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顏猶在，黃花依舊，朝花昔處尋故友。獨無眠情憂長嘆，輾轉還留杯中酒。
幾載恩仇，似水長流，長恨交疊又幾秋。青燈佛語渡長岸，癡人噌念離人留?！?p> ——高文淵
一路南下，已是秋末時節(jié)，四處一片蕭瑟景象，枯葉落枯林，自那次酒館離去后，凈悟就變得有些寡言少語，不過傅彥生也樂的清閑，一路上勤學苦練，耍著時靈時不靈的羅漢散手，許是他佛緣深厚，又或是凈明在他身上埋下的佛意起了作用，羅漢散手竟也被他在月余練就了七八分熟。凈悟雖然嘴上不說，心里也不免驚嘆，或許這小子真是某個佛陀轉世不成。不過隨之而來心中尋人的心境卻更急切。
跟隨時間久了，了解了凈悟的為人性格，傅彥生對他卻越發(fā)隨性起來，見其席地而歇就湊上身前問道：“和尚，你一直說出門找?guī)熜?，為什么要找他呢？難不成你師兄欠你酒錢沒還？”
凈悟仰頭許久，難得回道：“欠了一樁緣吧，阿彌陀佛。”
肯定是欠了很多酒錢，傅彥生心里腹誹，嘴上卻笑道：“什么緣呀？”
“孽！”話音剛落凈悟忽然睜開雙眼，左手擺開，將傅彥生攔到身后，右手掃出，下手利落，掌風帶著落葉襲向不遠處的大樹，一人粗細的樹干竟然迎風而斷，隨即樹上落下一身青衣的蒙面人，隨著青衣人的出現(xiàn)，四周又同樣閃出十數(shù)人相同著裝的蒙面人，團團圍住凈悟與傅彥生二人。
“被發(fā)現(xiàn)了，并肩上！先殺了這和尚?！憋@然這些人也被剛剛凈悟一手劈樹給驚到了，不過任務還要執(zhí)行，話音剛落十數(shù)人結陣而上，帶頭之人顯然武功不弱，十數(shù)人配合，一時竟與凈悟斗了個不相上下。這邊被拉到和尚身后的傅彥生早在青衣人沖上前來之時閃作一旁，沒人理會反倒是看一眾打斗喝彩連連。他可一點也不當心和尚會打不過他們，這些時日他算看明白了，齊公子那日說的江湖名榜第五，是就是屬螃蟹的，真的可以橫著走。
凈悟無愧江湖第五地僧之名，一身佛力深厚，至陽至剛，每每一掌打出，都是劈山裂石之力。但看青衣人一面，也都是個個晉升準一流高手之列，雖然單人獨斗或許還不是凈悟一合之敵，但配合陣法圍攻下，往往總能躲過凈悟的奪命掌力，讓其一時也奈何不得，看來這群青衣人是想靠陣法消耗凈悟功力，以求最后奪命一擊。一眾人在林間交錯閃躲，帶起地上落葉翩翩，寫意著一番江湖廝殺長卷。
眼看僵持不下，活絡了筋骨的凈悟也不再玩耍，長喝一聲，猛地停身提氣，腳踩金蓮，身上冒耀起一陣金光，不閃不躲，任由幾人長刀落在身上，響起陣陣“當，當……”聲。好似長刀不是砍在肉體，而是擊于鋼鐵之上，更有使力者，虎口隱約已有血液溢出。
“度佛金身！地僧！？”江湖上橫練肉身的功法不勝繁多，但一身佛力具現(xiàn)成的金光，江湖之大只一人使用。帶頭的青衣人顯然也認出了眼前圍攻的和尚是江湖排行第五的地僧。一陣不安隱上心頭，果決的他毅然退出戰(zhàn)圈，向后翻去。
“小心?！闭嵝淹椋贿^一聲更大的獅吼馬上掩蓋住了他。金光過后，凈悟再度提氣，佛門獅吼緊隨而出。身前首當其沖的四人直接七竅流血而亡，四周眾人也都是雙耳流血，捂住胸口向后連跌帶滾撤去，顯然均是受了不小的內傷。隨著四人倒地，圍困之陣法也隨之破去。
“撤！”幾人見狀也不敢再做停留，順勢朝四面散去，“既已刀兵相向，不若就留下屠刀，伏于佛前請饒恕吧！”凈悟哪能讓這些人這么輕易逃去，雙腳踏前，腳踩蓮花，落地千斤重，使勁又似輕拂柳，“砰、砰、砰、砰”四聲，倒地四人的長刀就如同射出去的箭矢般相繼沒入四散的眾人背上，又是四人當即斃命。轉眼間圍攻的眾人，只剩下三人，見是逃走不了，干脆又抓刀圍而拼命。凈悟隨即欺身迎上，無視迎面砍來的長刀，剛猛掌力應勢而出，頓時刀碎人亡。
“和尚留個活口呀。”眼見凈悟殺的興起，傅彥生匆忙喊道，只不過話音剛落，最后一名青衣人依然被一掌劈中心脈，眼見活不成了。
“哇，和尚，你仇家好多。怎么不留個活口，好問問是誰派他們來的呀?！币妿兹巳克廊ィC已經解除，傅彥生無奈，只有走上前頭嘲諷一二。
凈悟輕擺衣袖，抖去塵土后才緩緩道來：“阿彌陀佛，幾位施主殺伐果決，顯是不認得老僧。倒是小兄弟你，連日來，老僧已經感覺到不下數(shù)十次窺視了。莫不是老僧還需要你尋找?guī)熜?，這世俗塵事老僧也不會多加理會的?！?p> 見凈悟一眼就戳穿了自己的小心思，傅彥生也不甚在意。其實青衣人一出現(xiàn)，他就認出其打扮與當日漁村中的殺手一模一樣，一定是來找自己的，他打著小算盤，想借凈悟的手替自己抓幾個來，好追問仇家的詳細，沒想到和尚下手如此兇狠一個不留。。
撅著嘴巴，傅彥生沖和尚抱怨道：“佛主不是要普渡眾生嗎？小子覺的就很需要大師你普渡一下?！?p> 凈悟依舊是老神在在，掃擺掃擺身上的塵土，說道：“老僧覺得，這幾位施主更需要老僧普渡一下?！?p> 眼見凈悟又要走遠，傅彥生趕忙跟上，邊跑還邊叫喚道：“誒誒，和尚，哦不，大師，不要這么見外嘛。你看小子我還能幫你找?guī)熜植皇恰?p> 兩人漸行漸遠，卻沒注意到樹林里除了十數(shù)具青衣尸體，慢慢又從地下鉆出一人，一個頭戴兔形面具身形嬌小的女人，十二生肖——卯，原來她才是這一群人真正的頭領，從戰(zhàn)斗一開始她就躲藏于地下，原本打算暗中偷襲一擊斃命，沒想到那個和尚竟然是地僧凈悟，明知自己定然不是凈悟的對手，便按耐不動等二人離去，這才現(xiàn)身。滿地死人，徒留卯一人喃喃自語：“地僧呢，這么厲害哦，不好辦呀，不好辦…”
天元府后花園，小路幽靜，四處種滿了芙蓉花，花開正盛，卻傳來一聲輕嘆，“又到一年花開季，你依舊沒回來?，F(xiàn)在的你連這芙蓉花也留不住了嗎？”只見一名身著長袍，金繡云肩翠玉纓，頭頂珠冠，華麗非常的貴婦立于花叢中。聽見身后動靜也不回頭，即問道：“怎樣，探清楚了嗎？”
“根據卯傳回的消息，那條小魚確實還活著?？磥硎龢悄沁叺南⑹钦娴模斓懒韫挥袉栴}，想來是開始懷疑了?！弊悠届o地立于華衣女子身后，“不過刺殺行動失敗了，沒想到那小子身邊跟著天地二僧之中的地僧，事情有點棘手。”
華衣貴婦轉過身來，朱唇輕啟：“哦，地僧？是徐道凌安排的？”
子言道：“應該不是，天地二僧向來都是獨來獨往，徐道凌畢竟背靠天元府，是請不來這些江湖高手的，子想來二人在一起應該有其他緣故。”
貴婦靜靜地盯著手中的芙蓉花，看著花瓣在微風中消散凋離，“花落旖旎催晚秋，風絲絲，伴孤葉。芳華期許莫長求。臨江畔，多少圓月夜，青絲獨飲酒，但是離人愁……伴花一旦離開了根就脆弱無比，哪怕是再小的風也能讓它紛紛離析。人也一樣，一旦離開了自己的根，終究也只會沉浸在飄零離愁中。祁連山這會應該下雪了吧…”貴婦不再言他，擺了擺手，獨自一人走入幽幽花徑。深知貴婦脾性，子不敢做聲，獨自作揖退下，。待出得內府來，便來到一間密室，只見密室屋內擺著十三把椅子，子于上首位坐下后，便吩咐道：“尋酉與戌來見我?！?p> 也不見有人答應，只是不消片刻，便來了兩人，一男一女。男的平平無奇，如圖同路人，唯有左腿短了一節(jié)，竟是個瘸子。女的一臉風塵味，濃妝艷抹，剛一入房內，空氣中就彌漫著一股脂粉味。二人來到房內，隨意同子作了個揖便自找位子坐下。
見二人坐定，子才面無表情說道：“任務諸多波折，大主子很生氣，決定派你們兩個往江南一趟，協(xié)助卯解決了那條漏網的小魚帶回來，這次死要見尸，就算把他化成了灰，也要把灰?guī)Щ貋怼！?p> 瘸腿男不出聲，反而女子擺弄罷從懷中掏出來的鏡子，聞言笑道：“喲，看來小兔子是把事情辦砸了呀。怎么得，要我們兄妹二人去收爛攤子？”
“去與不去隨你?！弊焐线@么說，子卻從腰間掏出一塊令牌，丟向女子。十二生肖，其實是大主子使脾氣，為對付十三樓的產物，結果成立后連運行方式也如圖十三樓一般，里面生肖十二人都為武藝高強的奇人異士，但也大都聽調不聽宣。十二人并未分明主次，子要想讓其服從聽管，也只得動用生肖令，見令如見人，這是大主子給他便宜行事的。
女子一手折柳接過令牌，看清令牌上的“壹拾貳”三字后，面色微變，轉瞬間又恢復過來，笑道：“去，怎么會不去呢。知道您心疼卯妹子，奴家自然也是心疼的緊。放心奴家一定把那只小魚兒給您提溜回來?！闭f罷喊上男子就離去準備了，留下子一人摩挲著手中不為人見的一塊玉佩，陷入了沉思。
“包子耶，包子，新鮮出爐的包子耶！”
“冰糖葫蘆……”
江陵城內的早市叫賣聲迭起。元滅宋至今已八十載，老百姓們早已習慣了朝廷交替更新，但凡太平日子，就又是一番欣欣向榮。江陵朝花巷，因巷口朝陽花多，當?shù)厝隧樋陂L叫，原本官名反倒是沒人記得，只知道朝花二字了。
朝花巷本也不是個巷子，只是前后樓房背屋間的小路，當?shù)孟∑娴氖?，巷子一面是花樓后院，一面卻是書院后門。也不知是哪個生意靈通的鴇媽突發(fā)奇想，把前門改后院，后門改入廳，就這么做起了書生們的生意。不成想生意竟做地更加紅火，這么一傳十，十傳百，結果巷子里所有的花樓全部掉了個頭，讓多少書生都變成了“銅豌豆”，一時也為人津津樂道，讓朝花二字變的更加雅趣。真是“朝日書談夕落花，一墻離愁望紅倌。只恨身不纏萬貫，夜夜朝花夜夜歡?！?p> 莫不說這群“銅豌豆”里也有個妙人，別人都喚他高老，不過背地里卻有個諢號“高白嫖”，正是前頭明前書院的山長。是個敢半夜來花樓抓嫖的主，單單這樣他也只是個道德清高的文人雅士，如果不算上他趕走學生后繼續(xù)霸著享用學生花錢的美酒、美曲、美人的話。不過老高在江陵城里面子里子還是有的，也是桃李滿園的主，傳聞祖上也是宋朝的大家，故而雖然行為下作些，倒也當?shù)梦娜搜攀康娜ふ?，是故也沒什么人給他半夜套個麻袋什么的。
這日清晨，朝花巷內，花樓的行當剛剛歇業(yè)，只有三兩個夜不歸宿又沒銀兩的醉鬼被雜役從樓內丟出來，也不多氣惱，待雜役離去后，就爬起身來，罵罵咧咧地就搖晃著離去。
“和尚，你說咋們找的就是這個糟老頭？”傅彥生看著衣衫襤褸手里還抱著個酒葫蘆，就這么倚著門根呼呼大睡的高老說道：“這是個山長？”
凈悟難得收起笑容，端正地雙手合十作揖道：“阿彌陀佛，高施主，老僧有禮了?！?p> “是凈悟呀。真是煞風景，擾人清夢?！币宦暟浲臃?，把高老從睡夢中驚醒，抹了抹嘴巴，許是誤了他美夢，還頗為不悅，從地板上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傅彥生生見他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生怕他再摔著了，趕忙上前攙扶著。
“謝了，這位小兄弟倒是面生，不過卻生得一副好模樣，。凈悟你這是哪里蒙騙來的小娃子呀。得了，先進家來說話吧?！备呃险f著轉身就推開門進了院子，原來他就在自家門根睡了一宿。
“你要問什么事，我知道?！痹簝仁狼埃瑒傄宦渥?，不待凈悟開口，高老就說道：“他前幾日確實來過，不過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未放下嗎？”
凈悟答道：“阿彌陀佛，這是老僧的障，障不除，不成佛。還請高施主告知師兄的下落。”
高老沉思片刻道：“你們師兄弟二人遠走他鄉(xiāng)，一個躲，一個找，明明都深研佛法之人，卻又都放不下執(zhí)念，是真的看不透？還是不想看透？哎，都是孽呀?！蓖簝鹊穆淙~，高老仿佛又回到了四十多年前，三十而立的他剛有些許名望，人都說習得一身藝，貨與帝王家。但一路走來見到在金元的統(tǒng)治下，漢人被分為三六九等，人命貴賤尚不如一頭驢，也就息了出堂入相的心思，只好把這滿腹的經綸埋葬在鄉(xiāng)野之間。
直到一日，“小孩，偷東西是不對的?！备呶臏Y一把抓抓住，探往自己腰間的小手。小手的主人是一個八九歲大的男孩，一臉污垢，見被人發(fā)現(xiàn)，也不掙扎，就這么麻木的看著高文淵。正是這雙如同死水般沉寂的雙眼，讓高文淵最定把他帶回家去。
“為什么偷東西？”
“餓?！?p> “偷東西是不對的?！?p> “餓?！薄侨詹还芨呶臏Y問什么，抱著半個燒餅拼命往嘴里塞的男孩都只是回答他這個字。
“我教你讀書習字吧?！币蝗湛粗驗殚L虱子被剃光頭發(fā)的男孩，高文淵又再次問道。這已經是他連日來，問的第九遍了。
男孩想都不想就回答：“不要。我要學武?！?p> “為什么要學武？”高文淵很詫異男孩的想法，不能理解一個八歲大的男孩為何對習武有這么深的執(zhí)念。
“我要做天下第一，那樣就沒人能欺負我了，就能每天都吃飽了。”還略帶稚氣的娃娃臉上，透出一股連大人都沒有的堅毅。高文淵認得這表情，他當年一門心思讀書做學問的時候也是這樣的表情。想了想高文淵道：“你有自己的志向，我也不勉強你，但我只會做學問，武學一道一無所知。不過我有個老友是個得道高僧，佛法精湛武藝非凡，你就跟著他做個和尚吧?！?p> “只要能學武，和尚也做得?！薄?p> 高老抬頭看了看凈悟，依然是那時候的堅毅，“一晃四十年了。你沒變，他也沒變。卻是我變了。罷了，罷了。這個你拿去吧?！备呃蠌膽牙锾统鲆粋€木牌遞給凈悟?！扒皫兹?，他來這邊尋我時，給你留下的，說你要是還記得自然知道去哪里尋他。”
凈悟接過木牌，牌子上只是畫著三條橫線，只是看了一眼，他就真氣外涌，僧袍舞動，立地一躍，筆直向墻外射去，空留一聲，“謝了，勞煩高老替老僧照顧下這個小兄弟，老僧，去了?！?p> “喂！和尚，你別走呀，等我?！备祻┥鲩T追趕，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摁住他的肩膀，說道：“孩子，你還是在老夫這等吧。有些事還是需要他們自己單獨談談?！?p> 山顏猶在，黃花依舊，朝花昔處尋故友。獨無眠情憂長嘆，輾轉還留杯中酒。
幾載恩仇，似水長流，長恨交疊又幾秋。青燈佛語渡長岸，癡人噌念離人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