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云還沒有與張小閑會過面,但對于這個人倒并不陌生。起初她聽說小閑和小晚名字的時候,還以為這兩人是兩兄弟呢,后來才知道張小閑給兒子取了這個名字的含義是:遇到舒默的時間有點晚,但又不算太晚,故名小晚。
后來聽劉玄說起這人的事跡,南云一邊感嘆著這名男子的絕情,一邊又贊嘆著他的癡情,仿佛在張小閑的心中除了舒默就再也容不下其它東西了,在他的心中,就算是小晚,或是張小閑自己,都不及舒默的萬分之一。
南云貴為弦首,在樂府中的地位僅次于府主,每年都須回其琛山上授課三月,她便在春夏秋每季中選出一月,到了冬季她怕涼,就不方便出遠(yuǎn)門了。
她回樂府之前劉玄就與她說過讓小晚去跟著他爹的事,南云一是怕小晚年紀(jì)不大,跟著他爹在外面流浪受不了那苦日子;又擔(dān)心這孩子長大之后和自己親爹不親,故此猶豫了很久。
直到劉玄承諾會將張小閑留到她回來再做決定,南云才得以放心前往其琛山授課。
一個月的時間里,南云的心中其實早就有了決斷,張小閑身在江湖,對世人又是那種薄情態(tài)度,若真是要身隕其中也就只是一瞬息之間的事,到時候一腔熱血灑出涼得比一杯酒要快,試問世人又有誰記得張小閑這號人物?
讓小晚跟著他,不僅是要受磨難,還要受如此大的風(fēng)險,這又是何苦來哉?
一行人都進了府之后即刻便有人將門閉上,南云主意打定之后反倒不急著議論這事了,牽著小晚的手問他與福伯的孫女的感情進展如何,穿過垂花門后,劉玄突然沉聲問道:“這次回去可曾見到大哥了?”
“恩。”南云點了點頭,牽著小晚的手緊了緊,“有出過紅樓劍閣兩日,看氣色倒是好了不少。我動身之前也去紅樓劍閣外看過,他應(yīng)是知道我要離開了,沒有再出紅樓劍閣一步,只怕情況還是不太好?!?p> 劉玄點了點頭,沒再說話,南鄉(xiāng)子借著紅樓劍閣蘊藏的凌厲劍氣來鎮(zhèn)壓體內(nèi)的傷勢,對于劉玄或是劍樂府的人來說從來不是什么秘密。
當(dāng)年的樂逍遙之所以被冠上“廣成”二字,就是因為其所成者廣,所善者眾。除開劍法、樂理、處世、謀略之道外,最為人稱道的便是他鑄劍之法。聽說樂逍遙打造第二口劍之前遣人在其琛山上修了一座百尺高樓,再仿造此樓鑄造,成劍之時天地之間風(fēng)云色變,蒼天厚土竟有悲愴之意。
建成的這座樓,便是如今的紅樓劍閣,其中蘊含的劍意放在當(dāng)世也僅次于其琛山后那塊神秘之地——萬劍無疆。
本來在張小閑在劉府做客的這幾日,劉玄為了促進張家的父子和諧關(guān)系,就安排他們睡在一個房間。南云這一回來,抱著小晚喜歡得不得了,就沒讓他回去,好在劉玄臥室的床睡三個人綽綽有余,否則劉玄就得發(fā)揮他舍己為人的精神,去書房將就一晚了。
小晚終究只是個孩子,一旦熄了燈,片刻就來了睡意,甭管心思多活絡(luò)也撐不住,夾在干爹干娘中間很快就響起了細(xì)微的鼾聲。南云也不怕把小晚弄醒,用胳臂枕著頭,另一只手借著由窗戶紙透過來的亮光去撫摸他粉紅色的臉頰。沒了那雙滿是透著賊氣的眼睛,這小子只剩下可愛了。
南云眼中柔情似水,一如當(dāng)年第一次見到劉玄的時候。看到這樣的眼神,劉玄瞬息就明白了她的想法,輕聲問道:“你想把他留在這兒,是嗎?”
“嗯。”南云將目光轉(zhuǎn)向劉玄,她本想明天當(dāng)著張小閑的面再議論這事,此刻劉玄提起也沒有理由避過,直言不諱道:“你讓他跟著張小閑和推他進火坑沒什么差別?!?p> “呵呵?!眲⑿p笑一聲,沒對上南云的目光,嘆道:“你別看張小閑來去不過赤條條一人,事實上就算是兩個手持銀釭的劉玄,也不一定能殺死一個手無寸鐵的張小閑!
九年前,他為了能和舒默在一起,一刀斬斷了自己的過去。然而就算是沒有過去的張小閑,也要比有過去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要強!”
“小晚心思伶俐,只要命運不像他爹那樣坎坷,以后得成就也不會低。這孩子雖然小,但也有自己想要走的路,你把他留在這兒就和斬斷他的手腳,蒙蔽他的眼睛差不多。等他那雙眼睛不再轉(zhuǎn)動,只會露出傻笑的時候……萬一,我們也倒了,他又能依靠誰去?”劉玄一把捏住南云的手,南云能從手中感受到他的溫度,也能感受到與溫度一并傳來的不自信。
在劉玄的看來,自己誠然也不是什么天賦絕佳之倍,身為明燈在江湖,彷如——
蜉蝣渡海。
“睡吧?!币恢睕]有說話的南云,最后也只吐出了這么兩個字,但劉玄知道她已經(jīng)改變主意了。
但又有些愧疚,這本是一個極為浪漫的女人啊,而自己卻要強迫她思考現(xiàn)實!
翌日,張小閑起床之后按照慣例伸了個懶腰,張小閑沒了限制,半夜睡在床上也不知怎么翻江倒海,醒來之后渾身發(fā)疼。
一想到能讓自己受傷的人,果然只有自己,不由得厚顏無·恥地感嘆起來:“哎,人生中果然最大的敵人果然還是自己啊!”
剛說完,張小閑又琢磨著似乎把“最大”替換成“唯一”似乎更加準(zhǔn)確。但是好馬不吃回頭草,只好下次找到一個好機會再行感嘆。
細(xì)微琴音入耳,張小閑楞了一下,細(xì)想起來這聲音似乎是從他醒來之前就一直在的,只是他沒有注意罷了。
以張小閑的如今的功力,有人靜得連呼吸聲都能隱去,但只要在方圓三丈之內(nèi)就能被他立刻察覺到。此刻空中徐徐飄蕩的琴聲,就算是個普通人都可以清晰聽聞,但卻實在難以令人留意。
因為這琴音已經(jīng)和這空氣、和這光融為一體,太過于自然,反倒察覺不到。就像人無時無刻都能看到自己的鼻子,而自己卻恍若未覺。
“是什么人?”張小閑心中雖然好奇,但也不敢輕舉妄動。這人的琴音能蒙蔽自己的耳朵,難免不會有其它神通,萬一貿(mào)然打開門之后,只見雪白刀光一閃,就結(jié)束了老子本該傳奇的一生,那豈不是虧大了?
張小閑本沒輕功根基,但要掩去自己的腳步聲也毫不費力。右手食指中指相并,擱在腹部位置,左手輕聲將門打開一條縫隙,目光一掃暫時確定了門外的安全,同時也確定了琴音的來源是不遠(yuǎn)處湖心亭中的一女子。
張小閑居住的蕭弦居是一個獨立的院落,居住的房子在四側(cè),繞在中間的是一個小湖,一條木橋直達正中,連接著湖心一亭閣。
在張小閑第一天來的夜晚,劉玄就是站在這座亭子的頂上,追尋江湖的味道。
張小閑將門打開,向湖心亭走去,踏上木橋之后,忽然說道:“老子以前聽說樂逍遙曾在其琛山下?lián)芟乙磺?,引得千人勒馬、萬人駐足,聽者無不屏息,生怕攪擾了絕世樂章分毫,所以你們樂府的祖師又號‘廣成止息’。
老子本來是不信這些勞什子傳說的,今天你這一曲竟與自然相融,比起當(dāng)年廣成止息似乎有過之而無不及??!”
南云停下?lián)芟业膭幼鳎p手放在琴弦上止住余顫,抬頭深深地看了張小閑一眼。她與張小閑從未見過,而對方卻一語便道破了她的身份,足以見得此人心思絕不像外表展露出來的大大咧咧。
待張小閑進了亭,南云才淺笑道:“不才,妾身還達不到祖師的高度。其實妾身所奏的正是當(dāng)年祖師而立之年時,在其琛山下所創(chuàng)的《廣成散》,也確實沒有達到令人止息的境界呢。”
“對牛彈琴,本該如此?!睆埿¢e在南云對面的石凳坐下,目光在眼前這個婦人身上一掃而過,同時心中在思索著如何稱呼這個女人,直呼其名吧,兩人本來又不認(rèn)識;劉玄比他大一歲,叫嫂子吧,又太羞恥了。
心中沒個答案,張小閑也只能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認(rèn)真道:“江湖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傾盡一生只為了‘劍法自然’四字,但都未能成功。你要是學(xué)當(dāng)年的樂逍遙,以樂入道,再以道入劍,成就也未必比他低?!?p> “劉玄也這么說過?!蹦显频兔紲\笑,僅一句話就將自己的意思完全表明了。片刻之后又正色道:“小閑,你是如何看待小晚的呢?”
張小閑聞言不語,他現(xiàn)在只想問這位優(yōu)雅的女人一句:你這句“小閑”為什么能夠這么熟練?
然而,南云似乎把他的沉默理解成了另一種意思,又徐徐善誘道:“你知道這‘蕭弦居’的名字是誰取的嗎?”
張小閑眉頭一挑,心中道:“老子早就想問這破名字是誰取的了!”
“是小晚。”南云提起小晚時眉目之間便多了一股柔情,同時也有了一縷為他將來考慮的憂愁,“他說干娘貴為樂府弦首,他以后也一定要學(xué)會琴簫,好與干娘相伴。但其實,誰都知道這個名字只不過是他掛念你的一種方式罷了。”
張小閑笑了笑,這一次,他是真的不想說話。一抬眼,恰巧看到大雁在結(jié)伴南飛,他們尚且也都有自己要去的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