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里的姑子們以為方靈仙是要去祭拜蕭素素和凌霄,于是將二人送出角門,囑咐她們注意安全,早些回來,就掩上門離開了??墒欠届`仙和百合卻順著山丘一路向下,一直走到谷底后,才沿著溪邊小路往蕭素素墳相反的方向走了,大約一炷香功夫就到了一處瀑布前,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瀑布邊上的小亭子里站了兩個人。方靈仙松開百合的手,整理好衣衫,緊走幾步。
這兩個男人年長的四十歲上下的模樣,穿著一身藍(lán)色的粗布道袍,腰間掛著一柄寶劍,面容清瘦,神情冷峻孤傲,眼神異常凌厲。年輕的那個二十上下的年紀(jì),一副城里公子哥的打扮,穿戴都極為講究,右手拇指上還帶了個白玉扳指。
方靈仙走進(jìn)亭子,對著年長的道人行了跪拜禮,口中叫道“義父”。
年輕男子趕忙上前扶起方靈仙口中喚著“姐姐”。
“哼,四奶奶這聲義父,方某著實不敢當(dāng)”。
“義父,您別這么說”方靈仙的語氣近乎哀求。
“你還認(rèn)得我是你義父嗎”?
“義父,您對靈仙先有救命之恩、后有養(yǎng)育之情,靈仙如何能忘”。
“怕是嘴上沒忘,心里早忘了吧!你幾次三番的阻止我的行動,攪亂我的計劃是何道理?我知道,你現(xiàn)在兒女繞膝、丫鬟成群、不愁吃喝、生活富足,可你別忘了,要不是我當(dāng)初把你救回去,你早入狼口了”說著回頭白了方靈仙一眼,冷笑道“怎么樣,這次你可還滿意。只可惜沒能要了那個惡婦的命。你放心,這樣的驚喜日后還多著呢。你就等著看好戲吧,也不用你費心了”。
方子期說的痛快,方靈仙的心卻如滴血一般“義父,您就一點不擔(dān)心我跟孩子們的安危嗎?萬一那晚我跟孩子們恰巧也在檀香院呢?萬一下次你們要燒的地方,我恰巧也在呢?您會怎么做?停下還是繼續(xù)?”方靈仙盯著方子期,見方子期沒有要回答她的意思,接著說道“沒錯,這些年我是在拖延時間,阻礙了您的計劃。但是您忘了當(dāng)初是怎么答應(yīng)我的嗎?您答應(yīng)我不把弟弟牽連進(jìn)來,可上一次董六的事,他差一點就被官府抓住。義父,是您不守信用在先,靈仙為了自保,只能出此下策?!狈届`仙走到方子期身邊,盯著方子期的眼睛問道“我想知道您在設(shè)下這個計策前有沒有想過我和孩子的脫身問題,或者說您一早就準(zhǔn)備好要犧牲我和孩子了?!?p> 方子期“哼”了一聲,甩開袖子走到一邊,方靈仙緊跟在他身后,繼續(xù)逼問道“義父,倘若我和義先是您失蹤了的侄女和未能出世的孩兒,您還會這么做嗎?倘若靈仙是失蹤了的月仙您還會讓我去青樓勾引馮立嶂,還生下他的孩子,然后再把我們一起一把火燒死嗎?義父!義父,您告訴我!義父,您第一次見到我們姐弟的時候,是不是就已經(jīng)決定把我們當(dāng)成復(fù)仇的棋子了”?
方靈仙的質(zhì)問像刀子般,一刀刀的割在方子期的身上、心上,他氣惱、他憤怒卻無力反駁,因為方靈仙說的都是事實,可他怎么會承認(rèn)這些呢“好一個牙尖嘴利的四奶奶。在馮府這些年別的不見長,磨嘴皮子、耍心眼的功夫可長了不少。我早就跟你說了,計劃有變,你一個人無法應(yīng)付,我讓義先來也是為了幫你,難道這也有錯嗎?至于你么,我相信以你的機(jī)智聰慧自保絕對沒問題。我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那孩子呢?琇兒、五兒怎么辦”?
“不要跟我提孩子,那都是馮家的孽種,死不足惜”!
“可那孽種都是我生的!他們管我叫娘,他們也是我的骨肉。您若是還認(rèn)我是女兒的話,他們還是您的外孫!義父,跟您有仇的是馮立嶂和喬月娥,不是孩子們吶”方靈仙哭的花容失色,撲通一下直挺挺的跪在了方子期面前“義父,我求您了,女兒求求您了!放其他人一馬吧。她們都是無辜的呀”!
方子期冷笑道“呵!他們無辜,那我方家枉死的七個人,就是命中該絕,死不足惜了?你同馮立嶂的孩子的命是命,我方家孩子的命就不是命了?你不要求我,你去求我爹娘、我兄嫂,我妻兒,看他們會不會同意我放馮家子孫一馬”?
“義父,報仇不能拿人命對等阿,方家人死的冤,您替她們報仇是應(yīng)該的,可冤有頭債有主,您找馮立嶂和喬月娥就行了呀。難道方家沒了七個人,馮家就要拿七條人命來還嗎?那他們算不算冤死呢?馮立嶂陷害方家的時候,馮家還沒有劉紅袖、鶯兒、琇兒、五兒這幾個人呢!倘若劉紅袖的家人和鶯兒的舅舅也來找您報仇呢?您又該如何”?
方子期大笑幾聲“我?只要能報了我方家的血海深仇,我賠上自己這條命又有什么不可以”!
“是,您孑然一身,無牽無掛。那我和義先呢?我們也姓方,我們也是方家人,您就不管不顧了嗎?義父,您聽我一句,只要您能放過其他人,我保證幫您讓馮立嶂家破人亡,讓永安堂名譽掃地。義父,這些我對馮立嶂多少也有些了解,他是一個重利益、輕情義的人,您傷他幾個人都不如關(guān)掉他幾家店鋪讓他心痛,您傷了他的孩子還不如壞了永安堂的名聲來的痛快”。
方靈仙的這句話,讓方子期突然眼前一亮“你真的還愿意幫我”?
“義父,我不是在幫您,我是在幫自己。鶯兒、琇兒已經(jīng)十二歲了,眼看著就要出嫁。我用我們母子三人的性命向您保證,只要鶯兒和琇兒前腳嫁人,我后腳就開始實施您的計劃,不過兩三年的功夫而已,這么些年您都等過來了,還差這一會兒嗎?更何況鶯兒的舅舅是朝中重臣,您是知道的,官官相護(hù),在浙江的勢力也不小,您若是這個時候下手,難保他們不出手反擊。等鶯兒出了嫁,蕭家和馮家就沒有任何瓜葛了。那才是天時地利人和的好時機(jī)”。
“你就沒有別的什么要求了”?
“有,我要您在事成之后幫義先帶著百合跟五兒離開這里,找一個安全的地方安頓好他們。我會把馮家一半的財產(chǎn)給他們做安家費”。
簡山這些年走南闖北的也認(rèn)識了不少的江湖俠義、奇人能士。這位幫他盤鋪面的吳善堯,就是其中一位。吳善堯原是蜀中人,聽說早年間是為了躲避仇家才到的寧波,這一待就是二十余年,他和簡山也算是不打不相識。十年前,簡山負(fù)責(zé)運送一批藥材從水路回寧波,誰知在碼頭上卸貨的時候,永安堂的伙計和吳善堯的伙計因為搶占停靠地盤打了起來。馮立嶂知道后覺得自己在家門口被人涮了面子,自然是不肯善罷甘休的,于是吩咐人打點官府,要把吳善堯徹底從寧波趕出去,結(jié)果被簡山給攔下來了,簡山對馮立嶂說都是為混口飯吃,為這點小事就把人活路斷了,顯得永安堂做事不大氣。如果和商會一起順勢把搶占碼頭的矛盾解決了,還能提升永安堂的聲望,也顯得馮老爺為人仗義。馮立嶂聽了簡山的建議,找商會徹底解決了碼頭搶占地盤、人員混亂的問題,而吳善堯也因此對簡山感激不盡,覺得簡山是一個可交的朋友。這個吳善堯做的是綢緞生意,在寧波開了家廣益興綢緞莊,生意也算紅火。這次簡山拜托吳善堯以擴(kuò)張生意開分號的名義盤下了天溪堂背后的這家店,其實就是為了能近距離的監(jiān)視、了解天溪堂的動靜。吳善堯是個聰明人,簡山讓他盤店,他就盤店,多余的話一句不說、一句不問。店鋪總算是盤下來了,照常裝修、上貨、開張做生意,只是奇怪的是廣益興的這家新店并沒有在寧波新招伙計,反而是從外地雇來了七八個干凈利落的小伙計,手上的活也不比其他人差,吳善堯還親自坐鎮(zhèn)新店,招呼客人。
廣益興的這個新鋪面和天溪堂只隔了一條只容兩人過的小巷子,出了后門,趴在墻上就能聽到里面的動靜,怪不得馮立嶂寧肯多掏五百兩,也要把這地方買下來。這店白天是吳善堯在打理,晚上盤點后由簡山接管,只換掌柜、不換伙計。到了夜里,就見這些行動利索的小伙計一個個都換上夜行衣,蹬墻上瓦、飛檐走壁,一個縱身就輕輕落在了天溪堂的屋頂,簡山忍不住在心里叫了聲好。一眨眼的功夫這些身懷絕技從蜀中請來的高手就消失在夜幕里了。
簡山靜靜的站在后院的天井里,望著頭頂巴掌大的天。幾點微弱的星光也眨著眼睛看著他,有一絲嘲弄、一絲輕蔑,還有些不屑一顧的味道。簡山的心里不知為何有些許不安,從跟著馮立嶂那天起,他就沒懷疑過馮立嶂的任何一個決定,對馮立嶂他比任何人都忠誠??墒沁@一次,天溪堂和永安堂互相要致對方于死地,他有些看不明白了。紹興天溪堂、方家、寧波永安堂、馮立嶂互相之間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行事一向狠絕果敢的馮立嶂為什么那么害怕方家呢?方家十多年前的滅門案和馮立嶂又有什么聯(lián)系呢?這一切都讓簡山困惑不已。雖然自己現(xiàn)在名義上已經(jīng)是永安堂的二把手,卻還是看不透馮立嶂這個人。
大約一炷香的功夫,那幾個小伙計都嗖嗖嗖的從天溪堂的后院房頂上飛了出來,他們并沒有直接跳到廣益興的房頂上,一個個都進(jìn)了小巷子,那兒有接應(yīng)的人,這么做是為了避免對方追出來,懷疑廣益興。不一會兒幾個換下了夜行衣的小伙計互相攙扶著從前院角門進(jìn)來了。簡山這才發(fā)現(xiàn)有兩個人受傷了。
這七個人為首的是吳善堯的侄子吳韜,其余幾個韓琦、韓威、謝充、謝京、李丁、李甲互相都是親兄弟或者堂兄弟,他們都和吳韜是同門師兄弟。為了馮立嶂的這個反擊計劃,被吳善堯從蜀中請到了寧波。這幾個人別看年紀(jì)小,可都是從小習(xí)武的練家子,而且是各有所長,有擅長暗器的、有擅長輕功的、有劍法一流的,有腿腳功夫厲害的,總之都是身手不凡的高手。他們幾個的能耐簡山是見識過的,并不在吳善堯之下。只是夜探天溪堂而已,怎么會受傷呢?
幾個人互相攙扶著回到了后堂,好在都是些皮外傷,沒有傷到筋骨,簡山給韓威、李甲看過傷后趕忙跑回永安堂拿了些止血止疼的藥過來給他們倆敷上。吳韜這才說道“簡師傅,我們遭人暗算了,他們好像已經(jīng)知道我們會去一樣,早做好了準(zhǔn)備,就等著我們自投羅網(wǎng)”。
簡山嚇了一跳“這怎么可能,今天晚上的計劃是我臨時決定的,連你二叔吳掌柜都不知道,他們怎么會知道的”。
吳韜無奈的說道“這我就不清楚了??傊煜貌]有看著那么簡單,里頭的水深著呢。”說著從袖筒里拿出個東西遞給簡山“您看看這個”。
簡山拿著這個東西看了看,這是個一寸見方狀如棗仁的鐵器,一頭粗鈍、一頭尖利,上面還沾著血“這是什么”?
吳韜把鐵器接回去說“這是少林棗仁鏢,是少林武僧的防身利器。他們倆就是被這個打傷的,這種鏢小巧便攜,易發(fā)難防。尤其是夜里,躲都躲不開”。
簡山這才知道這個看似普通的鐵器這么厲害“這么說來,天溪堂的確是早有準(zhǔn)備”。
吳韜接著說“這還不算什么,最讓我覺得奇怪的是他們用的是少林暗器,可武功身法卻出自武當(dāng)。能將武當(dāng)、少林的武學(xué)集于一身的人,我還是頭一次見”。
“你可知道他們有幾個人”?
“至少四人”。
簡山此時越發(fā)的不安了,自己七個人竟然不敵對方四個人,還被傷了兩個,看來天溪堂的水確實很深吶“你們倆先安心養(yǎng)傷,其他人還是正常在店里幫忙,沒什么事也不要隨意出去走動,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跟我說。天溪堂先放一放,容我再想想其他對策”。
簡山說完這幾個人都有些不悅,似乎心有不甘“簡師傅,想我們兄弟幾個大老遠(yuǎn)的從蜀中趕到此地,原以為可以出人頭地、光耀師門,誰成想出師不利,還沒正式交手就先被對手傷了兩個,這口氣我們實在是咽不下去。不沖吳二叔和您的面子,就沖我們自己,我們也要把這個天溪堂給翻個底朝天,否則難消今日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