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承蔭聽著這兩個砂丁神秘兮兮的議論,看著飯館里權(quán)貴們的寒暄,似乎忘記了自己眼下的境遇,一碗米線吃得竟有些滋味。
一個臉堂紅潤、身形富態(tài)的男子挨桌敬酒,靠近門口的一對夫妻笑著起身,一陣寒暄過后,男客端著酒杯問道:
“你家公子今天怎么沒過來?”
“他在昆明備考呢,他從小在昆明長大,不喜歡個舊,嫌這兒鬧騰?!?p> “備考?他要考哪里啊?”
“說是要考什么‘西南聯(lián)大’,我心想那個破爛學(xué)校有什么好考的,聽都沒聽過,他說是新成立的,是北京大學(xué)、清華大學(xué)、還有個什么大學(xué)我給忘了,反正是三校合辦的,他堅持說那是好學(xué)校,還嫌棄我沒見過市面,我能怎么辦?也就隨他去了。你看看,兒子大了,開始嫌棄起老子來了!都是他媽小時候把他慣壞了!后來為了方便他備考,我專門去了昆明一趟,準備給他置辦個宅子,本來我都在省政府邊兒上看好了一個院子,靠著翠湖,鬧中取靜,可人家偏看不上。他聽說聯(lián)大要在城外三分寺蓋新校舍,死活要在那兒找,我一聽心都跳出來了!我只好勸他,三分寺那兒可都是墳圈子,都是死人住的地方,哪有宅子啊?要不我去三分寺東邊兒的蓮花村給你瞅瞅去?”
那富態(tài)男子想必就是呂恒安了,他的一番話說得繪聲繪色,逗得那對夫妻哈哈大笑。
“后來好說歹說,我勸他在昆明城西北角的錢局街買了個小宅子,總算是沒住到城外去!”
“去年你的壽宴上我還見過你家公子來著,長得那真是一表人才!”
“你就別夸他了,人家性子拗得很!我說以后讓他繼承尖子上的生意,可人家根本不稀罕,算了,隨他去吧!”
“天良硐這么大的尖子別人都搶破頭了,你呂恒安的公子竟然不想要,要我說,你家的公子啊,以后定然是人中龍鳳,錯不了!”
聽膩了那些毫無意義的互相吹捧,胡承蔭開始浮想聯(lián)翩,他想象著他們口中的“呂公子”究竟是個什么樣,應(yīng)該是一個趾高氣昂、頤指氣使、眼高于頂?shù)聂骠婀痈鐑喊??如果他參加九月份的招生統(tǒng)考,那下學(xué)期就是聯(lián)大的新生了,不知道以后會不會在學(xué)校里遇到他呢?
明明就是幾個月以后的事兒,胡承蔭卻覺得十分遙遠,遠到他不敢再想下去。
胡承蔭將米線的湯都喝光,放下空碗,用衣袖擦了擦嘴,把米線的錢放在桌上,起身離開。
剛來個舊沒多久,胡承蔭就漸漸地拋棄了文明世界的許多規(guī)則,他看了看自己油污的袖口,滿不在乎地笑了。
回到“富貴居”的住處,胡承蔭將散落四處、毫不值錢的雜物裝進包里,其中有一本臨走之前在蒙自新買的筆記本和五只鉛筆,這本筆記本是他買來做調(diào)研記錄的,他拿出小刀默默削尖了其中一支,可該下筆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全然不知從何寫起,終究合上了本子。顧不得床榻上的異味,胡承蔭合衣躺了下去。
躺在床上的胡承蔭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
胡承蔭是一個難得傷心的人,他以前覺得這世上什么都傷不了他,無論遇到怎樣不開心、不如意的事兒,他總會很好地開解自己,可眼下的胡承蔭卻覺得有些難過。
他不是心疼那些錢,他帶錢過來本就是以備不時之需,即便沒了那也沒什么。他發(fā)現(xiàn)自己明明白白地是被馬春福騙了,還被他偷了錢,卻一直在不由自主地給馬春福找借口,想著許是他真的碰上了難處,許是遇到了什么急事兒。雖然馬春福偷了他的錢,他也始終覺得他不是壞人。即便是店老板說他是賭徒,說他是大煙鬼,他還是覺得馬春福另有苦衷。
那個費盡力氣給曝尸荒野的亡者挖墳的馬春福,胡承蔭怎樣也不愿意相信他是壞人。
胡承蔭一直看著門口,他期待著他的馬大哥突然推門而入,臉上堆滿有些無賴的笑容,笑嘻嘻地跟他解釋著因由。
一直等到天亮,馬春福都沒有回來。
真正讓胡承蔭傷心的是,他在馬春福的眼中看到了一種濃烈的悲傷,那悲傷讓他似乎對塵世間的一切都失去了留戀,也失去了畏懼,卻又有什么東西將他拖拽著,讓他迫不得已地茍延殘喘于這個世上,于是他費力地呼吸著,伴隨著每一次呼吸將他心中悲傷的碎片吐出來,然而在他的心中又會生成新的悲傷,無窮無盡,綿綿不絕。
胡承蔭眼看著手表指向四點,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他只好背著包出了房間,他給房門落了鎖,將鑰匙放在柜臺上,誰在藤椅上的掌柜微微睜開一只眼,一看是他便又閉上了,沒有再多說一句話。
個舊縣城不大,胡承蔭沒走多久便走到了寶華山門,城門還沒開,胡承蔭在城墻根兒瞇著眼蹲了一會兒,城門口陸陸續(xù)續(xù)過來了一些挑著擔(dān)子、等待出城的百姓,突然聽到大門吱吱嘎嘎地動了起來,接著嘈雜的人聲緊跟著響起。胡承蔭站起身來,抻了個懶腰,只見兩人并排,一人推著一扇城門,合力將城門推開,那兩個守門人看樣貌皆年過五旬,一群人呼呼啦啦地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他們目不斜視,很快消隱于無形。
胡承蔭走出城門外,眼前便是郁郁蔥蔥的寶華山。
他正看得出身,身后有人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他回頭一看,“三角眼”朝他晃了晃馬鞭,他身后站了十幾匹馱馬和三五個伙計,正在等他一起上路。
“我叫汪洪祥,咱們交個朋友?!?p> “我叫胡阿青,以后還靠汪大哥多關(guān)照?!?p> “咳,關(guān)照什么,自打個碧石鐵路建成之后,我們的生意就不好做了,以前我們的馱馬帶著礦區(qū)的大錫去蒙自、碧色寨、昆明到處跑,現(xiàn)在也只能在這些尖子和個舊縣城之間做點小生意了。咱們之間說白了,就是流水的緣分,下次還指不定什么時候能碰上呢,不過老話兒說得好,山水有相逢,對吧?我看得出來,你是個能人,以后興許能混出頭,我這也算是積善緣,下次遇到你,沒準兒是輪到你幫襯我一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