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大四年夏,隨陳覺入閩。為出使福州得授儒林郎。入福州,以縱橫術(shù)聯(lián)結(jié)徐仁宴、林仁翰、鄭容等人共同起兵反李弘義。普渡節(jié)夜,殺李弘義、李弘通等人,擒李氏一族,并設議政院,福州遂平?!?p> 李璟讀完章本,緩緩合上,問道:“裴卿,這道章本上所說可有謬誤?”
“稟陛下,章本所說無誤。”裴茳抬起頭,沉穩(wěn)地回答道。
“小小儒林郎,得建如此奇功,倒讓寡人犯了難。功高不賞,是朝廷失信失義,可裴卿年方十六,又該授之何位?”李璟又問道。
“微臣身為唐臣,報效朝廷報效陛下乃是本分,微末之功,無論賞或不賞,微臣均無異議。就算要酬微臣之功,也是陛下乾綱獨斷,微臣何敢置喙?”
李璟呵呵笑了兩聲,對陳覺道:“陳相公,你這位門生好口才??!先說了句賞不賞功均無異議,緊跟著便是讓寡人乾綱獨斷……寡人若是不賞,豈非變成刻薄寡恩之人了?”
“微臣不敢?!标愑X還沒答話,裴茳便趕忙撇清。這皇帝咋回事?知道我有功,那就好好賞一個唄,無論錢財官職意思一下,你好我好大家好,有個交代就成。這般不陰不陽的,老是要在我腦袋上扣屎盆子是什么意思?
“你不敢?你還有什么是不敢做的?”李璟也沒有讓陳覺答話的意思,順著裴茳的話就厲聲呵斥起來。
裴茳抬起頭來,看著李璟嚴肅的臉龐,只覺得莫名其妙。自己啥也沒干啊?這皇帝生的哪門子氣?
“臣駑鈍,不知陛下何意?臣自入仕出使福州,擒滅李逆著族,緊接著便是隨陳相公回京,自認從未做過什么傷天害理,對不起陛下對不起朝廷之事,還請陛下明鑒!”裴茳大聲說道。
“你確認沒做過對不起寡人對不起朝廷之事?”李璟嘿嘿冷笑著問道。
這時候可不能打馬虎眼。裴茳立刻斬金截鐵地回答道:“不曾。微臣為國之心可昭日月!”
答是這么答,可心里還是有些嘀咕。那夜平滅李弘義,大家坐在一起分贓,自己可撈了約五萬貫左右的錢財和一批珠寶古董字畫等,未免太顯眼,這些財物暫時還寄放在林仁翰府上,這次回京并沒有一起運回來,而是讓林仁翰日后等事情慢慢平淡下來再想辦法運回京師。
不會這事被皇帝知道了吧?按理說不可能啊,當夜在座的可人人有份,誰會這么傻自己兜出來?再說了,后來陳覺進了福州城,他得到的好處比自己更多,少說也有十幾萬貫的收入,他可是名正言順地隨這次回京的隊伍一起拉回來的,也沒見皇帝拿他怎么樣???還不是照樣封侯登相?
“為國之心可昭日月?那你說說,所謂的議政院是怎么回事?”李璟陰森森地說道。
議政院!
裴茳恍然大悟,原來皇帝在意的是這么個東西!議政院的核心是民主政體制度,是民眾參與政治活動的載體。在這皇權(quán)至上的年代,有這么一個古怪的東西出來,別人或許不大在意,但作為皇帝,一定能隱約感受到其中有一些東西會對皇權(quán)產(chǎn)生一定的制約傾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你這個議政院可以制約皇帝派出去的刺史,讓刺史束手束腳,那豈不是說,可以等同于皇權(quán)么?再進一步說,若這議政院被引入到朝堂上來,成為制約皇帝的工具,那所謂的皇帝還是那個奉天承運的天子么?
這般一想,裴茳才知道自己在福州推出“議政院”這個制度有多么莽撞了。民主政治,天生便是封建皇權(quán)的死對頭,無論你披了一張多么溫和的外皮,都會令皇帝引起警覺。
自己這是在找死?。∪魮Q了是漢武帝、唐太宗這種政治嗅覺極高,致力于鞏固皇權(quán)的皇帝,肯定二話不說,直接就將自己拉出去砍頭示眾了,根本不會給自己辯解的機會。
不要慌!只看林仁翰兩兄弟依舊沉穩(wěn)地站在那里,這就說明皇帝還沒有完全意識到議政院這個東西的“危害”。
“議政院是微臣為策反福州各族,將他們拉攏過來,共同反抗李弘義暴政所臨時想出來的一道方略。當時,微臣手中沒有任何籌碼,陳相公又遠在建安,李弘義根本不理會我這么個小小使節(jié),將我安置在驛館之后便束之高閣。被逼無奈之下,微臣才想出這么一道方略來說服徐仁宴及林仁翰等人,共同起兵反李。”裴茳解釋道。要想打消皇帝的顧慮和疑忌,就只能往臨急生智上去說,可萬萬不能說自己本就有試驗民主制度的小心思。
“軍政兩分,閩人治閩。這是之前與陳相公商量過的策略,最終的目的還是想要快速穩(wěn)定福州的民心民意,使之感受到陛下的恩澤和關(guān)愛。微臣在出使之前便思考過為何我唐軍屯兵閩地一年有余,閩地民心始終難收?歸根結(jié)底還是閩地百姓對我唐國不信任所致。兵威赫赫,只能壓服,卻不能讓人心服。而閩人治閩,才能盡收閩人之心,民心定,閩地便穩(wěn),閩地穩(wěn),我大唐軍隊便能從那個爛泥……便能從閩地撤軍,可以省去多少錢糧與糜費?”
裴茳一時嘴快,差點把“爛泥坑”三個字說出來。
李璟揮手打斷道:“你別在那里東拉西扯。寡人并沒有說軍政兩分,閩人治閩之策是錯的,這方略是經(jīng)過寡人與朝廷諸公討論議定過,也將繼續(xù)實施下去。寡人問的是議政院的事。”
“陛下明鑒,微臣以為閩人治閩不能靠皇上派個閩人為刺史就算了,必須要拿出相應的誠意。議政院,無論議長還是議員,都不拿朝廷俸祿,也不享受官員待遇。唯一的好處就是能抱團否決刺史亂政而已,起到的就是個糾正錯誤政策的作用。依臣想來,如果刺史一道政令,地方上有一大半人是不支持的,那么這道政令就應該廢棄!臣愚鈍,不知道這里面有什么不對的地方?!迸彳呗曓q道。
李璟右手猛地在龍椅上一拍,怒喝道:“放肆!你一個小小儒林郎,有什么資格擅自設立議政院?擅自任命議長、議員?擅自決定議政院有駁回刺史政令之權(quán)?你置朝廷于何地?你這不是膽大妄為是什么?”
陳覺忙跨前一步,道:“陛下息怒!裴茳少不更事,做事情只顧眼前,不顧朝廷法度森嚴,該當嚴懲。只是還請陛下念在裴茳年少,又立有大功,還請陛下寬宥一二?!?p> 說著又向裴茳使了個眼色。裴茳無奈,只得趴伏在地,口中說道:“臣,有罪!請陛下責罰。”
怪不得整個一圈下來,就自己沒有封賞,原來問題出在這里。不過裴茳心里也有數(shù),皇帝既然容忍了林仁翰,必然會容忍自己,今日把自己叫過來責罵一番,既是立威也是警告,更是要用自己的意思。如若不然,直接命人將自己關(guān)進大牢就好了,何必要跟自己廢話?
先打一巴掌,再給顆甜棗。這種套路,自己在后世經(jīng)歷的多了。哪個領(lǐng)導不是這么干的?
果不其然,李璟順著陳覺給的臺階就下來了,緩緩說道:“念在你年紀尚幼,又是剛剛?cè)胧?,不懂?guī)矩,這次就饒了你。下次若有再犯,可就別怪寡人手辣了!”
裴茳趕緊稱謝:“謝陛下開恩!微臣日后定當謹小慎微,低調(diào)做事?!?p> 這算過去了?這皇帝還是比較好糊弄的嘛。裴茳心內(nèi)偷笑。
“福州議政院的設立,準奏。但不可為常例,只允許福州一地成立議政院,別州別郡不得參照設立。林仁翰,望你能謹守議政院本分,只可封駁州內(nèi)政事政務,對朝廷決議,不得干涉?!崩瞽Z轉(zhuǎn)頭對林仁翰說道??磥?,在裴茳到來之前,李璟已經(jīng)對議政院進行了充分的了解。只是福州新定,李璟急于從閩國這個爛泥坑里爬出來,才捏著鼻子認了,沒有裁撤議政院。
“謝陛下隆恩!小民回福州后,一定將陛下的恩德廣為傳播,讓閩地萬千百姓感念陛下之厚愛。”林仁翰兩兄弟連忙趴伏在地上,向李璟叩謝。
“此外,你這位族弟,身強體壯,寡人甚愛之。不如留下來給寡人充作親軍侍衛(wèi)如何?”李璟右手一指跟在林仁翰身后的林仁肇,笑咪咪的說道。
這是將林仁肇當作人質(zhì)留在京師了。林仁翰心內(nèi)一緊,卻也無可奈何,與族弟對視一眼,只得答應道:“陛下看得上他,是他的福分。謝陛下!”
李璟點了點頭,轉(zhuǎn)頭看向裴茳:“至于裴卿你……有功,但也有過。寡人該如何處置才好呢?”
裴茳也不傻,趕緊表態(tài)道:“聽憑陛下圣裁,微臣絕無怨言?!?p> 擅設議政院這種殺頭的罪名都放過了,還是趕緊見好就收吧,別想著什么賞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