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69年
一年之計在于春,一天之計在于晨。
在華國靠北邊的三月天,早晚的時候,還是春寒陡峭。
約莫五點左右,外面天色還是陰沉沉的,屋外傳來了公雞“喔喔喔”的打鳴聲,十八歲的唐寶猛然被驚醒,睜開了水潤的杏眼,看著熟悉的泥墻悄悄的松了口氣。
屋里的光線還很黯淡,隔著木板,聽到了隔壁床上的爸媽在說話。
唐寶爸的聲音很溫潤柔和:“素素,你再睡一會,還沒大天亮呢,我等下借隊長的自行車去市里的黑市換點票,你帶著阿寶替我去診所看著點,午飯你們自己吃點好的,等我回來燒晚飯?!?p> 他是陳聯(lián)大隊的赤腳醫(yī)生,大隊上特意在公社邊上給他一間空房當(dāng)診所,可是西藥太貴,來看病的人,大都求他用他們夫妻自己準(zhǔn)備的中藥。
這樣,他們不僅有每天的十公分,還能賣些草藥。
不對,現(xiàn)在不能說賣,應(yīng)該是換東西。
蘇素的聲音很是低柔悅耳:“好,你自己要小心,我起來給你燒點早飯。”
“別,”唐明遠(yuǎn)趕緊拒絕:“我去燒,你發(fā)燒才好,還是多躺一會?!?p> 唐寶也想去城里,慢悠悠的掀開灰撲撲的棉被,拿起舊的有點泛白的綠色的寬松的細(xì)布薄襖穿上。
別人用一分鐘能穿好,她卻用了十來分鐘。
蘇素進(jìn)來看見女兒已經(jīng)起床了,笑著夸她:“寶寶真乖,這么早就起來了,等下媽帶你去診所好不好?”
她今年才三十八歲,前幾天的高燒讓她的臉色有點黃,身子也有點單薄,此時穿著灰色的薄棉襖和青色的褲子,雖然舊的褪了顏色,卻干凈整齊。
她眉眼含笑的看著女兒,眼角卻有了幾絲笑紋,可是那柳眉如畫,杏眼帶著秋水,顯得格外好看。
要是唐寶今年是八歲,那聽到這夸獎的話還能高興,可是她都十八歲了,就有點讓人郁悶了。
唐寶慢吞吞的走向她,喊了聲:“媽,我要,梳……頭發(fā)?!?p> 話說出口,她發(fā)現(xiàn)自己說話慢吞吞的,差點自己把自己氣死。
蘇素卻很溫柔的拉著女兒的手去了外面:“好啊,媽給你扎辮子?!?p> 她拿來一把木梳,很快就給女兒扎了兩條麻花辮,又把熱毛巾遞給女兒,看她慢慢的搽臉,心里有點急了,女兒今年都十八了,這眉清目秀的,長的多好看,可是因為小的時候生了一場病后……
結(jié)果到現(xiàn)在,說話做事還是慢吞吞的,是臨近大隊上有名的‘傻子’,以后她可怎么辦呢?
唐明遠(yuǎn)中等的個子,小麥色的肌膚,雖然眉眼普通,那一雙丹鳳眼卻格外明亮靈動有神。
他手腳麻利的燒火,煮了半鍋玉米面和白面的做的面疙瘩湯,快熟的時候放入了昨兒挖來的野菜,最后拿起豬油罐子,勺了一勺豬油放到鍋里一攪拌,瞬間香味撲鼻。
這就是一頓很好的早飯了,陳聯(lián)大隊里的平常人家可舍不得放這么多油,早上也最多吃個窩窩頭,或者是野菜團(tuán)子,燒一鍋野菜湯,不餓肚子那就已經(jīng)很好了。
天氣陰沉沉的,一陣嘈雜響亮的高音喇叭聲響起來了:“同志們,大家都要積極參加生產(chǎn)勞動,苦干、實干加猛干,為夏糧大豐收……”
高音喇叭播放著鼓足干勁搞生產(chǎn)的話,傳到有點偏僻的唐寶家的時候,喇叭的聲音有點模糊,倒也不刺耳。
唐寶吃飯也很慢,見他們快吃完了,急著開口道:“爸,我,我也要,和你,一起去?!?p> “這?”唐明遠(yuǎn)還沒說完,外面已經(jīng)傳來了個女人帶著點焦急的大喊聲:“唐大嫂,你在家沒?”
蘇素應(yīng)了一聲放下碗就走出去,是認(rèn)識的賈家媳婦,伸手捂著自己的肚子,紅著臉,扭扭捏捏的看著她,就像是做賊一樣的湊到她身邊低聲道:“素素嫂子,我那個來了,不多,可是肚子疼的難受?!?p> 現(xiàn)在可不提倡中醫(yī)中藥,覺得那是舊社會的東西,可是國家的西藥不僅貴,而且很多都很稀少,最后大家都隱諱地默認(rèn)中醫(yī)的存在。
特別是陳聯(lián)大隊算是偏僻的地段,四面環(huán)山,因此整個大隊對唐家夫妻的事都很隱瞞,生怕他們被別的大隊搶走,或者是被迫離開。
畢竟人都會生病,誰也不想為難唐家人,反而在公分上對他們很優(yōu)惠。
蘇素拉她進(jìn)了邊上放草藥的小房間,給她把脈后,笑容滿面的低語:“好事兒,妹子你這是有孩子了,這兩天注意點,不能干重活,最好是好好躺著,我給你開兩幅安胎藥。”
“真的嗎?”她的大眼睛里瞬間充滿喜悅的亮光,見她很肯定的點頭,喜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摸著自己的肚子,哽咽道:“嫂子給我多開幾幅安胎藥吧?我只有一個女兒,這肚子里的孩子可不能出事啊……”
“好,”蘇素非常耐心細(xì)致的和她說了些該注意的事,用桑皮紙包了六貼藥遞給她,笑著道:“回去喝了藥就先躺著吧,后天一準(zhǔn)兒好了,要是不舒服盡管來尋我就是?!?p> 外面,賈柏文也來了,聽到自己媳婦有身孕了,搓著自己的大手,喜得不住道謝:“多謝唐大嫂,多少錢來著?!?p> 蘇素知道自己要是說的太少,他們反而擔(dān)心這安胎藥是不是不夠好,想到他們家的條件還不錯,淡淡的道:“兩塊錢,再拿十個雞蛋,五斤玉米粉?!?p> 現(xiàn)在紡織廠的工人都只有三十五塊,大隊上都是集體化的,每天干活最好的漢子才記十公分。
不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很多人家都偷偷的進(jìn)山打獵,下水摸魚,拿到市里黑市去賣,也可以換些錢,或者布票,肥皂票什么的。
他傻笑著連生應(yīng)下:“好嘞,我很快就送來?!?p> 接過媳婦手里的藥包,小心翼翼的看著她,連聲音都放低了:“你回家就好好躺著,我讓我阿娘給你燒碗雞蛋羹?!?p> 賈家小媳婦也長出一口氣,羞答答的跟著男人走了。
蘇素回到廚房,看見他吃好了,卻還是坐在那陪著女兒,看著女兒慢條斯理的喝湯,正要說什么,就聽到外面?zhèn)鱽斫辜钡暮奥暋?p> “唐兄弟,你在家沒,趕緊給我家的二狗子瞧瞧,他這手怎么了?一碰就疼,一天天的就知道淘氣……”
“來了,”唐明遠(yuǎn)見女兒抬頭看自己,對女兒笑了笑:“你慢點吃,不急啊?!?p> 自己就和媳婦一起快步走出去,看著才七八歲的黑瘦的小男孩,半邊臉都腫了起來,手上也有擦傷,鮮血直流,因為疼痛,哭得鼻涕眼淚糊了一片,身上洗的發(fā)白補(bǔ)補(bǔ)縫縫的舊棉襖也破了好幾塊,露出灰色結(jié)團(tuán)的舊棉花,在那哭哭啼啼的喊疼。
菊花看著淘氣的兒子,那可真是又氣又恨又心疼:“唐兄弟你趕緊給他看看,這不聽話的混賬,大早上的就去爬樹掏鳥蛋,一不小心就從樹上摔下來了?!?p> “三嫂別急,小孩子哪有不淘氣的,”唐明遠(yuǎn)仔細(xì)的看了看傷口,問他:“二狗子,和遠(yuǎn)叔說說哪兒疼?”
二狗子哭著道,“就是手疼,抬不起來了,遠(yuǎn)叔我的手是不是斷了?”
唐明遠(yuǎn)卻忽然在二狗子的手腕上一按一捏,咔嚓一聲輕響,二狗子“嗷”的一聲慘叫起來:“媽啊,疼死我了?!?p> “不疼了,不疼了,已經(jīng)好了?!碧泼鬟h(yuǎn)溫和安慰還在哭的孩子,又對菊花道:“他這是脫臼了,這幾天手要小心點,不能拎重的東西?!?p> 二狗子抬起沒受傷的手,用袖子抹了抹眼淚鼻涕,隨即小心翼翼的動了動受傷的手,破涕為笑:“真的不疼了?!?p> 菊花滿口道謝,她今年已經(jīng)三十五了,整個人黑瘦矮小,前面生了三個女兒,就這一個兒子,為了好養(yǎng)活,這才取了個賤名叫二狗子。
唐明遠(yuǎn)又在他身上仔細(xì)的檢查了一遍,溫和的安慰他:“好了,沒別的事兒,擦破點兒皮,我先用紅藥水給他擦一下,再拿點草藥去熬成水,給他多喝兩碗就好。”
他轉(zhuǎn)身對在邊上的蘇素笑了笑:“你拿一些鴨跖草和回春草給菊花嫂子?!?p> “哎?!碧K素就拿了幾樣草藥用草繩一扎,遞給了菊花,和氣的開口:“嫂子,分成兩天煮,讓他當(dāng)茶喝,這是消炎消腫的。”
聽到兒子沒事,又不用買貴的嚇?biāo)廊说奈魉帯?p> 菊花這才松了口氣,伸手一摸口袋,發(fā)現(xiàn)來的急,囊中羞澀,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蘇素妹子,我出來急也沒帶錢,等下讓孩子給你送來,該多少錢來著?”
蘇素擺手,很是溫柔的開口:“不用了,這草藥也不多?!?p> 唐明遠(yuǎn)也很和氣的道:“是啊,菊花嫂子不用客氣了,這又沒費什么事,不要錢?!?p> “那不行,”菊花想了想,很干脆的道:“我讓我家老劉今兒干活記到你的公分上?!?p> 說完,拉著兒子沒受傷的手,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轉(zhuǎn)身走了,不容拒絕的道:“那就這么說定了啊?!?p> “那就多謝嫂子和劉大哥了?!碧泼鬟h(yuǎn)也沒推辭,走進(jìn)去見女兒已經(jīng)吃完了,很安靜的站在門邊,水潤的杏眼帶著笑意的看著自己,就讓他心疼起來。
自己和蘇素都算是懂點醫(yī)術(shù),可是卻連唯一的女兒都治不好,想想就讓他郁悶。
他舍不得看到女兒失落的眼神,笑著問:“寶兒想去,那等下爸爸帶你去?!?p> 唐寶聽了,心滿意足的給了他一個甜甜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