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殺手樓夜
唐柔獨自坐在昏暗的閣樓中,獨自賞月,獨自喝酒。
今晚的月只有一半,血紅色。是唐柔一生中見過的最不像夜色的月。
見到這血紅殘月,提不起半點賞月之心。于是,唐柔干脆只顧喝酒,大口大口的喝,讓烈酒灼燒自己的咽喉,讓他感受到這片刻的舒爽與歡樂——唐柔覺得,自己有些想回去了……
回蜀道,回唐門,回屬于自己的武林。他實在不愿意在這昏暗的閣樓里多呆片刻。
可是,他又顯得那樣無奈。
他仍然只能選擇忍受,因為他知道。唐門以毀,而且就毀在他自己的手中。且不說唐門除了唐峰與他,是否還有其他弟子幸存,單單自己身在殺手樓,他的命就以不再是自己的。
唐柔算計數(shù)年,他無不自信自己的智慧,自己的機敏,甚至在很多時候,他都自信的以為,唐柔會是這世界上最聰明的人。
但這一切,似乎都只是個夢。
當他孤身來到殺手樓時,當他退無可退,無處立足時,這里竟然收留了他。
他看到了那名為‘大都督’的人。
這個年近六十的老頭,卻擁有著二十歲年輕人的活力。
大都督永遠不茍言笑,但眉宇間卻充滿了經(jīng)歷萬千事態(tài)變遷的滄桑與智慧。
唐柔在他的面前,就如同完全透明的。
任他玩盡智慧,那點小聰明在大都督面前顯得多么愚蠢。
大都督永遠都很平靜,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的波瀾。他今天或許殺了一個人,或許殺了十個人,或許滅了一個門派,或許只踩死一只螞蟻,無論什么樣的事情,在他的面前都是理所當然。
他似乎永遠都不知道痛苦是什么,別人的生命在他看來就如同玩物,他今日想讓一個人死,那人就絕不會活到第二天。
他就如同人間的死神。
類似這樣的一個人,唐柔以前還聽說過另一個。
那個名叫‘鐵槍徐閻王’的刺客徐大,竟然就是大都督的手下。
原來大都督才是真正的閻王!
“呼……”
唐柔呼了口氣,整個身體非但沒有輕松下來,反而更加的緊張。
他以聽到一個人上樓的聲音。緊接著,他扭頭看去。唐柔就看到了一位精神抖擻的中年人。
他如同年輕的小伙子,充滿了精力。他跟著酒香而來,看到唐柔第一眼臉色便沉了下來,顯得很嚴肅;但看到唐柔手中酒壇時,他的臉色又變?yōu)闅g快。
唐柔同時見到了這個人。
一個豹子般精悍,駿馬般神氣,蜂鳥般靈活,卻又像狼一般孤獨的人。
他叫傅安澤,是殺手樓大都督最得力的部下。
傅安澤看了眼唐柔,道“原來你也喜歡喝酒。”
這兩年唐柔在殺手樓中最熟悉的人就是傅安澤,他與傅安澤并不是頭一回見面,甚至兩個人以前還差點動手打起來。
當時的他,只認為傅安澤是個冷血的家伙。他長得像獵豹,心狠手辣卻如同毒蛇。
可是,當唐柔真正認識傅安澤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張粗礦兇狠的面容下,竟藏著個沉默寡言的孤獨者。
傅安澤同樣喜歡喝酒。
這讓唐柔一度猜測:是否所有孤獨之人都嗜酒如命?
正因為有酒喝,唐柔與傅安澤才有了說話的機會;也正因為有酒喝,他們成為了無話不說的酒友。
“當然喜歡?!碧迫嵝Φ馈皟赡炅?,你難道不知我對酒的熱愛?”
傅安澤搖了搖頭,壞笑道“原來你一直背著我偷喝?!?p> 唐柔道“怎么可能?”他擺了擺手,將酒壇子仍向傅安澤。
傅安澤單手朝前一抄,運用‘四兩撥千斤’的環(huán)抱手法,抓住了酒壇子,也不嫌棄,咕嘟咕嘟喝了兩口。
唐柔道“即便我刻意隱瞞,能瞞得過你的鼻子?”
傅安澤點了點頭,似乎頗為自信道“不錯,我的鼻子一向很靈敏?!鳖D了頓,又道“怎么樣,來殺手樓兩年,終于習慣了?”
剛來這里時別說喝酒,唐柔自知殺手樓與唐門決裂,起因還在唐門。自己這方理虧,近兩年可沒少受委屈,更別說有機會喝酒了。
不過,今天卻不同。
“習慣,當然習慣?!碧迫岷V定笑道。
即便不習慣又能如何?
今天的確不同。
因為從今天起,唐柔的地位在整個殺手樓就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今天……唐柔殺了一個人。
一個在他看來聰明無比,卻又非死不可的人。
這個人,當然不是大都督。
因為,唐柔還不敢走殺大都督的心思,他甚至覺得,只要自己心中稍有這念頭,大都督就會立馬察覺,并且不動聲色的以極快速精煉的方式除掉他。
毫無疑問,唐柔來殺手樓畢竟還是有私心的。
可是,這兩年中,他也向大都督展示了自己的價值。
一個有價值的人,無論如何都不會被人所拋棄。即便唐柔很貪婪,即便唐柔作風有問題,即便唐柔心狠手辣,即便唐柔對大都督不完全忠心……但,他有價值,大都督就會任用他。
這就是大都督的用人準則,唯才是舉,可不管你作風正不正,人品好不好。一晃眼,兩年過去。
這一天,大都督來找唐柔。
他依舊坐在殺手樓大殿最高的位置上,那張虎皮椅被洗得很干凈,張著血盆大口的猛虎,似乎隨時都能將眼前人一口吞掉。
在虎皮椅的旁邊,擺放著一張巨大的桌子,桌子上正放著一盞酒。
酒還是熱的,白氣升騰,酒香四溢,說不出的誘人。
大都督笑看著下方的唐柔。
“你來了。”
“我來了?!?p> “你不是在自己的臥房嗎?怎么跑到了我這里?”
“不是你叫我來的?”
“我叫你來?我什么時候叫你來過?我一直都在這張椅子上睡覺,虎皮椅很溫暖,我睡的也很舒服?!?p> “是你的手下去我房間找我。他說,是大都督叫我來的。”
“哦!果然是我讓你來的?!彼聊坪跸萑肓松钌畹乃妓鳌翱墒?,我明明做了個好夢。期間也絕沒有醒過來,可當我睡醒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你。”
“這說明我們很有緣。大都督不僅做了個好夢,更收了一位好部下?!?p> 這‘好部下’唐柔當然時在說自己。
大都督嘴角微微一揚,卻并沒有露出唐柔想要的笑容。
大都督終究不喜歡笑。他整個人都是一種滄桑的嚴肅。就像一位英武戰(zhàn)將剛從前線退下來,他所到之處,都透露著無限殺機。
“你果然是個聰明人?!贝蠖级脚e起桌上的酒爵,朝唐柔丟了過去“我請你來還不僅如此。”
看來大都督也并非真的失憶,他明明還記得,是自己叫唐柔來的,卻又為何裝作睡醒的樣子?
一個經(jīng)歷過太多,見識太多世態(tài)炎涼的人,是否永遠都假裝睡著。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境界,無非是人們對圣人的一種幻想,其實真正高深之人,往往選擇大隱隱于市,既然眾人都醉了……那……還是裝醉吧!
唐柔當然不能丟自己的臉,他雙腳朝地踩了兩下,整個人朝前飛起一丈高,單手探出,以抓到了酒爵。
他落下時,酒爵穩(wěn)穩(wěn)放在手上,莫說酒水未撒出,即便是酒爵都不動一下。
“我叫你來,是為了請你喝酒?!贝蠖级降馈?p> 唐柔被大都督似笑非笑的表情所震撼。他低下頭看著酒爵,幾乎連抬起頭的勇氣都沒有了。一盞酒看了很長時間,就是不肯喝下去。”
“你怎么不喝?”大都督道“難道我還會給酒里下毒不成?”
唐柔依舊沉默,大都督卻先笑了出來,他的笑很奇特,像極了一頭老虎打噴嚏時的聲音。
老虎打噴嚏,唐柔自然是沒見過的??伤闹衅统霈F(xiàn)這樣的念頭。
“連你都覺得酒中有毒,更何況我?”大都督道“沒想到,細鱗太攀既然用起了這樣的小把戲,他還真將自己看成天下最聰明的人?他難道不清楚,他如今得到的這一切都是我給的。他難道不清楚,自己現(xiàn)在以漏洞百出?”
大都督說了很多,唐柔靜靜的聽著,他忽然閉住了嘴,聲音忽然戛然而止,但唐柔卻并沒有抬頭去看,因為他知道,此刻大都督一定在看他。
而且……一定再用一種常人無法忍受的目光看自己。
過了很久,唐柔握著酒爵的手也有些酸了,他卻并沒有打算放下的意思。當然,大都督也似乎沒有要開口的意思。
就在這個時候,他又突然開始說話了。
大都督道“你知道我剛才夢到什么了嗎?”
是啊!
早在唐柔剛來這里的時候,大都督就說自己做了一個夢。
哎?這個人,怎么又說起自己的夢了。
難道,他不清楚,細鱗太攀的事還沒有完全解決?
唐柔還在等接下來的故事,大都督卻以說起了另一件事。
這個半條命以入土的老頭,竟然讓天下第一聰明的唐柔都看不懂了。
于是,唐柔笑道“我又不是大都督肚里的蟲,如何知道大都督夢到了什么?!?p> “我夢到了唐門,夢到了碧月山莊,夢到了夢一秋、唐柔和唐峰?!彼届o道。這似乎是一句在平常不過的話從大都督嘴里說出來就變得更加平常,似乎向再問唐柔“吃飯了嗎?喝水了嗎?”之類的問題,這句話,本不該引起唐柔的關(guān)注,可偏偏唐柔渾身開始顫抖,他幾乎已經(jīng)準備捂住耳朵。
大都督繼續(xù)道“不僅如此,我還夢到了夢一秋被暗器刺死,碧月山莊覆滅……”說到這,大都督眼睛似乎都亮了下,他興奮的看著唐柔,心中的話不吐不快,呼之欲出“嗨!你說奇不奇怪,我還夢到了殺他的人,那個人竟然不是唐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