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春三月,媚花香悠悵。
沐風空谷靜,青山人盡閑。
初春,嬌柳舞弄,鳥禽嘶鳴,春風正洋溢,行云流水間,夢斷天涯……
“小乞兒,你資質(zhì)太差,要練武需先筑基,要忍受常人所不忍,要能常人所不能……”
“乖孫兒呦,你要堅持下去,你如果想找到你的父母,就必須先讓自己強大起來……”
“孫兒,你可愿放棄?”
“孫兒……你如果放棄,這武就不必練了,爺爺讓你學其它手藝,你將來靠這手藝也能庸庸碌碌、安安穩(wěn)穩(wěn)度過一生……”
小乞兒站在瀑布之下,眉宇堅挺,矗立身軀紋絲不動。
那自空谷上而渲瀉下來的瀑布一遍又一遍仿佛無窮盡般的沖刷著他略顯瘦小得軀殼。
這瀑布宛若銀河,從九天之上以無所匹敵之威勢垂掛而落,一瀉千里之力欲要擊垮物眾地大。
他的身軀有幾次已經(jīng)快要受不了那種來源于肉體上的心酸痛楚,每每當想放棄時,耳中又不自覺響起了老叫花子幾個月前曾對他說的種種…
他想起來那些話,心中滿懷郁憤,雙手再次牢牢握緊,仿佛在無言述說,瀑布之威雖人力不可阻擋,但‘人’定能勝天。
不甘、憂郁、哀愁、屈辱,將他心房充滿,他不甘,不甘平庸;他憂郁,憂郁時變;他哀愁,哀愁無能;他屈辱,屈辱被老叫花子不下數(shù)十次的嘲笑,只因那句‘平庸’,只因那句‘放棄’!
他知道這些都是心邪作祟,所以他要戰(zhàn)勝心邪,戰(zhàn)勝瀑布,戰(zhàn)勝銀河,戰(zhàn)勝以他之力所不能戰(zhàn)勝的一切曲折坎坷!
老叫花子說:“古之成大事者,不唯有超士之才,亦有堅韌不拔之志!”
爹說:“人之軟弱皆因不自強,人之無敵皆因要自強?!?p> 娘說:“均兒,娘不想看見你自強,可更不愿看見你不自強?!?p> 他要自強,他要堅韌不拔,他要去奪回來已經(jīng)失去的‘家’,那對他而言無比重要。
老叫花子一直戲弄他說,按照他現(xiàn)在筑基的成果,一輩子也無法問鼎強途,一輩子也找不到父母,即使找到了,也無濟于事,因為他的爹娘絕對不會認可自己的兒子平庸……
正因如此,他更要自強,如這瀑布一般,生生不息……
他在瀑布之下挺立良久,時間一分一秒都如同瀑布之下的溪流,緩緩流淌著、緩緩前行著,不知何處是大海、何處是歸途。
一直到了夕陽墜落,余暉撒滿天際,小乞兒眸光透過瀑布,透過虛無,看到了那如火焰一般嫣紅的天象。
那火焰,轉(zhuǎn)瞬間仿佛來到了他的心中,燃燒著他的五臟六腑,焚滅著他的所有心邪。
他抬起頭,望著天,將瀑布視若無睹,終是大叫了出來,“啊……!”
這聲大叫,尚不足以一吐他半年來心中郁結(jié),可卻是吐出了自強之道,雙目所望向的夕陽,仿佛連成了一條七彩繽紛的彩虹大道,這大抵應(yīng)是老叫花子口中所謂的‘強途’。
他想,他再也不用來這個地方了。
因為他已經(jīng)從懼怕、忍受、適應(yīng),最終戰(zhàn)勝了這瀑布。
小乞兒一躍而下,雙腿陡然間踉蹌不穩(wěn),險些跌倒在了溪水之中,可無論剛才那一跳如何險峻、如何危險,他終是毫不猶豫的跳了下去。
雖有墜水之危,但也僅僅只是一閃而逝,如今,他站穩(wěn)了身軀,望向如同懸崖峭壁的瀑布,神情中多了幾分灑脫與微笑。
“老爺子,我做到了。爹娘,你們知道嗎?孩兒做到了,無論將來有多么困難,我都要去找到你們,無論將來面前是懸崖還是深淵,我都將會毫不猶豫的跳下去??赡苄了釙校赡艽驌魰?,可能瀑布會更強、更高,但…孩兒不懼!”
這一刻,少年郎的眼中沒有了瀑布阻礙,看向那猩紅如血的殘陽,無比清晰明目。
早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
小乞兒跌跌撞撞穿過溪水,踏過水底淤泥巖石,來到了岸邊。
時間不早了,他得去城中給老叫花子買酒了。老乞丐總愛喝很多酒,仿佛一日無酒不歡,小乞兒勸阻過,可他不聽。
所以小乞兒每次從濟南城中買過來酒后,總會繞一圈來到這溪水前,將壇子里的酒倒一半,然后摻上溪水。
他天真的以為,這樣老爺子喝的酒就不會醉人了,不會醉人就不會傷人…可他哪里知道,老爺子酒量深如大海,怎么可能會醉酒,即使醉,也是裝醉,似乎裝醉以后心就醉了…
隨著他前行的步伐愈久,眼中,漸漸有一座高有二十余米的巍峨城池浮現(xiàn)出來。
那就是濟南城,城墻大部分區(qū)域是由灰色的方磚砌筑,經(jīng)過歷史沉淀、歲月侵襲,頗顯雄厚方正。
“沒揚州城氣派……”
小乞兒每次看到這座城池,嘴上總會嘟囔起這句話。
濟南城沒有揚州城富裕、廣闊,可這座城、這里的人,一句話都只有一個意思。
天色逐漸陰暗起來,頃刻間,夕陽尚未徹底落幕,可卻被黑云籠罩。世人說,黑云壓城,不是好兆頭。
夕陽的火,竟然燒不透黑云,小乞兒抬起頭,輕蔑的笑了笑,“紅透云中,都是笑話。夕陽火僅是夕陽火,還是喜歡朝陽多一些啊…”
他徑直進入城內(nèi),許多從他身邊川流而過的人群,對他都是一副嗤之以鼻指指點點的模樣。畢竟,小乞兒現(xiàn)在太邋遢了,濕漉漉的衣著,長發(fā)披散到肩,面容上還掛點憔悴,一點兒沒有年輕人該有的朝氣。
小乞兒似乎是習慣了,那些看不起他的人,都是夕陽火,他是朝陽,最耀眼的朝陽。
“呸,哪里來的病丫頭,躺在我藥房門口做甚?一副要死的病態(tài)樣,滾滾滾,別臟了我的門面!”
一位山羊胡子的瘦臉老頭,指了指躺在地面上的小姑娘,不停的在破口大罵,引來不少人旁觀圍群。
這些人都在議論發(fā)生了什么事,小女孩為何躺在地上,藥房老板為何頻頻出語傷人。
小乞兒喜歡瞧熱鬧,因為有人氣,也喜歡扎堆,因為有人氣。
他跟著老叫花子這些日子,實在是太過枯寂孤伶了。
半個成人大小的身軀見縫就鉆,擠進擁擠的人群,那些人看到是個破叫花子,紛紛將自己身軀移到一旁,皆是目光鄙夷的望向他。
乞兒還被一個臉若銀盤的漢子推到在地,那手臂來的太突然,他一心只想擠進身去,沒來的及防備。
跌倒在地的同時,周圍人群面若不知的紛紛讓出來一塊空地,好讓他躺在地面,生怕沾了這破乞丐的晦氣。
小乞兒不惱不怒,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一時間還有些水漬四濺,引來不少人面色微怒。
那大漢朝他吹胡子瞪眼,“一個破乞丐,瞎來湊什么熱鬧,還不滾到一邊兒去乞討?!?p> 他聞言依然沒有生氣,神情依舊如常,老乞丐曾說:“這人世間最無趣的事就是與野蠻人爭辯,掉檔次?!?p> 小乞兒笑著問他,“一個破乞丐能有什么檔次?”
老乞丐賞了他一個爆栗,“你記住,越是平凡的人,越是站在低處活著的人,越該活得有檔次。這是尊嚴,不是別人眼中認為的物甚,是你想擁有就會擁有的權(quán)利!”
……
“嗯,不與他爭執(zhí),心寬氣和,不然掉檔次?!毙∑騼嚎炊疾豢此谎?,再次躋身來到了靠山羊胡老頭兒最近的一圍。
那大漢剛想作怒,可轉(zhuǎn)眼一想,自己跟個孩子較什么勁,讓他們看著平白鬧笑話……索性,便由他去了。
小乞兒不顧眾人震撼神色,來到躺在地面的女孩旁,蹲下身子,看著她。
這是一個面色蒼白極為較弱的小丫頭,身上穿的衣服比自己的還破。
小乞兒抬頭,看向山羊胡老頭,說道:“她生病了,得治,不然會死?!?p> 這稚嫩的聲音讓山羊胡兒老頭聽了心里發(fā)笑,嘴上說:“哼,莫非全天下要死的病人我都得治?我可治不過來,她也沒錢治。死就死了,賤命一條,枉來人間遭罪!”
小女孩是側(cè)躺著,卷縮著身子,兩條瘦骨嶙峋的臂膀交錯抱在腿間,嘴里隱隱約約念道著什么,“好冷,我好冷……”
乞兒聽到心里都快碎了,不知是被這最該死的老頭冷漠言語所氣還是聽到這個虛弱幾近于無的聲音所驚,他說:“醫(yī)者仁心,您該救她…”
“轟??!”
天上一道霹靂作響,陡然間電閃雷鳴不止,灰暗無亮的蒼穹下起了蒙蒙細雨,許多圍觀的人不在湊熱鬧,懷揣著復雜心思迅速離開,生怕被雨沾身,惹了風寒。
老輩人不是說晚霞行千里嗎?怎么下雨了?
可能連老天爺都可憐此時一躺一蹲在地面的兩位少年少女吧……
“真晦氣!”
山羊胡兒老頭低聲碎語一句,然后迅速關(guān)上了藥房門,再也不看他們一眼,似乎是懶得看?!@年頭,因沒錢治病死去的人還少嗎?
“見死不救,枉為醫(yī)者!”小乞兒狠聲厲色。
都說春雨賜予了萬物生機,都說春雨讓世間美景煥然一新…
“可它能賜予她生機嗎?能讓她煥然新生嗎?”他兩眼無神坐在小丫頭身旁,仍雨水侵打在身,可他仍渾然不動,似乎想著用自己的身軀,為小女孩擋些雨露。
好雨時節(jié),總多風雨…
時間一點兒一點兒的悄然流逝,小乞兒再也坐不住了,因為他感覺這雨水越下越大…越下越大…
春雨的節(jié)奏一向緊密,先是滴滴答答,后是嘩嘩啦啦。
他抱著她,冒著大雨,頂著涼風,在城中走了起來。
小乞兒在尋找醫(yī)館,他已經(jīng)被瀑布拍打了一天,又趕了近半個時辰的路,尤感疲憊,可他不敢松手放下這小丫頭,生怕她躺下了再也起不來了…
“大夫,大夫,請問有人在嗎?”
他看到一處醫(yī)館,小心翼翼將小丫頭放在門檐邊上,敲著門大喊,可里面沒有回音。
他又抱起了她,又冒著風雨走向前方,這一次,他步伐有點兒快,因為聽到了小丫頭的咳嗽聲。
“大夫,請你開門啊大夫!救命!救命!”
小乞兒看著丫頭幾近奄奄一息的模樣,心里難受極了,雨水與淚水在他臉龐互相交織著,形成了一副凄涼畫面。
可這一次,醫(yī)館內(nèi)仍是沒有回聲…
天已經(jīng)徹底變得黑暗,就好比山羊胡兒老頭的內(nèi)心,黑暗的令人發(fā)指。
小乞兒再次抱著小丫頭,再次無所畏懼風雨。
終于,皇天不負苦心人,小乞兒又尋到了一處醫(yī)館,這家醫(yī)館里,燈火通明,顯然是有人在。
他很小心很小心的把小丫頭放在門前,將她身子依靠在門上,可她始終想閉著眼睛躺在地上睡覺,小乞兒不讓,蹲下身子擺正了她即將癱倒的柔弱身軀,不停的在敲門,不停的在大叫,
“大夫,大夫,救命!”
“大夫!求你開門啊大夫!”
“大夫,求求您了,小丫頭要不行了大夫!”
小乞兒稚嫩聲音近乎哽咽,由于雙手一直在攙扶著小丫頭身軀不倒,所以他只能用自己的腦袋一遍一遍的撞擊著房門,砰砰響聲震徹心扉。
這響聲,徹底掩蓋了雨聲…
…………
一處亭臺樓閣之上,老叫花子和一名中年男子并排而立,看著小乞兒與小丫頭。
“您老就忍心?”中年男子面容如同雕刻,五官分明,有棱有角,眉宇中仿佛有氣吞山海之意,端是壯闊。
“在等等…在等等…”老叫花子喝了一口朱紅色漆血酒葫蘆里的酒,淡淡說道。
………
“求您開門,救救小丫頭吧!我給您跪下了,我給您磕頭了…”
小乞兒透過窗戶,看到里面有人影閃動,泣不成聲的再度大喊起來。
小丫頭的咳嗽聲愈發(fā)嚴重了…
小乞兒退后兩步,雙腿跪倒在地,濺起一地雨水,身影蕭索如斯黯然傷神,此時此刻,他已經(jīng)忘記了所謂的‘男兒膝下有黃金’,他現(xiàn)在,只想她活。
“哥哥…哥哥…你不要磕頭,不要磕頭…”
小丫頭的內(nèi)心仿佛聽到了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的響音,于是便艱難的睜開幾欲垂落的眼皮,看向了小乞兒。
…………
“老爺子…您就忍心看著乞兒他…”中年男子站在樓閣之上,看著將要磕頭的乞兒,于心不忍道。
老叫花子呼吸變得有些急促,似乎心境都有些波動,“這小子得需要磨礪。他體質(zhì)異于常人,玄妙之前資質(zhì)看似平庸,實則玄妙之后如魚躍龍門,武道一途將會日行千里!要是在此之前不好好敲打一番,不讓他懂人間疾苦,唯恐以后心性不成?!?p> 中年男子道:“通玄體當真通玄?”
老叫花子道:“這世上,唯有一人有通玄體質(zhì),他就是天下第一趙長青!”
“但愿乞兒心性有成…”中年男子略微震撼,隨后看到乞兒竟是磕頭跪在了漫水的青石地面上,當下再度吃驚了起來,“前輩…這…小均兒他…”
“立陽啊,去吧,讓那位大夫開門救那個小丫頭……”老叫花子閉目凝神,心中沉思道:“乖孫兒呦,別怪爺爺心恨,你將來要走的路,將會無比艱難…要怪…就怪那個長白山上站著茅坑不拉屎的糟老頭子!”
…………
乞兒跪了盞茶功夫,額頭上已經(jīng)有殷紅血跡,任雨水不斷沖刷,可總洗不掉那觸目驚心的血漬。
隨后,那所醫(yī)館大門終是緩緩打開了……
被大夫診治大半個時辰的小丫頭醒了過來。
乞兒半蹲在小丫頭臉前,與她雙目對視,他的眼睛有些通紅,她的眼睛有些虛弱的溫柔。
他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回他,“我叫幼娘…”
他笑了,“幼娘這名字真好聽…”
她跟著他莞爾一笑,“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他吞吞吐吐說:“我…我叫…”
他還未說完,她便急不可耐道:“我以后能叫你乞兒哥哥嗎?乞兒哥哥……”
那年,君容年少,那年,小巧佳人。
那夜,泣雨磅礴,那夜,為她一跪。
少年郎說,我要她活。
小丫頭說,我不要你跪。
后來,那年那夜,正芳華,無限好…
無限好…不是近黃昏,因為小丫頭知道小乞兒不喜歡黃昏,喜歡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