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碌 影戲之行（下）

　　老爺公廟往東是東菜村，那兒有一座城隍廟。由于地處菜市場，平常場子會有好些小擺攤，賣水果的、賣衣服的、賣菜的……后來菜市場搬遷，場子則成了孩子做游戲放風(fēng)箏的小天地，也成了附近曬谷子曬魚干的好地方。節(jié)日里，廟前唱大戲也頗為喧嚷。三層樓到城隍廟的距離有些許遠(yuǎn)，走夜路父母親會擔(dān)心，所以孩子們只能白天去瞧個鬧熱。

　　菜市場再往東是甌船碼頭。碼頭上除了漁船還是漁船，鎮(zhèn)上也有很多小艇，不過都停在河港那邊。

　　漁船停泊，翠山藍(lán)天下，慵懶慵懶地。“晴山滴翠水挼藍(lán)。聚散漁舟兩復(fù)三。橫埭北，斷橋南。側(cè)起船篷便作帆。[陸游《漁父》]”一番潮聲，一張漁網(wǎng)，幾聲呼喚，幾抹人影。

　　漁船搖蕩，月夜星光里，微醺微醺地?！霸潞谝姖O燈，孤光一點(diǎn)螢。微微風(fēng)簇浪，散作滿河星。[查慎行《舟夜書所見》]”偶隱偶現(xiàn)，似遠(yuǎn)似近，一刻安恬，一宿寧靜。

　　為趕在早市送上新鮮魚蝦，為得滿艙收獲賺上一筆，鎮(zhèn)上的漁民一般是深夜出黎明歸。很多時候出海并不是當(dāng)天就能歸來，需要好幾天。沙鷗棲早，漁舟唱晚，古老的漁謠，傳奇的遐想。

　　也許，子夜的碼頭和清晨的碼頭，能夠講述些什么。

　　也許，悄寂的碼頭和喧嘩的碼頭，能夠表現(xiàn)些什么。

　　也許，揚(yáng)帆起錨的碼頭和滿艙凱旋的碼頭，能夠證明些什么。

　　不論是慵懶還是微醺，海上傳奇從不過分張揚(yáng)。漁船的傷痕，漁民知道。漁民的粗繭，漁船知道。漁船的頑強(qiáng)，漁民的勇敢，他們同生共死，媽祖知道。

　　小鎮(zhèn)人們，信奉媽祖。不止出海打漁，煩事瑣事都會祈求媽祖保佑。碼頭邊上就是鎮(zhèn)上最鼎盛最輝煌的媽祖廟。

　　初見媽祖廟，最先吸引孩子目光的是廟頂那一對龍鳳石雕。第一次看見雕得那么精美的龍和鳳，孩子不免驚奇。尤其是龍鳳之間嵌著的那一顆晶瑩剔透的大石珠，孩子欣喜地看了又看，不時贊嘆：“啊！那就是龍珠呀！”當(dāng)時電視上正熱播動畫《七龍珠》。

　　和鎮(zhèn)上其他神廟相比，媽祖廟是最精致的。廟頂、門柱、楹聯(lián)、窗戶、壁畫、假山、花草、香爐、麒麟……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皆是精雕細(xì)琢。每一紋理，細(xì)膩而深刻，每一色彩，鮮明而唯美，處處展現(xiàn)寺廟建筑令人驚嘆的藝術(shù)特色。后來走出小鎮(zhèn)，見識了更為雄偉的殿堂廟宇，妹妹才知道，小鎮(zhèn)的媽祖廟只是滄海一粟。不過香火并不亞于其他地方。

　　祈求媽祖保佑出海平安、魚蝦滿艙，祈求媽祖保佑家宅平安、人丁興旺，祈求媽祖保佑財源廣進(jìn)、逢兇化吉……一炷炷香，一對對燭，一支支金花，一副副金帛，一排排三層肉，一只只白切雞，一個個發(fā)粿，一卷卷薄餅，還有水果、糖果、蛋糕、餅干，擺滿了供桌……香火不斷，油燈不熄，廟前的解簽先生不得停歇……

　　“媽祖保庇[甌門方言指庇佑]，順利大吉?！睋?jù)傳在大年初一搶上媽祖廟的第一炷香，未來一年的時運(yùn)會很旺。于是，到媽祖廟搶插頭香成了一大盛事。

　　看著大香爐四周滿滿是爭著上香的人們，再看母親手里已經(jīng)燃掉四分之一的香，孩子搶道，“阿媽，我?guī)湍?！”拿過燃香，擠向人群，孩子努力地往大香爐逼近。

　　最后，香是插上了，新年漂亮的衣服也給殃及了。遭遇他人燃香的親密接觸，孩子的衣服被燙出個洞。孩子埋怨，“這么大一座廟，上炷香真忒么困難！”

　　不止父母親和六姐妹，那年代的小鎮(zhèn)人們，一定都有一件被香燙過的衣服。

　　后來大抵是有所覺悟，這搶頭香的事在鎮(zhèn)上是越來越淡。按母親的話說，“誠心就好，早些晚些都一樣。媽祖難道還有偏心？”

　　媽祖廟離三層樓較遠(yuǎn)，孩子們并不能單獨(dú)去看戲，只能等大人們帶著去。由于大姑一家就住在媽祖廟附近，每逢媽祖誕，和圍來村的誼叔誼嬸一樣，大姑大姑丈也會邀請這一家人去吃排長[ cháng，飯桌排得長，形容飯菜豐盛]看大戲。如果看得太晚，一家人就在大姑家過夜。上媽祖廟看戲，最讓孩子們高興的事是吃宵夜。媽祖廟的艇仔粥和扁食面，那可都是極好的。

　　====《此處填不了空行所以分割線》====

　　母親笑孩子：“你們哪會看戲（電影），就是看吃！”

　　每次看戲（電影），孩子們開心得很，多半是為著吃。臨行前，如果沒能從父母親那里撈個幾毛錢，想必孩子們看什么都會覺得沒意思。父母親熟知此心思，每次也能掏上一兩塊錢給最大的孩子。

　　彼時由二姐領(lǐng)著弟弟妹妹們出門，這樣一兩塊錢不容易花光，因?yàn)槎憧傄鹊侥硞€恰當(dāng)?shù)臅r刻才會給弟弟妹妹們買零食。這個“恰當(dāng)?shù)臅r刻”，可能是戲（電影）正發(fā)展到高潮，也可能是弟弟妹妹們抵不住困意。在此之前，二姐會哄得弟弟妹妹們乖乖看戲（電影）。持續(xù)將吃未吃的狀態(tài)，當(dāng)零食真正進(jìn)到嘴里的時候，弟弟妹妹們會深感特別美味和幸福。

　　后來妹妹成了“最大的孩子”，帶著兩個弟弟去看戲（電影）?！傍喞嫔酱螅D曉二姐之犀利?！泵妹煤翢o威懾力，招架不住兩個弟弟，哄不到一會就只能掏錢買零食?！安蝗∷麄兊淖彀?，吵吵嚷嚷地我沒辦法看?！?p>　　場子邊除了小賣部，小擺攤也很多，珍珠奶茶、梅拌青芒、冰糖葫蘆、冰夾李子、艇仔粥、豆腐花、蛋仔餅、棉花糖、格子餅、糯米糍、糖畫、菜茶、糖水、冰棍、燒烤……還有孩子們最為喜歡的扁食面。宵夜能來一碗香又滑的扁食面是莫大的幸福。一碗扁食面至少兩塊錢，孩子們只能等著父母親給買。

　　母親總說，“你們先去占位，我們晚點(diǎn)去?！逼鸪酰⒆右詾椤巴睃c(diǎn)”只是“晚一點(diǎn)點(diǎn)”，后來，孩子才知曉“晚點(diǎn)”是要“晚好多點(diǎn)”。洗澡、飯聊、收拾，母親每次都要兩三個鐘頭之后才到。那時的孩子們，困的困、乏的乏。父母親的到來，算是只有領(lǐng)孩子們回家睡覺的意義。

　　母親抱過幺弟，“來，咱回家去睡。”幺弟稍微動了動，似乎醒了。多數(shù)情況，孩子們就這么隨母親回家了。偶爾碰上父親能到場子來，他會笑著對孩子們說，“來，阿爸請你們吃扁食。”孩子們聽著一下子精神了，歡呼著好嗨喲。趴在母親肩上的幺弟也會發(fā)出“嗯”的一聲，然后揉揉眼睛，徹底醒了。

　　后來到了其他城市，吃著外面的云吞或餛飩或抄手，孩子們還會時不時想念甌門的扁食。

　　====《此處填不了空行所以分割線》====

　　孩子再長幾歲就不光“看”吃，更多地是兜著戲棚腳玩。場子里的孩子很多，撞上一兩個熟悉的，湊一塊追趕著玩去是常有的。

　　孩子們喜歡鉆到黑漆漆的戲棚腳嬉戲追逐，或綁個秋千你來我蕩，或偷看戲棚后臺裝扮的人們。透過木板與木板之間的縫隙，在那微風(fēng)吹起幕簾的瞬間，瞥見戲班多姿多彩的妝飾和道具，聽見匆忙的人們踩著木板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還有一雙雙別致的戲靴從自己頭上軋過去的奇妙之感，隨著鑼鼓鐃吹聲聲入耳，伴著流光溢彩閃閃奪目，孩子們覺得這些要比戲棚上說著唱著的有趣多了。

　　當(dāng)然，戲班的叔伯并不會允許孩子們這么耍，他們會舉著手電筒來趕人。有些孩子甚至?xí)室庾綉蚺镞吷系戎麄兡眉?xì)竹子來威嚇。這么些嬉皮笑臉的姿態(tài)，專注于戲棚前的人們自然是沒看見。父母親在孩子們出門時沒少叮囑，“不準(zhǔn)到戲棚腳去搗亂，要乖乖坐在底下看?！?p>　　昔時小鎮(zhèn)不論大路小路都還沒有安裝路燈。燈籠，點(diǎn)綴了前往看戲（電影）的夜路。路再遠(yuǎn)，兄弟姐妹也不怕。

　　孩子們會自個兒做燈籠，通常是用白蘿卜制作，中秋節(jié)還能用上柚子。小鎮(zhèn)蘿卜叫“菜頭”，蘿卜燈即“菜頭燈”，音同“彩頭燈”，寓意好彩頭。菜頭燈的制作方法簡單：第一步，用小刀在菜頭表面劃個大方框，并把方框里的菜頭肉挖空，只保留一層薄薄的菜頭外壁；第二步，在菜頭頂部位置穿一根鐵絲，拴好之后用竹棍挑起；第三步，在挖空的菜頭坑里點(diǎn)上一小截蠟燭，菜頭燈就做好了。做法雖然簡單，孩子們還是經(jīng)常要搞砸好幾個菜頭。母親念道：“可惜我的幾個菜頭，還要拿來熬湯的?。　?p>　　孩子們小心翼翼地拎著菜頭燈啟程。一邊走著路一邊看著燈，生怕夜風(fēng)吹熄了燭火。靈動的菜頭燈在漆黑狹窄的小路上緩緩移動，白壁里透出橘黃純凈的燭光，讓夜安寧，讓路光明，讓心踏實(shí)。

　　“今夕復(fù)何夕，共此燈燭光。[杜甫《贈衛(wèi)八處士》]”日新月異，市面上有了各種各樣的燈籠。琉璃閃爍的，變色旋轉(zhuǎn)的，自帶音樂的，動畫形象的，……精致而漂亮。每一撥孩子有每一撥孩子的童年。那搞砸菜頭的嘆息，那成就燈籠的歡喜，那呵護(hù)燭火的心意，屬于六姐妹的童年。

　　====《此處填不了空行所以分割線》====

　　孩子們偶爾也會注意戲棚上的演出。“小時候聽不懂咿咿呀呀，總覺不好聽?！蹦泻⒆涌磻?，主要是看武打。女孩子看戲，主要是看裝扮，諸如妝容、發(fā)型、頭飾和戲服。

　　小鎮(zhèn)習(xí)俗，場上觀眾一撥喝彩，神廟門前就燃放一串鞭炮，戲棚臺上便會升掛一節(jié)紅包。戲棚舞臺左右兩側(cè)各懸有一根長長的紅繩子，那是專門用來系紅包的?！皥D個吉慶，紅包可能只是個紅包?！本实膽蜓荩t包節(jié)節(jié)高。《雙玉魚》[劇情簡介：正室姜氏迫害偏房周氏，踏死周氏嬰兒，并脅迫胞弟姜通隱瞞罪行，火燒家仆茅屋。其間，家仆將親生骨肉替代了周氏嬰兒。周氏含冤莫白被逼投庵。姜通不忍傷天害理，解脫家仆夫婦險境，并幫助周氏嬰兒成長，促使最后沉冤得以昭雪。]說孝道講身世那一幕戲贏得的喝彩，是妹妹記憶中最熱烈的一次。

　　雖然是文戲，但臺上姜通詼諧幽默的言行和郎朗上口的韻唱，讓孩子們看得津津有味。喝彩一幕戲說的是，周氏孩兒上京赴考，途中姜通教其行孝道并對其講出身世。關(guān)于“二十四孝”，好些人還能哼上幾句，“廿四孝道世上傳，為人無孝不是人?！ニ男⒌来鷤?，廿四孝道代代傳?！苯ǔ鲋苁虾河H生母娘是誰的那一段，是整出戲的高潮，可謂驚心動魄、跌宕起伏。

　　唱到“你”的時候，臺下觀眾全神貫注豎起耳朵。然而，姜通只是把這么一個“你”字咿咿呀呀又咿咿呀呀地唱了又唱，斷斷無法輕易吐出后面的唱詞?！澳恪边扪揭魂?，嘆息再咿呀，“你……”咿呀一陣，又嘆息再咿呀，每每臺下以為后面的身世真相將要脫口而出，臺上還是繼續(xù)在咿咿呀呀。

　　孩子們本是不喜咿呀的，但是臺上姜通的表情動作演得頗為出神入化，孩子們也就看得特別認(rèn)真。唱者姜通咿呀著搖手?jǐn)[腳，聽者周氏孩兒發(fā)顫著搖頭擺袖，兩人將劇情的緊張氛圍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你……你……”埋藏心底十幾年的秘密當(dāng)說又不敢說，唱者一個轉(zhuǎn)身聽者也一個轉(zhuǎn)身，“你……你……你……”一個掙扎一個心慌，一個欲言又止一個欲聽且惶，于是臺上依然一個咿呀一個發(fā)顫。

　　懸空顫抖的戲靴，繚亂揮舞的袖擺，難以啟齒的真相，在時緊時密的鑼鼓聲中，在時閃時幻的舞臺燈光中，臺下觀眾的心也跟著擰了又懸，懸了又?jǐn)Q。

　　有些孩子忍不住了，“怎么還不說啊，這不急死人嘛！”

　　妹妹也急切，“吞吞吐吐的，真不痛快！”

　　母親笑道，“不這樣唱哪能表現(xiàn)出心難！”

　　“你……你……你……你……你的親生母娘……是周氏！”臺上姜通終于把至關(guān)重要的一句唱詞給吐出口。當(dāng)即，滿堂歡呼，喝彩聲、鞭炮聲猶如滔滔江水連連不絕。

　　====《此處填不了空行所以分割線》====

　　基本電視機(jī)，多數(shù)VCD，還有大電腦，現(xiàn)今場子越來越少人聚集。連父母親都知道，“電視上電腦上什么電影什么大戲沒有。”

　　戲棚腳一眼望穿，浮現(xiàn)在孩子面前的只有這么四個字——老少零丁。過去戲演或影映最長能持續(xù)七八天，人們多霸位，孩子只能恨得牙癢癢地，“一天到晚都有草席和石頭在那擺著，演幾天就占幾天?！?p>　　臺上依然在唱依然在感動，臺下卻是風(fēng)云變幻。曾經(jīng)場子滿座，如今場子幾座，座位前后是很大的過道；曾經(jīng)站在人群最后不惜仰著脖子也要看，如今連凳子都不用自己拎著去，臺前擺有長椅，大把空位；曾經(jīng)喝彩聲時時爆發(fā)，如今鴉雀無聲，即便臺上的角兒唱到支離破碎，唱得驚天動地；曾經(jīng)鞭炮聲伴著喝彩聲接連不斷，如今放鞭炮的人只能自己根據(jù)劇情起伏突然燃放；曾經(jīng)小擺攤層出不窮，如今小擺攤不過兩三家，一是素葷燒烤，二是珍珠奶茶；……

　　孩子們到了其他城市，再無緣家鄉(xiāng)戲。

　　假期兩三天，妹妹問：“場子可還唱戲？”

　　母親答道：“前幾天剛唱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