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天上午，蓉芬正對著門外，在幫依琴整理調(diào)好的經(jīng)線。
“蓉芬小姐”，一聲熟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蓉芬抬起頭，不禁高興地跳起來。
“呀！高媽媽”，她手中的經(jīng)線不覺失落，她顧不上，直奔出去，撲向高荷花的懷中。
高荷花笑了?！白屛易屑毧纯茨?，哦，幾個月不見長高了?！?p> 她隨蓉芬進屋，忙卸下背簍，里面裝滿黃鱔。兩手提著的籃子和大袋中，有陽澄湖大閘蟹和水八仙特產(chǎn)，裝著水的家什里是青魚、活蹦亂跳的大蝦。
“大少爺好！大少奶奶好！”高荷花激動地喊著，高興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zhuǎn)。
依琴趕緊放下手中的調(diào)經(jīng)活兒，站起來，請高荷花坐到椅子上，給她倒了杯茶。
在旁抽水煙的心安，興奮地喊了聲：“高媽媽”，沖著她笑，但不言語。
亦德和美芬從里屋出來，瞬間小屋充滿了歡樂。
“高媽媽，你是怎么過來的?”依琴問。
高荷花說：“天還沒亮就出門，坐渡船后，搭乘過路的進城馬車。這兩天親家公快不行了，阿六夫婦趕去，我才能脫身?！?p> 接著說：“我太想你們了。平時被他們?nèi)χ鍪?，看得牢牢的，不讓我出來……?p> 曾經(jīng)是豪門總管的高荷花，氣質(zhì)尚存，但已轉(zhuǎn)身成村婦。
用桃紅色絲線扎著，盤好的發(fā)團上，包著一塊青花布頭巾，一身青花布衣褲，圍個黑布飯兜。
耳墜上，結(jié)婚時的金圈依舊發(fā)光，只是不見手臂上的一對翡翠玉鐲，說被阿六搶走了。
才五個月不見，高荷花黑瘦了不少，兩鬢有了白發(fā)。
高荷花說：“剛到蘇州，阿六以為我有積蓄來接我，一到家見我沒錢馬上兇相畢露，說老不死的，不許吃閑飯，地里、水里、重活、累活樣樣都得做……唉，不說這些了?！?p> 依琴說：“真是東郭先生和狼，他能成為村中首富，還不是全靠你一輩子的工錢和積蓄，我們見證的。他的良心給狗吃了。”
高荷花又問：“上海的大太太，二少爺一家，還有親戚們好嗎？真是別時容易，見時難。這次我好不容易出來了，一定要去見四小姐和老東家?！?p> 依琴說：“我們都沒能去上海一回，只有親戚稍話來，淡雅婆婆身體略差，你走后，從不做家務(wù)的她，要幫江映一起帶小孩，做家務(wù)，也顧不上病體了，又違著自己的性格?！?p> 接著，依琴告訴老四房的變化，四房仙男的妻子江昭突然病逝，二房有的家境大不如前。兩人談話中，不時發(fā)出唏噓聲。
依琴說：“高媽媽，我也想你，無奈為生計所逼日夜做工，無法帶孩子去看你。我自愧無力報恩，無法讓你在家里安度晚年。你的處境出乎我的意料?！闭f完，難掩心中的酸楚，掉下淚來。
高荷花惟恐誤了依琴做工，催她去忙她的，自已跟孩子玩起來。
喊道：“蓉芬，你在做什么？”
“我在看一群大閘蟹吐泡泡?！比胤掖鸬?。
蓉芬手快，已經(jīng)把竹籃和大袋里的東西翻出來了。
高荷花說：“‘秋風(fēng)起，蟹腳癢’，現(xiàn)在金秋吃蟹正當時，我選的是有金爪、金毛最好的大閘蟹?！?p> 接著，她教孩子們?nèi)绾稳|四翻挑選大閘蟹。
蓉芬試著用手指去觸蟹的眼球，蟹反應(yīng)迅速，嚇了蓉芬一跳；而拉蟹腳的方法，因為怕蟹鉗，就不敢試了。
亦德要試。果然一個個蟹腳用手拉后，伸縮有力，且不會縮進殼內(nèi)；把蟹翻轉(zhuǎn)，白肚皮向上，它會有力翻轉(zhuǎn)。
孩子們高興地說：“學(xué)會了、學(xué)會了”。
看著近中午，高荷花卷起袖子下廚。
依琴說：“你大老遠來的，這么累，今天還要趕回去，哪有你做飯的道理，我來做?！?p> 但攔不住，高荷花指揮亦德去自家種的菜田里拔蔬菜，去井邊洗菜和打水；蓉芬、美芬揀菜、幫廚。
自己在柴火灶里用“稻草把”點著柴火，先把米飯做好。
又使出她的潑棘能干勁，做飯是她老本行，對她來說太容易了。
以她帶來的食材為主，一會兒燒好六菜一湯，有“清炒鱔絲”、“紅燒大蝦”、“炸魚塊”、“面拖蟹”、“油燜菱白”、“蘑菇菜心”，湯為‘’魚圓莼菜湯”。
食材新鮮，燒得入味，熟悉的菜味道使孩子們吃得不亦樂乎。
飯后，她帶上另兩份土特產(chǎn)，帶蓉芬出門，美芬也要同去。
高荷花說：“美芬小姐，不是我不帶你去，你還小走不動，以后吧?！?p> 先到陸家老宅，老爺前幾年已過世，周氏和兒子們住在這里。
菊田上海有房子，因為業(yè)務(wù)關(guān)系，兩個城市來回跑，到蘇州就住在這里。
周氏為人好，對前房的子女如同己出，曾為兩個繼女選婿，一個攀吳家富商，一個攀舉人老爺，嫁妝也給足了面子。
高荷花熟門熟路，這里的一切令她觸景生情，恍然隔世。
大廳、小廳，樓上書房，樓下吃飯間，還有米庫，臥室都在后面的幾幢樓里。
淡雅的房間還留著，周氏希望淡雅能隨菊田回來住幾天，暢敍母女之情。但她不知道淡雅的困境，菊田總說：“淡雅好著呢?！卑参克?。
高荷花的人生從這里揚帆，現(xiàn)又回到原點。
她辛勞一生，點燃自己，照亮別人。東家對她不薄，她亦報答知遇之恩。
周氏已高齡，柱著拐杖出來迎接高荷花。她跟荷花聊別后的情況，說子孫們都很好，她也知足了。當知道淡雅的實情，既心痛又無奈，只好嘆口氣。
高荷花問起菊田夫婦，周氏說正好王俏這兩天回蘇州，在娘家住。
高荷花放下土特產(chǎn)，帶著蓉芬去各房探望了一下，就告辭周氏出來。
王俏的娘家，在廉溪坊干將路。家里挺富裕，有五開間八進房。王俏和荷花見面后，談著家長里短。
蓉芬關(guān)心陸連生。他輩分雖高，因為是領(lǐng)養(yǎng)的，年齡只有二十多歲。王俏夸獎連生，說：“到底吃墨水多，懂事、孝順、人品好。只是我娘家人特別勢利，看不起他出生裁縫店，見他好說話，就一味欺侮他?！?p> 高荷花聽了都羨慕，抱養(yǎng)了這么好的兒子。
下來到了富郎中巷的心怡家。自心怡嫁到貝家，高荷花一直在上海撐著吳家大房，沒法來。
高荷花嚇了一跳，這么多門客，頓有疑問：四姑爺是做什么生意的?
攀親時只知四姑爺是生意人，他父親和獅之林園林的主人為堂房兄弟，是貝亦銘家族的總管。
沒見到四姑爺，只有心怡在應(yīng)對這些人，招待他們吃點心。
心怡見高荷花和蓉芬來了，非常高興。
給她倆各添了一份點心——黃天源的八寶飯。自己不吃，說一點胃口也沒有。
她說：“高媽媽，我沒吃福。山珍海味吃起來如同嚼蠟，每天只想吃咸菜泡飯?！?p> 高荷花讓她請醫(yī)生看看。
心怡說：“好多名醫(yī)都看了，只能好一時，過后依舊。”
高荷花探問：“四姑爺?shù)纳夂艽蟀桑羞@么多人幫襯。”
心怡拉她們到一邊，悄聲說：“吉榮從不讓我過問他的事，包括做的生意。這正好，我像我媽不愛管事，招待這幫人吃好住好是敷衍，最好連這也不管?！?p> 高荷花見有客人，不能多敘，就放下土特產(chǎn)辭別。
蓉芬盯著心怡看，突然說：“高媽媽，你看四娘娘做了兩個高聳的假頭發(fā)，美麗端莊，長園的大臉厐，慈眉善目，耳墜厚，福得得，長得阿像觀音菩薩?！?p> 這活把高荷花和心怡都逗樂了。
送出來時，心怡說：“高媽媽和蓉芬，你們一定要經(jīng)常來。不要看我這兒人多，不是一路人，跟他們沒有話說，我好寂寞?！?p> 高荷花和蓉芬允諾。
依琴在家已經(jīng)做好晚飯，讓高荷花吃了再走，高荷花說不行，怕晚了誤渡船。
依琴給她準備的錢和生話用品，她一點也不肯收。
她拿著空的背簍、竹籃和大袋子告別了吳家，她說：“看到你們，我就欣慰和高興，以后只要有機會，我就會來。”
邊走邊回頭，向送別的親人揮著手，直至身影消失在落霞中。
等回到鄉(xiāng)下，已是掌燈時分，還好阿六夫婦今日沒回來，不然定會一頓打罵。
高荷花的性子很烈，現(xiàn)在委曲求全，就是心中放不下她的幾代“孩子們”。
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