。
高老爺提高嗓門,讓全船人安靜片刻。
他說:“既然你們上了我的船,就是彼此有緣分,大家在同一條船上,要做到同舟共濟,共渡難關。”
又說:“要一切聽從我的指揮,現(xiàn)在誰也不能預料,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如有,大家要團結一致,齊心協(xié)力,化險為夷。另外,彼此要和睦相處,要照顧好傷員?!?p> 最后高老爺說:“我是善良之輩,雖然力量綿薄,理當盡力而為。我的船上還剩些自備糧食,雖然不多,但夠船途幾日眾人的粥。我今決定,在船上支起一口大鍋,讓家仆為大家一日三餐熬粥布施,以度過饑荒之日?!?p> 說完,難民們感恩戴德,有的還給高老爺下跪磕頭。高老爺連忙扶起,忙不迭說:“千萬不可這樣?!?p> 高老爺說:“大家驚心動魄地奔跑了一天,很累了,早點睡吧?!闭f完自己掀起門簾進了船艙。
現(xiàn)在是盛夏的夜晚,河面上有習習涼風吹來,不覺得熱。
只是一船的人各懷心思,憂心忡忡地如何能睡得著。
高家主人全睡在內(nèi)艙。高老爺思前想后,在床上反復輾轉,睡不著,也不敢睡著,他最害怕的事,沒敢對旁人說出。
他唯恐船上的難民中混有壞人,如果中途聯(lián)手作案,殺人越貨怎么辦!
劫財還是小事,可是有一船人的性命在自己的身背上,所以高老爺徹夜難眠,作了各種設想和解決辦法。
他早已安排他的四個仆人在船艙外面輪流值班,如有異常,即刻稟報。
想到對方賊人都有武器,高家如何抵擋得過,他想萬一到這步,他會指揮全船難民奮力抵抗。
好在,后來沒有這一步,只是警惕地防患未然而已。
木船一路開了好幾天,駛過長江后又轉經(jīng)曲折的大運河水網(wǎng),平安地到達蘇州城外。
全船人看到了希望,感恩和祝福高老爺,表示高老爺?shù)亩髑橛朗啦煌?p> 另外,難友間也依依作別。
同在安徽,距離幾百里遠的另一古城徽州,吳祖,一個成功的商人,為避戰(zhàn)亂,雇船帶著四個兒子和他們的家眷、一船家當、還有仆人們,共二、三十人,順新安江而下,轉經(jīng)蘇杭大運河等水路,逃到上海定居。
他逃得從容,上海已買好了宅子。隨船帶出了所能帶走的一切,包括原放在安徽祠堂里的祖宗牌位,畫像軸子和做官出巡用的“肅靜”、“迴避”等四塊行牌。
這是赴外地做官后不久就去世的,一位近代先人的遺物。當時仆人其它什么也沒帶回來,只把它們扛回來了。以后這四塊行牌就一直敬立在吳家大門的墻門間里,以示榮耀和記念。
和吳家不同,羅梅的外公選擇在蘇州定居,兩家素不相識。
從安徽逃出來的人很多,大多流落到江浙滬一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