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竹從陳連生哪兒得知,馮文珍其實跟方靈仙一樣也是心病,劉紅袖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蕭素素,她以為馮文珍是因為看著妹妹出嫁,想起了自己的傷心事,過不去自己這道坎兒,全都存在心里,才憂思成疾。蕭素素雖然大約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不敢跟人說,只能木然的回她“是呀,要真是這樣,那神仙也沒辦法”。
馮文珍在杭州下船的時候拿走了那本《金石錄》,是蕭安良慌慌張張的收拾東西,沒注意掉在了地上,被馮文珍撿到了。馮文珍把書和崔書瀚的文墨書籍放在一起,他們倆的字跡都有些相像。她已經(jīng)很久沒翻過這些東西了,可是自從京城回來后,就不由自主的老坐在書案前,看看他翻過的書、用過的筆墨、留下的字跡,仔細摸一摸好像還有余溫在上面。崔書瀚剛走的時候,馮文珍就是這樣不眠不休的坐在書案前,幾乎哭瞎了眼睛。
他們曾經(jīng)是那么令人羨慕的一對兒神仙眷侶,崔書瀚溫文儒雅、潛心詩書,她知書達理、體貼入微,崔家的爭權(quán)奪利、是是非非一點也沒有沾染到他們,原以為日子會在讀書研磨、游湖觀景里流逝,老天爺就像嫉妒他們一樣,把他帶走了,把馮文珍活下去的意義也帶走了。就在她心如死灰的時候又出現(xiàn)了一個蕭安良,蕭安良在他們剛到杭州看他們時的那個眼神,跟崔書瀚彌留之際看她的眼神一模一樣,那個眼神,她這輩子都忘不了。這個失而復(fù)得的眼神,在她的心里又燃起了火星,卻又轉(zhuǎn)瞬即逝,只留下點溫?zé)嵩谛睦锖婵局袑⒕湍镜纳眢w,她不知道老天爺為什么要如此反復(fù)的折磨她,生不如死的滋味也要她嘗兩次。
蕭素素眼看著孟掌柜一趟趟的往家里跑,知道馮文珍的身體還不見起色,她擔心再這么吊下去非得把這丫頭的小命給要了,可一時間又沒什么好辦法,著急的頭疼不已。這天吃過早飯后凌霄正準備帶鶯兒出去玩,蕭素素突然計上心頭,在凌霄耳邊低語幾句,凌霄聽過后帶著鶯兒出去了。
紫竹和青竹一人手里提著一個食盒從喬氏那兒回來,剛走到木香院門口就看到鶯兒在木芙蓉樹下摘花。紫竹遠遠喊道“三姑娘,凌霄你們玩什么呢”?
鶯兒高興的對她們搖了搖自己手里剛摘下來的花,凌霄走上前去說“本想去前邊池子里喂魚的,誰知道走到你們門口,姑娘看花開的好,就不肯走了,非要摘花玩。你們這是給大小姐拿了點心回來嗎?大小姐好些了嗎?我們奶奶想去看看,又怕擾了大小姐休息,也沒敢去”。
紫竹看著凌霄突然想起了在船上的那個晚上,回道“好些了,就是人還懶懶的,多謝三奶奶記掛”她把食盒輕輕放到地上,彎下身子對鶯兒說“三姑娘,你大姐院子里的花兒開的更好,你要不要去看看呀”。
鶯兒高興的拽著紫竹說“我要去,我要去,我要把花摘回去插瓶給娘親看”。
幾個人剛走進院子,就跟張媽媽撞了個正著,張媽媽見紫竹她們帶著三姑娘和凌霄一起進來了,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可是當著馮文瑛的面,她也不好發(fā)作,強壓著怒氣,粗聲粗氣的說“你們倆拿個藥也要這么久嗎?磨磨蹭蹭的做什么呢?不知道大小姐還等著喝嗎?還不快回去”。嚇得紫竹和青竹也顧不得凌霄了,提著食盒趕忙往里走。
凌霄知道張媽媽這是在趕她們走,可是蕭素素吩咐的事她還沒完成,只得怯生生的說“張媽媽,三姑娘路過木香院看到院子里的花開的好,想摘些來玩?!柄L兒早就被張媽媽嚇得躲在凌霄身后了,她一手攥著剛摘下來的木芙蓉,一手死死的抓著凌霄的衣服,聽凌霄這么說,才探出半個腦袋,舉起拿著花的手小聲說“這個花是給大姐的”。
張媽媽聽后,面無表情的說“進去吧,別吵著大小姐休息”。
凌霄如釋重負的拉起鶯兒就走,誰知鶯兒小聲對她嘀咕了一句“凌霄姐姐,她好兇哦”!
嚇得凌霄一把抱起鶯兒,邊跑邊說“我的姑娘,千萬別亂說話”。
鶯兒走到馮文珍跟前,把手里的木芙蓉放在床頭,趴在她跟前說“大姐,你看這花好不好看,我送給你玩的。你多看看花,多曬曬太陽,病就會好了”。
臉色蒼白的馮文珍伸出手摸著鶯兒的小腦袋,有氣無力的說“真好看,謝謝鶯兒,大姐看了這花很快就能好了”。
“大姐,你院子里的花兒都很好看,我能去摘一些插瓶嗎”?
“當然可以,大姐這兒的花,鶯兒可以隨便看、隨便摘”。
凌霄一進來,馮文珍就知道她的用意了,看著鶯兒蹦蹦跳跳的出去摘花了,她對站在門口看著的張媽媽說“張媽媽,煩你去跟我娘說一聲,晚上給我燉一盅燕窩粥,藥我一會就喝,紫竹在這兒就行了?!睆垕寢屄狇T文珍主動要東西吃,高興的去向喬氏復(fù)命了。
“大小姐,我們奶奶讓我跟您說,多思無益,千萬別太傷神,您要好好保養(yǎng)自己的身子,事在人為,凡事都有轉(zhuǎn)機,她得空就來跟您說話”。
“我記下了,你替我謝謝蕭姨娘,我要是好些了就打發(fā)人去請她來,我也想跟她說說話”。
凌霄在馮文珍屋里稍坐了會,正準備起身離開,就見青竹抱著個花瓶,鶯兒捧著好些牡丹、芍藥進來了。鶯兒把手里的花一朵一朵仔仔細細的插進瓶里,對馮文珍說“大姐,這瓶花送給你,你一定要早點好起來。剩下的花,我拿回去給娘親和姨娘”。
馮文珍望著這瓶開的正熱烈的牡丹、芍藥,和旁邊笑靨如花的妹妹,嘴角不由得揚起了笑意。
喬氏晚上親自給女兒送來了燕窩粥,看著女兒吃了下去,才舒展了皺了好幾天的眉頭“珍兒,你可算好些了,這些天你可把娘嚇壞了。你一定要好好聽孟掌柜的話,好好吃藥,好好休息。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讓娘怎么活,娘身邊現(xiàn)在就只剩下你了”。
“娘,我沒事。你就別再為難孟掌柜了,我用不著吃什么補藥,好好的,白糟蹋了那些好東西”。
“說什么傻話呢,只要你能好,什么靈芝雪蓮的,娘都不在乎”。
大概是吃了燕窩的緣故吧,馮文珍突然間有了力氣,掙扎著坐了起來,提高嗓子問“娘,那你在乎我嗎?你費盡心思的把我弄回家說是為我好,你總是針對幾位姨娘處處找她們麻煩也是為我好,你弄個大夫天天給我吃補藥,還派人看著我也是為我好。娘,我求求你,你不要再為我好了,我夠可憐的了”。
喬氏一臉錯愕的看著女兒,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丫頭,你說什么瘋話呢,你這是怎么了,你別嚇娘”。
馮文珍哭著把頭埋進被子里“娘,我好的很,我沒事,有事的是你。你看你把這些人給折騰的,自從文珊嫁人后,我在這院子里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娘,我不知道你跟她們哪里來的仇怨,怎么就容不下她們呢,四妹妹不過是個孩子被你,”馮文珍看了母親一眼,覺得話有不妥,轉(zhuǎn)而說道“被嚇得話都不會說了,她一個小孩子能怎么樣呢,更何況還不過是個女孩子”。
喬氏被女兒這一陣搶白,又心酸又難過“丫頭,你哪里明白娘的苦心,娘不為你還能為誰,娘還能害你不成。有些事現(xiàn)在還不能跟你說,我跟她們幾個之間的事情,也跟你沒關(guān)系,不過娘跟你說這個方靈仙跟蕭素素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燈,你跟這倆人別走得太近了,免得她們在你身上動壞心思”。
馮文珍無奈的嘆了口氣,握著母親的手說“娘~你要我怎么說,你才能明白呢。你怎么,怎么就這么冥頑不靈呢,你說她們有問題,無非是因為她們還能生孩子罷了,你怎么不說劉紅袖有問題呢。娘,我勸你一句,該來的總會來,你擋也擋不住,就算沒有蕭素素和方靈仙,也會有別人,你放過她們吧,就當放過咱們娘倆”。
喬氏被女兒說的一把鼻涕一把淚“娘的難處娘也沒指望你能懂,娘就是怕你受委屈呀傻孩子。我跟你爹掙下這份家業(yè)不容易,我也不怕跟你說實話,不管是他們誰生兒子我都不怕的,她們不過是花錢買回來的玩意,生了兒子也是我的。我防著她們是避免她們動歪心思,打藥堂的主意。你現(xiàn)在要靜養(yǎng),不要動不動就生氣,只要你好好的,娘怎么著都成。”
馮文珍死死的盯著母親,眼前這個疼她愛她關(guān)心她的人突然變得好陌生、好可怕,她怎么能一面掏心掏肺的愛護自己的孩子,又一面殘忍冷酷的去傷害別人的孩子呢,張口閉口都是為了錢,為了地位,這些都有了又能怎樣?馮文珍知道自己是說不通母親的,失落的說“我見天兒的被人盯著喝什么定神湯,怎么能好。娘~我都跟你說過了,我就是心里不好受,我沒病,我沒病,你怎么就是不信呢,你就這么希望我生病嗎,你讓張媽媽回去吧,她那張兇神惡煞似的臉擺在這兒,連鳥都不敢亂飛,我實在看不慣。還有孟掌柜也不用來了,藥堂里那么忙,你就讓人家去干點正事吧,他一個大男人天天往這兒跑,各房都得回避,你看后園子,除了鶯兒出來玩,連個多余的人影都瞧不見。我本來就沒多大的事,被您這一弄好像我病入膏肓了一樣,您就別再折騰大家了”。
喬氏見女兒說的堅決,知道自己也拗不過她,只好說“好,娘聽你的,把這些人都撤出去,孟掌柜也不必天天來,你想吃什么喝什么還是院子里自己做,娘也不替你做主了,只要你高興就好。”不過喬氏隨后還是派人把木香院里里外外仔細查看了一番,把馮文珍身邊的人都親自詢問過,才放心的讓張媽媽回去,但是孟掌柜還是要隔幾天來把一次脈。她還派人暗中盯著天香院的動靜,她對方靈仙還是不放心,非得找出些把柄來才安心。
自從喬氏不再這么關(guān)禁閉似的看著以后,馮文珍的精神倒是好了些,就是這心里還疙里疙瘩的,依舊不愿出門,她總窩在房里不出來,院子里的人也都怕打擾她,一天到晚大氣兒都不敢出,幸好鶯兒和馮文琇沒事就來木香院看花,這里才稍微有些人氣。
這天上夜后,蕭素素悄悄開了院門獨自來到木香院,紫竹早在門口等著她了,院子里靜悄悄的,除了蟲鳴鳥語聽不到其他聲音,只有陣陣花香縈繞,讓人忍不住慢下腳步,心情也格外的好。蕭素素跟著紫竹來到馮文珍房門口,推開門又是一陣花香。就見馮文珍坐在琴案旁,周圍全是瓶插的鮮花,牡丹、芍藥、鳶尾、凌霄、萱草、美人蕉樣樣都有,花花綠綠的堆了一屋子。蕭素素隨手關(guān)上了門,笑著說“這丫頭,把你這兒弄得跟個花圃似的,你也不攔著,就由著她胡鬧”。
“我覺著挺好的呀,幸好有鶯兒、琇兒兩個來我這看花,我才不覺得悶的慌?!瘪T文珍隨手從身邊的花瓶里抽出一美人蕉遞給蕭素素。
蕭素素拿著花放在鼻子前聞了聞“要是覺得悶得慌,就出去走走么,這么好的景色窩在屋子里怎么看的到”。
“我要是能有姨娘的這份閑情就好了,我實在不愿出門,做什么都覺得煩。早知道是這樣,當初就不該聽我娘的話回家來,在這兒比在崔家也強不了多少,都煩,不過是煩的事情不同罷了”。
蕭素素把手里的花又插回瓶子里,安慰道“還知道煩就說明日子過得還好,要是不好哪里來的精神煩呢。你是最明白透徹的人,有些話我不必多說,你又何必自苦”。
馮文珍出神的望著一只萱草,低低的說“我的心思,姨娘是不會知道的,苦也好,甜也罷對我已沒有多大的意義了”。
“我還是那句話,事在人為,我二哥……”該跟馮文珍說什么,怎么說,蕭素素在心里已經(jīng)想過無數(shù)遍了,但是突然這么直辣辣的挑明了說出來,她還是有些不安,畢竟眼前的女子是她庶女,讓她傷神的是她的哥哥,她要斟酌再斟酌才不會傷害到她們“珍姑娘,我家里的事情你大概都知道了,我二哥的為人你也看到了。你要是真的想好了我可以幫你從中說和,不管是老爺那兒還是我二哥那兒,都可以。我二哥的親娘去的早,是我娘把他養(yǎng)大的,所以他格外疼我。二哥不像大哥那么威嚴刻板,他好交朋友、好游歷,喜詩詞閑書,在八股上不怎么用心,更沒有仕途經(jīng)濟的抱負,但他絕不是個紈绔子弟。倘若你們真能兩情相悅又何嘗不是件好事,一起歸隱田園、寄情山水,興許都能忘了心里頭的傷”。
馮文珍滿眼含淚的望著蕭素素,雙手在琴弦上不停的撥弄出些許不成曲調(diào)的聲響,她顫抖著聲音說“多謝姨娘好意,只是世上的事并不都是我想想就可以,難道姨娘不想替父伸冤、不想和遠在寧古塔的兄長團聚嗎?可是想又有什么用,要翻越的何止千重山萬重水。姨娘也不必為我擔心,我承認我對他有意,他總能讓我想起崔書瀚,他們倆的性情實在太像了。姨娘家里有一攤子事理不清,這里又何嘗不是,哪里來的詩情畫意、山水田園。但是姨娘放心,我會‘發(fā)乎情、止于禮’不會讓大家為難”。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你千萬不要委屈了自己。古人都說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你實在不必把自己禁錮在府里的是非之中,更何況這些是非都與你無關(guān)。至于我二哥,你更不用擔心,他心里的責(zé)任多于仇恨,他一定能放下的”。
“可是我放不下。看不到也就算了,既然看見了我怎么能袖手旁觀呢。他是迫于無奈,不得不放,我想但凡有一線希望他也會跟我一樣的。不然他怎么會找到你的呢。我知道你們都不喜歡我娘,她做的很多事我也看不過,可她畢竟是我娘呀,我不能不管她。還有,我答應(yīng)過別人,要照看好這里的一些人?!瘪T文珍慢慢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外面暗暗的夜色、搖晃的樹影和無邊的靜默。
蕭素素也起身站在馮文珍身后“既然你已經(jīng)想好了,那我就不多說了。只是千萬不要總把自己沉浸在痛苦里不能自拔,事已至此多思無益,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人總是要往前看的。傷心的事情想得太多,腦子容易糊涂,差不多了就出來吧,別讓我們擔心。劉姐姐這些天見不到你,都要急死了,天天來煩我,讓我出主意。你可別讓她看出來了,她那張嘴你是知道的”。蕭素素見馮文珍自己已經(jīng)明白了,也就放下心來悄悄離開了。
馮文珍一個人走到院子里,四周黑壓壓的,只有一彎新月和幾點繁星似乎很明白她的心思一樣,靜靜的陪著她。今年院子里的花比往年開的都好,閉上眼全是各種花的香氣,怪不得鶯兒和琇兒兩個丫頭那么喜歡這兒。突然,她也像個孩子似得在院子里伴著淡淡的月光四處折起了花,口中喃喃著“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手里拿著花的她對著夜色笑的很美,心里的疙瘩終于解開了。蕭素素說得對,她什么都明白,只是自己折磨自己而已,覺得自己委屈、命苦,覺得老天爺待她不公,不是想不通,是不想想通。就像紫竹說的‘崔少爺去的太早,蕭二爺來得太遲’,不是誰欠誰,都是命里安排好了的。
回到家的蕭安良這些日子過得也不痛快,跟馮文珍在船上那幾天的交談,讓她對這個錦衣玉食的嬌小姐有了新的看法。尤其是她不顧自己的身份,竟然跟著她們一起去亂葬崗拜祭父母,著實令他感動,這可不是一般女子能做的出來的。他不是不明白馮文珍的心意,只是自己要背負的責(zé)任太多太重,他不愿讓這個姑娘跟自己一起承受,更何況父親尚未沉冤,兄長還在流放,又怎么能在這個時候沉迷兒女情長。馮文珍的樣貌神情總在腦中徘徊,她是那么聰慧機敏,短短幾天竟把他的心思看的透透的,真是一朵風(fēng)姿綽約、深明大義的解語花。蕭安良獨自在祠堂后院踱著步子,聽著江風(fēng)傳來的低吟,望著天邊殘缺的彎月,被他的腳步驚醒的燕雀拍打著翅膀從眼前掠過,口中不斷沉吟著“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