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塊中的人已經(jīng)死亡很久了,山石塌陷的塵灰混著已經(jīng)干涸的血跡,緊緊地附著在他的臉上。
他被壓在石頭里,尉遲醒和古逐月兩個人只能勉強(qiáng)刨出他肩膀以上的部分。從他的姿勢來看,他在被埋之前,是想要拉住些什么。
而他的朝向,就是沐懷時的首飾最后出現(xiàn)的方向。
尉遲醒看了這張臉很久,終于慢慢回憶起了他生前的樣子。在啟神儀式前,這個真金部的勇士,和另一個一起,穿著皮草束著革帶,頭頂涂著部族古老的紋飾,昂首挺胸站在他們少年郡主身后。
尉遲醒突然覺得喉嚨里肺里心里很癢,像是有千萬只螞蟻在啃噬著自己的內(nèi)臟。他什么都做不了,只想把它們都咳出來。
“尉遲醒!”阿乜歆大喊著他的名字蹲了下來,拍著他的背。
尉遲醒努力地想聽清阿乜歆和古逐月到底在說什么,但除了兩個人都在喊自己的名字,他什么都聽不到。
他的喉嚨里突然涌出來了一股鐵銹的腥氣,尉遲醒覺得一陣惡心,揪住了地上的一寸草皮把它咳了出來。
殷紅的血液打在將枯的雜草上,尉遲醒突然停止了咳嗽,聽力也漸漸恢復(fù),阿乜歆吵吵嚷嚷的聲音清晰了起來。
“我沒事?!蔽具t醒深呼吸了一下,緩解了因為咳嗽而缺氧通紅的臉色。
他在古逐月的攙扶下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其間不自主輕咳了幾聲,古逐月連忙拍著他的背幫他順氣。
“尉遲醒你……”古逐月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除了擔(dān)憂,竟然毫無辦法。
他很想說,尉遲醒你再這樣下去,真的能活到三十歲嗎。
“他怎么回事?”阿乜歆瞪著古逐月,用眼神威脅他說實話。
古逐月看了眼對著自己不動聲色表示不要說的尉遲醒,又看了一眼兇巴巴的阿乜歆。往復(fù)來去,阿乜歆失去了耐心,突然一把抓住了尉遲醒的手掌。
“你不告訴我,我自己看!”阿乜歆說。
阿乜歆踏進(jìn)了一處荒僻靜謐的宮殿,金色的瓦塊上生出了蒼青色的苔蘚。檐角下向著陽光的窗戶大開著,窗下的案幾上趴著個少年。
少年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在陽光下十分顯眼,他趴在自己的功課上睡著了。風(fēng)吹起,紙頁的邊角就卷了起來,掃著少年的手背。
阿乜歆走到了窗邊,看著尉遲醒。他不是貪玩也不是懶惰,他很累,就連睡著了都皺著眉。
窗邊的樹枝在風(fēng)中搖動,投射在尉遲醒臉上的點點陰影也跟著一起晃動,阿乜歆伸出一根手指,想要去撫平他的眉心。
但她剛伸出手,四周的景象就全部變了。慌亂中抽手的尉遲醒出現(xiàn)在她眼前,阿乜歆還沒從自己看到的景象里走出來,她愣了很久。
“算了,”阿乜歆收回自己的手,“你不想告訴我,我也不想問了。”
在古逐月的眼里,阿乜歆只是想要抓住尉遲醒的手,在抓住的一瞬間,尉遲醒就抽了回來。他不知道為什么阿乜歆態(tài)度變得這么快。
尉遲醒也不知道。
地上沾了尉遲醒血跡的枯草動了動,迅速恢復(fù)了青蔥后又迅速枯死。不止那一株,它四周的雜草也都如此。
尉遲醒因為一些他自己也說不太清楚的情緒而深深地低著頭,在滿腦子混沌的情況下,依然察覺到了這個細(xì)微的變化。
“那里有東西?!蔽具t醒指著自己咳出血來的地方。
古逐月抽出玄元,用這把神兵去鍬土。
他把地面上的雜草和覆著的薄土清理開,一個石盒狀的東西出現(xiàn)在了三個人的眼前。
古逐月嘗試把它挪出來,但他發(fā)覺這不是石盒,而是嵌在泥土深處的某種東西,反正肯定拔不出來。
尉遲醒也蹲了下來,這個石塊朝上的一面雕刻著獠牙尖銳的獸頭,在不知道多久的掩埋后,獠牙斷了一邊。這不但沒讓它顯得溫和,反而更加詭異兇殘。
“能動。”尉遲醒輕輕使了一下勁,發(fā)現(xiàn)這個獸首是個可以陷進(jìn)去的活機(jī)關(guān)。
“要不要按下去?”古逐月目測了一下距離,總感覺沐懷時很有可能就是踩中了這里,意外打開了什么通道,然后走了進(jìn)去。
“阿乜歆。”尉遲醒轉(zhuǎn)過來,抬頭看著她。
她像是剛回過神一樣,愣愣地扭著脖子看尉遲醒:“???怎么了?”
尉遲醒一下就忘了自己準(zhǔn)備說什么:“算了?!?p> 他轉(zhuǎn)回來,一下把獸首按了下去。尉遲醒覺得,這個機(jī)關(guān)的掩藏太過于簡陋,如果沐懷時真的進(jìn)入了什么地方,那她很可能也不是第一個進(jìn)去的。
有人在她之前,那她此刻的境遇可能好不到哪里去。
按了下去后,三個人等著某個通道打開,但四周卻遲遲沒什么反應(yīng)。
“是這里嗎?”阿乜歆有點懷疑。
“是吧?”古逐月自己都對自己的話將信將疑。
還沒等尉遲醒說話,突如其來的失重感讓三個人瞬間失去了平衡。
人體在極速下墜的時候,大腦容易一片空白,但早就習(xí)慣了在高空中翱翔的阿乜歆,一下就明白了過來。
有個通道在他們腳下打開了。
“尉遲醒有傷!”阿乜歆抓住了尉遲醒肩膀處的衣料,張翅的想法被通道的過于狹窄給壓了回去。
古逐月瞥見了通道石壁上的一點苔蘚,他突然松了口氣:“會水嗎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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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靈朗覺得自己像是墜入了湖中,地下的水草伸上來,纏住了他的軀體,把他往下拖拽。
深水中的壓力擠壓著他,讓他每一寸骨肉都痛到極致,但他不能動。他每動一下,身上承載著的痛就加重一分。
他張大了嘴巴,缺氧的感覺讓他不由自主地想擴(kuò)張吸氣的通道,以求得到更多的氧氣,但是沒用。痛感和缺氧感壓迫著他的大腦。
恍惚之間,他又回到了秦關(guān)的戰(zhàn)場上,周圍全是尸體,雨水從天上的缺口處傾瀉下來,把血肉從骨骼上剝離。天色放晴,光線穿透云層照耀在了秦關(guān)城前,累累白骨用兩個空洞的窟窿望著有大雁往返的天空。
“你醒了?”有個女人的聲音在蘇靈朗耳邊響起,他卻遲遲睜不開眼。
“我知道你已經(jīng)醒了,”她又說,“你昨天就已經(jīng)恢復(fù)意識了,放心吧,醒了我也不收你藥錢的?!?p> 蘇靈朗長長地呼出來一口氣,終于抬起了比千斤錘還要重幾分的眼皮。
一個穿著藏青色粗布衫的女孩子坐在他的床邊,把銀針收回藥盒中去,她轉(zhuǎn)過來把了一下蘇靈朗的手腕。
感覺到脈搏雖然微弱但是平穩(wěn)的跳動后,她收回了手:“我還真怕你醒不過來,明明腦子已經(jīng)醒了,身體卻還一直貪睡著?!?p> 蘇靈朗剛想動,女孩就按住了他:“別動,我把你撿回來才幾天,你身上的骨頭能斷的都斷了,躺好了,休息著?!?p> 他張了張嘴,發(fā)出了聲音干澀而嘶啞:“秦關(guān)……”
女孩盯著他的眼睛,偏頭看過來看過去:“秦關(guān)人全死了,就剩你一個,你說你是不是命大?”
雖然料到了,她說出口的答案一定是這樣,但蘇靈朗還是覺得心里的某個地方崩塌了。
飛羽軍,沒有守住秦關(guān)。
勝敗是兵家常有的事,沒有哪一支從來不輸,但蘇靈朗騙不了自己,秦關(guān)一戰(zhàn),飛羽軍不是不能贏,是上面的人不想他們贏。
沒有糧草,沒有武器,沒有后援,沒有指揮,什么都沒有,秦關(guān)千余將士,全是棄子。
蘇靈朗以前看不起金吾衛(wèi),總覺得那群人全是靠著裙帶關(guān)系上位。真正的有才之士全都被埋沒在最底層,按著資歷遷升,說不準(zhǔn)退伍以前連個衛(wèi)長都當(dāng)不上。
現(xiàn)在他突然覺得,去哪里,好像都是一樣的。一身的本事就算通天,也只是政客手中隨時可以放棄的棋子。
“姑娘,”蘇靈朗想起來什么,接著問她,“你可知道叛軍的消息?”
女孩見他不亂動了,接著轉(zhuǎn)回去收拾銀針:“什么叛軍啊,他們打進(jìn)了皇城,今天你說是叛軍,明天說不定就要叫他們帝師?!?p> 蘇靈朗徹底失去了力氣,他躺倒在床鋪上,望著頭頂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的房頂。
皇城……打進(jìn)了皇城。
十萬飛羽軍,三十萬金吾衛(wèi),去了哪里?一品上將軍風(fēng)臨淵、寧還卿和金印紫綬的驃騎將軍陸征去了哪里?
“你別想啦,”女孩背對著他,語氣里滿是寬慰,“戰(zhàn)敗是局勢,不是你區(qū)區(qū)普通將士能造成,那不是你的過失。我撿你回來,你的命就不能隨便丟了,好好活著?!?p> “活著……”蘇靈朗把這兩個字想了很久,“活著?!?p> 女孩收拾完了藥箱,轉(zhuǎn)過來湊到他面前:“我叫林羨,你都快死了,我還能把你救回來,我是不是很厲害?”
蘇靈朗不知道為什么她的話題跳這么快,愣了很久之后,他木木地想點頭。
但一動,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脖子被固定住了,再一動其他地方,發(fā)現(xiàn)也都被木板固定了起來。
林羨看出來他的疑惑,善解人意地解釋道:“我說了,你全身骨頭能斷的都斷了,我要接骨,就得把你這樣捆嚴(yán)實了,不然你骨頭要長歪的?!?p> 蘇靈朗不懂醫(yī)術(shù),林羨這么說了,他只能這么信。
“多、多謝?!碧K靈朗舌頭有點打結(jié)。
林羨懵了一下,隨即反應(yīng)過來他是在感謝自己的救命之恩,她笑了笑:“你可否想好了傷好之后去哪里?”
這回輪到蘇靈朗懵了,他想了很久,他不想回飛羽軍了。就當(dāng)一個戰(zhàn)死沙場的無名士卒,也比在波云詭譎的爭斗中勉強(qiáng)存活的好。
皇朝的斗爭,從來不把平凡人的榮耀當(dāng)做能夠入眼的東西。
他們高興的時候就替你們織個夢,讓你以為你有機(jī)會可以憑自己的本事實現(xiàn)抱負(fù)。不高興的時候,你就是個隨時可以放棄的棄子。
蘇靈朗其實覺得舒震的長箭穿透張馳頭顱的疼痛,要痛過自己挨他一刀的疼痛。
身上的傷大不了流血化膿,心里的信仰倒塌,該用什么支撐呢?
“你是不是沒想好!”林羨兩眼放光,“太好了!那你留著陪我,等你想好了再走好不好!我一個人呆得太惱人了!”
蘇靈朗愣了一下,剛要點頭,想起來自己不能動,于是張口用嘶啞的聲音說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