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碌 后山前海（上）

　　或許是距離較遠，或許是年紀(jì)還小，住在草寮的時候，孩子們并不常到山上玩，也并不總到海邊晃。難得去一次，也得大人們帶著。后來搬到三層樓，房子后面不遠便是山，房子前面不遠便是海。于是，孩子們經(jīng)常往這兩處地方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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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西邊過來的高速公路，穿過西山坡、后山菜園和穿山隧道，往南山奔去。為便于人們往來，小鎮(zhèn)一段的高速公路設(shè)有不少人行隧道。如交警附近的高隧道，如三層樓后面的大隧道，如東山旁的矮隧道，如西山邊的小隧道。

　　西山小隧道，只有一人那么高，是巖廾村通往西山的捷徑。隧道不長，兩座高速公路的距離，但因終年不見陽光，隧道里面陰暗潮濕，漆黑得這一頭瞧不見另一頭。對兒時的孩子們來說，那是一段驚險的路程。沒有燈，看不見路，孩子一不小心就會踩到泥坑。孩子之間還會相互嚇唬，“啊啊啊，鬼來啦！”一邊大聲喊，一邊往前跑。聽著黑暗中傳來驚悚鬼叫聲和倉促腳步聲的回響，孩子會有一種假亦真的錯覺。孩子下意識驚嚇，急忙跟著跑，隧道仿佛發(fā)出更駭人更急切的聲響，孩子連忙加快跑的速度。這時，最糟糕的事莫過于踩到泥濘，孩子的腳像被黏住了一樣，“啊啊啊，我被鬼拖住啦！”其他孩子被嚇得不敢?guī)兔?，而且跑得更快。直到?jīng)_出隧道看見日光，孩子才松了一口氣。

　　摸黑探險，驚心體驗，孩子們?yōu)椴唤?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這么一個隧道而感到高興。隧道內(nèi)的土質(zhì)軟黏，孩子常常搬出一些來揉捏。由于父母親不讓孩子把泥土帶回家，孩子只能在隧道口捏弄，做好心儀的泥塑就把它們擺在隧道邊曬?？粗胰盏紫碌摹芭づつ竽蟆焙汀巴嵬嵝毙薄?，孩子頗有一番成就感，仿佛自己就是一個小小藝術(shù)家。

　　西山腳下，長著許多假番茄和假西瓜。遇上嘴饞，孩子們能抓著吃上一大把。之所以稱之為假番茄和假西瓜，只是因為它們形狀上像番茄和西瓜，至于它們真正的名字，孩子們不知道，就連大人們也不清楚。

　　假番茄是番茄的絕對縮小版，果實直徑連五毫米都不到。當(dāng)一顆顆小番茄由綠色變成紫色，孩子們就可以采來吃了。甜甜的，略帶點酸，是孩子喜歡的味道。只是有個不好的地方，吃過假番茄的舌頭也會變成紫色。一旦開口說話，父母親就會發(fā)現(xiàn)孩子們跑過后山并且偷吃假番茄。因為假番茄是野生的，大人怕孩子吃多了拉肚子，所以會這么嚇唬孩子，“假番茄吃多了會變啞巴?！焙⒆与m然有些害怕變啞巴，但是最終仍抵不住紫色的誘惑。采一顆，嘗一顆，便說一句，“還會說話呢。”吃夠一定數(shù)目，孩子會在回家之前努力漱口，以免被父母親發(fā)現(xiàn)。

　　假西瓜也只是表面像西瓜，實際只有拇指大小。未成熟的小西瓜，外殼是綠色的，果粒是透明的，成熟之后，外殼和果粒都會變成黃色。吃的時候，先把小西瓜的薄皮外殼敲開，再吃其殼里的黃果粒。果粒含有黑子，有的孩子會選擇性吐掉。其吃法和味道，都有些類似雞蛋果。

　　七八月，孩子們爬上西山最為高興的事情是采到又大又黑的山棯。山棯開始是綠色，慢慢地會變成黃色，再慢慢地會變成紅色，這時的山棯雖然也能采來吃，但是帶點酸澀味。等到山棯更加成熟的時候，它會變成紫黑色。紫黑的山棯是最甜的，一點酸澀味都沒有。

　　采山棯，除了要有好眼力，還要有好腿力。山棯并不是漫山遍野，它需要孩子們細心地去發(fā)現(xiàn)。山腳下不長山棯，孩子們得沿著山路往上尋找。“走兩三步就想得到山棯是不可能的。每一個山棯都來得不容易。那些大又甜的山棯總藏在最隱蔽的地方。”能采到一個好山棯，孩子會很是驕傲，“哇，夠大只夠暗黑的哇?！逼渌⒆硬幻庑纳w慕，于是會更努力地去找尋山棯。西山不大，孩子們總要把它尋了個遍并攥滿一兜的山棯才肯下山。當(dāng)然，有些險峻的地方，孩子們即便望見那紫黑的模樣，也只能嘆息著離開。到了山下，孩子們會好好地享用山棯?！皠?nèi)ド綏馄?，往嘴里一送，一陣可口滋味，滿心甜美?！痹诓缮綏倪^程中，孩子有時能在草叢里擷得一兩個甜甜的小紅果（類似蛇莓），有時能遇上柚柑樹摘得一兩顆果子嘗嘗干澀。無論是甜還是澀，孩子都會因為這些小發(fā)現(xiàn)而由衷的感到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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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們每次穿過三層樓后面的兩個大隧道，總不免要拉長嗓音“啊啊”大喊，因為能聽到回聲。后山是偏僻的，菜園是空曠的，沒有任何避雨的地方。一旦下雨，沒有帶傘的孩子只能直往隧道里趕。和雨賽跑，是一件快樂的事。

　　后山陣雨。一個孩子指著山上烏云，問：“看，是不是下雨了？”

　　“好像是?！?p>　　“山上那邊在下雨啊?！?p>　　“但是咱這邊沒有雨耶?！?p>　　“好像越來越大。”

　　“是不是正朝著咱來呀？”

　　“好像是。”

　　“什么好像，跑??！”

　　“快跑??！”

　　“啊，啊，啊，雨來啦！”

　　“噢，被雨追咧！”

　　“看誰被淋濕，看誰最快?！?p>　　“快跑，不要被雨淋到！”

　　“越來越近了，趕快快！”

　　“呀，雨就在你屁股后面。”

　　“快跑啊，啊，啊，要追上了！”

　　“來了，來了！”

　　“別喊了，淋到了！”

　　“淋濕啰，淋濕啰?！?p>　　“好大的雨，快沖啊，快！”

　　孩子們沖進隧道的一剎那，大雨嘩啦直下。看著外面的雨水，看著絲毫未淋濕的伙伴，看著稍微被淋濕的伙伴，看著故意給淋濕的伙伴，孩子們氣喘吁吁又哈哈大笑。一陣陣笑聲在隧道內(nèi)回蕩，于是，孩子們笑得更加歡暢。

　　穿過兩個大隧道，有一條南往北的小路穿過菜地，直達北山。在真正踏足菜地之前，孩子們先要有捂鼻狂奔兩百米的覺悟，只因那一處臭氣熏天的露天屎圍。屎圍是指農(nóng)村舊公廁，蹲坑由黃土石墻圍著，屎坑則暴露在外。人若靠得太近，一不小心就可能跌落屎坑，這是極其危險的事情。屎圍雖然偶爾有人打掃，但是里外仍然臟亂一片、惡臭無比，就連長在旁邊的野葵花也散發(fā)著臭氣。

　　“那么可愛的漂亮的花朵，長得跟太陽似的，竟然是臭的！”孩子失望地說，“真是再香的花朵也扛不住屎臭啊?！?p>　　母親則說，“花并不是被熏臭的，它是本來就不香?！边@大抵就是所謂的臭味相投吧。

　　由于無法忍受那一股強烈刺鼻的惡臭，若非緊急的迫不得已，孩子都不愿意靠近。這樣難堪的屎圍，后來終歸是被填埋了。

　　就近的菜地是種番薯和白菜頭的。孩子們一時興起，想吃烤番薯了，想做菜頭燈了，就會趁著農(nóng)民伯伯不在的時候偷挖兩三個。妹妹膽子略小，田里生長得好好的她不敢挖，她只敢動已經(jīng)給收獲過的農(nóng)田。運氣不錯的話，妹妹能挖到好些個被人遺漏的番薯和菜頭。幺弟評價道，“還不一樣是個偷嘛?！?p>　　沿著菜地小路繼續(xù)往前，路兩旁開始出現(xiàn)許多可愛的三葉草（其實是紅花酢漿草）。孩子們也會扒看那一片草叢，但并不是為了尋找傳說中的四葉草，而是為了草叢底下的“蜜冬”（狀似小蘿卜）。每一撮三葉草的地下都藏著一個水晶小蘿卜。那是三葉草的根莖，洗干凈之后可以直接食用。又大又胖的“蜜冬”，清甜而可口，是孩子們歡喜的零嘴。并非每一個小蘿卜都長得白白胖胖，更多的時候，孩子們只能挖到又細又長的三葉草根須。如此，孩子們只能隨手抽幾根三葉草的花莖嚼著解饞?；ㄇo不可以直接吞食，只能嚼汁吐渣?！百\酸的，吃多了能酸倒牙齒。”

　　除了根和花，三葉草的葉子也是寶，孩子們常用它來玩對決游戲。取一株完好的三葉草，折斷（保持莖絲不斷）葉莖末端一小段，沿著另一端輕輕地往下撕，撕的過程里持續(xù)保持莖絲不斷，一直撕到葉子位置，然后折棄撕過莖絲的葉莖，余留手里的那根帶著三片葉子的細長莖絲就是游戲道具。對決開始，兩個孩子分別手持莖絲，相互一甩將葉子交纏在一起，齊聲開始，便各自拉著莖絲往相反方向使力，莖絲先斷的孩子即為輸方。在孩子的童年世界里，利用大自然各種各樣的植物進行類似的對決是極為常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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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菜地里有一條狹長的小溪。溪水從北山的石坑流下，穿過古老的小石橋和東山旁的矮隧道，向面朝山河港流去。

　　小溪最寬不過三四米，最深不過人腰，剛好足夠孩子們戲水劃船。哥哥和他的伙伴們，會自己動手造船?！捌鋵嵕褪怯盟奶幩鸭^來的泡沫和漁網(wǎng)等材料綁成一個筏。”船下水，最多只能容納兩個人，每當(dāng)?shù)谌齻€人上船，船就會翻，所有人就會落水。然而這并不是問題，因為他們正是以翻船為趣、以推小伙伴下水為樂。不管是站不穩(wěn)摔落水地，還是不經(jīng)意被拖下水地，孩子們總能為著不一樣的落水姿勢而捧腹大笑。

　　偶爾，岸上的孩子還能聽到水底冒出來的好消息，“看，我摸到一個河蚌了?！蹦且苍S是真的河蚌，也許只是一塊木頭。

　　不鬧個船毀泡沫散，孩子們都不會回家。哐當(dāng)一聲落水，翻滾一番小溪，轟然一陣笑聲，在那炎熱的夏天里不斷地上演著。

　　到溪邊釣魚釣蟹，也是孩子們童年長河里的一大樂趣。魚竿是哥哥弟弟自己動手制作的：從山腳下砍的竹竿，從草帽里扯的魚線，從人字拖上剪的魚漂。準(zhǔn)備好魚竿，挖一點蚯蚓，帶上一個小桶，孩子們就往小溪進發(fā)。釣魚需要耐心，孩子們在這方面上顯然是不足的。但和魚兒承受蚯蚓誘惑的抵抗力相比，也算是略勝一籌，所以孩子們還可以釣到魚。

　　幺弟常常炫耀，“我釣了一條巴掌大的魚哦……”

　　“厲害啊！”姐妹們趕緊圍觀，結(jié)果一看只有拳頭大，“這哪里有巴掌大……”正說著，剛巧瞄到了幺弟的小手，隨即恍然大笑，“哦哦，是巴掌大，你的巴掌大！哈哈，還真的是巴掌大呢！”

　　于是，姐妹們?yōu)殓鄣軞g呼，“哇！巴掌大的魚耶！真了不起！”

　　過后，孩子們不論釣到多小的魚都會聲稱“巴掌大”。

　　比起釣魚，孩子們更擅長釣蟹。一旦出動，孩子們能抬回滿滿一小桶的螃蟹。釣蟹的工具很簡單，只需要一根繩線。雖然什么線都可以，甚至稻草也行，但最好還是魚線。如果想把蟹餌扔得更遠，可以借助長木棍。

　　蟹餌是孩子們從農(nóng)田里覓得的福壽螺肉。在那一片又一片的稻田里，藏著許許多多的福壽螺。鎮(zhèn)上一陣子有人收購福壽螺，一斤能值個兩三毛錢。母親說他們收購是用來喂鴨子。福壽螺敲碎之后，取其螺肉綁到繩線上，多個螺肉的效果更佳。綁緊之后，把蟹餌拋進溪水里，接著只須靜靜地等待螃蟹上釣。螃蟹食餌，扯動繩線，這時孩子再慢慢地把線往上收，當(dāng)螃蟹浮現(xiàn)在視線內(nèi)的時候，迅速用手一抓，螃蟹即到手。

　　徒手抓螃蟹也需要技巧，否則手容易被蟹鉗夾傷。手一痛，手一松，螃蟹就跑了。所以，釣蟹最好配備一支長柄的撈網(wǎng)。有了撈網(wǎng)這樣的神器，即便孩子俯身仍夠不著的地方也可以布置蟹餌。因為其他姐妹怕手被夾疼而放走螃蟹，所以一般是哥哥負責(zé)撈蟹和抓蟹。有時，一個孩子可以看顧四五個蟹餌。有時，一個蟹餌還能有三四只螃蟹來搶食。上釣螃蟹多，姐妹們會爭著喊哥哥的撈網(wǎng)，“這里，這里。”于是，哥哥手忙腳亂。于是，姐妹們幸災(zāi)樂禍。

　　小溪里的螃蟹，雖然只有一到兩個拇指那么大，既可以加蔥姜炒著吃，也可以用蒜鹽腌了吃。“白似玉而黃似金，鮮美而細膩，心口嗜食，終生難忘。”有一年暑假，孩子們幾乎每一天都會去釣蟹。妹妹甚至覺得小溪里的螃蟹全在那一年里被抓光了。釣的螃蟹多得存放不下，孩子們只得挑著去賣?！皼]賣多少，好在還有人光顧。”妹妹說道，“主要是臉皮不夠厚，不敢叫賣?！?p>　　“有一回釣蟹，還發(fā)生了個小插曲?！碑?dāng)時妹妹和一群小伙伴在東山旁矮隧道附近的小溪邊釣蟹，突然有個小伙伴笑道，“瞧，隧道那邊有一把好生奇怪的紅雨傘?！贝蠡镆宦牐娂娗迫?。有的孩子一下子意會，害羞著或者偷笑著；有的孩子奇怪地追問，到底是怎么了；害羞的孩子貼耳相告；嬉笑的孩子迅速散開。還有些孩子，跑近隧道嬉笑打趣，甚至有些孩子往那把雨傘潑水。于是，雨傘后面站出來一個男人，他很生氣有人偷看，更生氣有人戲弄，對著孩子們吼了好幾聲。這時，擎著雨傘的女人也站了起來，她背對著孩子們直接離開了。男人見狀跟了上去。孩子們相視一笑，接著哈哈大笑，“看什么看，去看蟹啰，蟹上釣啰?！?p>　　“其實是一對情侶借著紅雨傘擋住人們的視線坐在那里親嘴?！蹦悄甏?，街上情侶牽手都屬小鎮(zhèn)罕事，更何況接吻。

　　上游的溪水較為清澈，連游動著的小魚小蝦都能看得見，小鎮(zhèn)人們常到那里洗菜洗衣服。妹妹第一次洗衣服，雖然只是兩件衣服，卻在溪邊洗了一個小時。而且回家之后，還得母親把衣服又重新洗了一遍。這年冬天，妹妹小學(xué)三年級。

　　“某天，我去看小溪，窄了、淺了、臟了，感覺小溪變成了小水溝。當(dāng)然，再沒有人會跑到溪邊洗衣服。”妹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