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乜歆把尉遲醒帶回了逐鹿林,趁著尉遲醒靠在樹上閉目養(yǎng)神的時候,阿乜歆湊到了他的面前:“容虛鏡說你陷進了幻境里,什么幻境?”
尉遲醒動了動眼皮,睜開了眼睛:“寒山盡平里有個人,叫姬永夜。我每次拿刀的時候都會莫名其妙陷入他的幻境里面?!?p> “哦!——”阿乜歆長長地哦了一聲,“所以你那天拿著刀傷人,也是因為被刀里面的人拉進了幻境里?”
尉遲醒不知道寧還卿給他刀的那天是怎么回事,但剛剛他差點就永遠留在里面了。
姬永夜幫他擊退了舍陀藤,還把尉遲醒說的話當真了,要讓尉遲醒一輩子留在刀里不出去。
“那你剛剛,突然使的刀法,”阿乜歆繼續(xù)說,“也是刀里面的人教你的?”
尉遲醒點了點頭:“是。”
“古逐月后來在你被刀靈困住的時候還想用刀,”阿乜歆想起來了這個細節(jié),“為什么刀不吸他的血了,還滲出一層水珠?”
“因為我跟姬永夜打起來了,”尉遲醒笑了笑,“我怎么會讓他繼續(xù)傷害我朋友。”
尉遲醒看見刀里的陣法亮起來的時候,一下就沖了上去撞開了姬永夜。那一瞬間他甚至來不及思考如果刀不能用,外面的舍陀藤怎么辦,他只知道不能讓古逐月來祭陣。
“不過我沒來得及想刀威懾不住舍陀藤,你們兩個要怎么對付他,”尉遲醒說,“還好容先生來得及時。”
說起容虛鏡,阿乜歆抬起頭看著上邊突然晴朗無云的天空:“他們上去干嘛了?”
“上去?”尉遲醒問她,“什么上去?”
“有只大鳥,”阿乜歆展開雙臂一比,“很大的鳥,帶著他們飛上去了,你沒看見?”
尉遲醒搖了搖頭:“沒看見?!?p> “沒看見算了,”阿乜歆收回手,“反正看樣子有容虛鏡在,古逐月肯定不會有事的?!?p> “容先生剛剛問你的問題,”尉遲醒說話的時候支支吾吾的,好像犯了錯一樣。
阿乜歆臉色一變,一副你在打什么小算盤還不快點交代的神情:“你也想問?”
“不是,”尉遲醒搖頭否認,“我是想問,她為什么要問你這個。”
尉遲醒知道到處都說欽達天是天下之主的命定皇后,但其實他是不信的。權勢斗爭捏造符號來征服民心的事情太多了,多到就算是真的也可以變成假的,就算假的也可以變成真的。
真真假假之下,很多事情就失去了意義。既然沒有意義,作為星算師,容虛鏡為什么要問?
“我怎么知道,”阿乜歆也搖頭,“我跟你一樣也是第一次見她,誰知道她到底為什么關心我喜歡誰嫁給誰,說不定也是傳聞聽多了?!?p> “什么傳聞?”容虛鏡的聲音從阿乜歆背后傳過來。
兩個人齊齊回頭,看到了容虛鏡和跟著容虛鏡走過來的古逐月。
“你沒聽過?”阿乜歆狐疑著挑眉的樣子,像是只正在打壞算盤的小貓。
“我應該聽過嗎?”容虛鏡反問。
阿乜歆被嗆住了,容虛鏡把天聊死的本領跟她燒東西的本領如出一轍,都是世間上再無人能超越的。
“小妹妹,”阿乜歆語重心長地教育她,容虛鏡瞳孔里的震驚她也不知是真的沒看懂還是沒看到,只自顧自地說著,“你這樣是不對的,想知道就問,不要端架子擺傲嬌的譜?!?p> 古逐月有那么一瞬間想沖上去捂住阿乜歆的嘴。
她身邊的尉遲醒也是。
容虛鏡走了過來,手肘撐著膝蓋蹲在她面前:“那你說說看,什么傳聞?!?p> “就是天定皇后的事情,”尉遲醒替她說,“傳言欽達天只嫁真正的天下之主,還會用云中劍懲罰竊國者。”
容虛鏡垂眼看著地面,過了片刻后輕輕點頭:“知道?!?p> “天命有常,世間萬物都有自己的定數(shù),但不是這樣的定數(shù)。”容虛鏡說,“你是念渡一的欽達天,不是為當皇后而生,你的一生里還有很多比男女情愛更有意義的事情?!?p> 原本容虛鏡很是在意為什么沒算出來她到底嫁給了誰,但她突然覺得沒什么必要了。云中劍是懲戒竊國者的,古逐月是天定的帝星,欽達天的劍永遠不會指向他。知道這一點就可以了,其他的管那么多做什么。
“有道理,”阿乜歆若有所思,“我也覺得我是干大事的人?!?p> 阿乜歆蹲著一步步靠近容虛鏡,抓著她的衣擺晃了晃:“容虛鏡容虛鏡,你是不是可以算算看我到皇城做什么生意才能富可敵國?”
容虛鏡一愣:“《四荒經(jīng)注》所載,震州西域山嶺丘越少草木多金玉,你不去惦記你的礦脈,想皇城的蠅頭小利做什么?”
“書上都是騙人的,”阿乜歆一臉悲戚,“念渡一的窮,不是你們能想象的?!?p> 古逐月懵住了,在他的認知里,修行的地方是一定不會太富貴的。但阿乜歆直接說念渡一很窮,倒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
“房屋漏風、飯菜少油、庭前凋敝,”阿乜歆掰著手指頭一個個地數(shù)出來,“衣衫破舊、常年無燈,最重要的是每年還有很多身上一分錢都沒有的苦難主上來求解脫,一住就是一年半載,又不給錢又不抵物。念渡一,是真的窮得叮當響,而且書上老說多金玉,那山上少草木是真的,金玉我是一點沒見著?!?p> “礦脈呢,”尉遲醒說,“是不會在表面上讓你看到的,得挖開土層?!?p> “一挖就雪崩了。”容虛鏡提醒他。
這樣說來,震州守著金玉礦無法開采,好像確實有點慘。
“對對對,”阿乜歆對容虛鏡說的話表示贊同,“我們那里說話聲音大一點都會雪崩?!?p> “那你還是到皇城去做生意吧?!惫胖鹪抡f,“能賺多少是多少,補貼家用?!?p> 阿乜歆連連點頭:“所以太辰皇帝問我去不去皇城,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前幾天一直在想怎么賺錢。”
尉遲醒本來低頭在笑,聽到阿乜歆說的話后,他突然慢慢抬起頭,眼里是驚喜和憂慮摻雜著的說不出的情緒。
“你要去皇城?”尉遲醒問。
容虛鏡盯著尉遲醒的眼睛,把他的一切情緒都看在眼底。這樣的表情實在是太過于幼稚,自以為自己把情緒藏得很好。但只要是眼睛沒瞎的人都能看出來,他在為阿乜歆能去皇城而高興。
高興之外,還有一些害怕,和由這樣的害怕而延伸出來的沉重的思考感。
阿乜歆看著尉遲醒:“你這是什么表情?”
眼看著她又要抓起地下的泥來丟尉遲醒,他連忙雙手捂臉。阿乜歆佯裝抓泥的動作停了下來,開始哈哈大笑:“逗你玩的,不丟你。你這個人真的是,高興就簡單點高興不行嗎,聽說我要去皇城,也不知道一下子想了多遠,一副見了活鬼的表情?!?p> 尉遲醒放下手,低頭笑著。阿乜歆抱著雙膝蹲在他面前,臉上藏不住得逞的小驕傲。
容虛鏡轉(zhuǎn)頭去看古逐月,發(fā)現(xiàn)他正看著阿乜歆,嘴角上揚著,是少年人特有的欣喜。
是與風月無甚關系的情誼。
古逐月發(fā)現(xiàn)容虛鏡在看自己,也轉(zhuǎn)過頭來與她對視:“你呢,你是星算的弟子,是不是也住皇城的?”
容虛鏡站起來后點點頭:“算是?!?p> “那這樣,”阿乜歆靈機一動,“等我們到了皇城,一起做生意,賺的錢平分,怎么樣?”
“你們到皇城,至少要一年后?!比萏撶R說,“南行宮出事了,太辰皇帝從秦關調(diào)的兵應該明日就到?!?p> 尉遲醒一下警覺了起來:“南行宮?出什么事兒了?為什么一點消息都沒有?”
“是啊,”古逐月說,“陸將軍也在林子里,南行宮有什么事,應該會召他回去才是?!?p> 容虛鏡轉(zhuǎn)過身,正對著古逐月。林間狂風乍起,她伸臂在空中一抓,無數(shù)星光匯聚成了一把長弓的模樣。純銀的弓身沒有弓弦,它被遞到古逐月手里的時候,他感覺到手臂一沉。
雕鏤著復雜繁麗花紋的長弓被塞進古逐月左手里,容虛鏡轉(zhuǎn)到他身后抓住他的右手在虛空中引弓。
容虛鏡托著古逐月的左手緩緩舉弓,與此同時他引弦的右手里出現(xiàn)了一線銀光,在銀光之上手掌之中,是一支燃燒著冷火的半透明羽箭。
“松手。”容虛鏡把目標對準了一顆參天的大樹,然后松開了古逐月。
容虛鏡一撤開,弓身巨大的收緊力壓得古逐月不得不放開了引弦的右手。長箭離弦而出,空中只留下一尾淺藍色的幻影。
錚——
長劍釘入樹干,巨大的錚鳴聲讓除開容虛鏡的三個人都不由自主地想捂住耳朵。
長箭被冷火燒盡,火焰一路攀到樹干上,大樹從中箭到燃燒殆盡只在轉(zhuǎn)眼一瞬。
呼嘯的狂風在古逐月轉(zhuǎn)頭看容虛鏡的一瞬間停止,她飛舞的白發(fā)重新垂到了腰際。容虛鏡單手負在背后,筆直地站著和古逐月對視:“這弓叫見微,是星辰慷慨所成,今日我贈與你,寒山盡平不要再碰。”
古逐月伸手再去拉弓弦,銀線一閃后一支新箭緩緩成型。
容虛鏡按住古逐月的手打斷了他的動作,長弓恢復寂靜:“神兵天成,沒事別瞎用?!?p> 尉遲醒還沒從大樹眨眼就被燒毀的震撼中緩過神來,容虛鏡站在原處,一伸手寒山盡平就自己浮到了她的面前。
“你也不準用?!比萏撶R說。
“刀是我老師給的,”尉遲醒總感覺她可能轉(zhuǎn)眼就要離開,連忙說道,“它若丟了我如何向我恩師解釋?”
“你就說星算觀塵長老容硯青要借這刀一看,”容虛鏡說,“刀里有吞滅人心神的陣法,等他解開了會送回來。”
尉遲醒隱約記得觀塵長老不叫容硯青,至于叫什么他一時間也想不太起來了。
“你要走了?”古逐月下意識想拉她的手腕問她,但幸好腦子比手快,及時收回了失禮的動作。
容虛鏡的套路古逐月摸清了一點點,她自己要問的話要說的話,說完就會突然消失,真的就如同一陣風,來去無蹤。
“不然呢?”容虛鏡反問他。
“容虛鏡,”阿乜歆喊她,“你把尉遲醒的東西拿走了,他再遇到危險怎么辦?”
阿乜歆沒有質(zhì)問的意思,只是單純的擔憂。南行宮出事了,尉遲醒肯定會急急忙忙要出林子去,一路上防身的東西都沒有。
容虛鏡伸手一抓,古逐月丟了的唐刀不知從什么方向而來,掉入了容虛鏡的手中。
她抽刀出鞘,把唐刀橫在自己面前,屈起雙指在刀背上一敲。從容虛鏡的動作來看她沒用多大勁,但是聲響卻如同千鈞相擊。
刀身突然開始嗡嗡震動了起來,像是不安的靈魂在尋找出路。容虛鏡雙指夾著刀身一抹。被寒山盡平砍出的細微卷口消失了,冷火躥升起來,不過眨幾下眼睛的功夫,一把鐵灰色的唐刀就被燒成了青黑色。
這把原本只覺得古樸大氣的唐刀,在她手上突然煥發(fā)出一股如同新成兵器一樣的銳利感。
容虛鏡抬手一劃,刀影閃動后三三兩兩的人影出現(xiàn)在了她的背后。
人影們都沒有臉,只能看見虛晃的影子個個都穿著精鋼的鎧甲,像是戰(zhàn)場上一往無前的萬軍將領。
“大成康寧十三年陸家戰(zhàn)將陸常振!”一個人影單膝跪地,對著容虛鏡行拜禮。
“元興景初八年陸家戰(zhàn)將陸云衡!”人影又跪下去一個。
“靖和安化二十七年陸家戰(zhàn)將陸存!”
“靖和天冊十一年陸家戰(zhàn)將……”
“靖和升平三十二年……”
尉遲醒看著這些史冊上只一筆帶過的陸家將領,他們的尸骨早被戰(zhàn)場的黃沙掩埋。
大成朝的陸常振,兵敗的時候死守城門,等城內(nèi)王族盡數(shù)退離后以一敵眾,在城門前斬殺下一個王朝的軍隊。
元興朝的陸云衡,在朝政上深受外戚排擠,最后被皇帝支去了極北方采摘長生藥引。等他回到故國的時候,再下一個王朝的旗幟已經(jīng)飄揚在了皇城的每個角落。
靖和的陸存,與真金部廝殺的時候,適逢皇帝寵妃小產(chǎn),急召在戰(zhàn)場上拼命的他回來為寵妃獻血。
故事太多太多,這些都是被皇族虧待過的歷世名將。但如果再去翻看史書,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故事在書上不過寥寥數(shù)語。這僅有的幾句話,也沒有給他們應有的道歉。
容虛鏡收刀入鞘:“爾等英豪,生前曾為萬人敬仰的馬上將軍,挽弓揮刀陣前殺敵。身后也不該沉寂刀中,一身血淚榮光該有后輩繼承!”
刀靈們紛紛低頭,化成幻影鉆入刀身。容虛鏡揮手,唐刀懸浮在了尉遲醒面前:“此刀玄元,是陸麟臣將軍必承之刃,不要忘了轉(zhuǎn)交給他?!?p> 尉遲醒雙手接下玄元,他感覺到了這刀已經(jīng)不一樣了。從死寂的兵器,變成了有心臟跳動著的戰(zhàn)士靈魂。
他們的忠勇英武從來都沒有死亡,他們的熱血抱負從來都沒有遺忘,他們是陸家的男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