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東南角的一處大宅花廳內(nèi)。
幾個身著錦袍上了年紀(jì)的男人正忐忑不安地圍坐著,小廝們魚貫而入,沏茶水,上茶點(diǎn),絲毫看不出怠慢之意,可廳里的氣氛頗為緊張,眾人皆屏息等待。
坐在下首的劉簡一個月前剛升任清風(fēng)鋪的大掌柜不久,今日還是頭一遭跟著其他鋪?zhàn)拥恼乒駛儊砀锝徊?。此刻正輪到他所分管的鋪?zhàn)訉徺~,行話叫做“過堂”。
“劉掌柜,你鋪?zhàn)拥馁~可是自己親手管的?”女子聲音從花廳正中的書案上響起,乍一聽細(xì)嫩軟綿,可瞬間讓劉掌柜的心揪了起來。
劉簡不敢大意,忙起身回復(fù):“正是!”
“極好。那你說說這一個月為何你鋪?zhàn)拥倪M(jìn)項(xiàng)比上月多了四成,出項(xiàng)多了兩成?!迸拥穆曇羝椒€(wěn)清亮,卻聽不出個中喜好。
劉掌柜所分管的清風(fēng)鋪位于杭州城郭以西的十里鎮(zhèn)上,也是鎮(zhèn)里唯一的成衣鋪?zhàn)印K麖膶W(xué)徒開始跟著老掌柜,鞍前馬后,做低伏小,總算熬到老掌柜退居鄉(xiāng)里,借著一封舉薦信榮升為鋪?zhàn)拥男氯握乒瘢粫r風(fēng)光無限。故而同行間鄰里間的送往迎來就多了些,鋪?zhàn)拥馁~務(wù)暫時讓老二管著,自己也就交差前的幾日熟悉了些大數(shù),以備查驗(yàn)。他這么做,也是有自己的小聰明,十里鎮(zhèn)清風(fēng)鋪的規(guī)模小,比不了城里的大分號。所以他就想著,主家不太會特意詢問。可偏偏今兒運(yùn)氣就是這么不好!
“那個…雖說如今正值盛夏,但總要未雨綢繆,故而我們分號這個月多進(jìn)了些秋襖的料子,想著提前有個應(yīng)對?!眲⒑営X得自己的這個理由頗為充分,提前進(jìn)庫存?zhèn)湄浐锨楹侠?。他抬頭瞧了眼正坐在案頭梳著雙髻的小姑娘,身量纖小,雙腳才稍稍夠得到地。心里不免納悶,今兒怎么換成了大小姐。
秦妙聽了劉簡的回復(fù),嘴角嗤笑地一抽。各家掌柜看到此景,心頭冷了幾分,看來大小姐今日心情不太好。
“劉簡,你這個月進(jìn)的可都是月朧紗。下次回答我的話之前,好好過過腦子!”秦妙頗為不悅地將賬本重重一合。啪!震得黃梨木的桌面為之一動,繼而沉聲:“拿走!”
素聞大小姐過目不忘且手段凌厲,今日過了一堂,果真是名不虛傳。劉簡微微顫顫地上前取走自家的賬本,灰溜溜地坐回到位置上。
過了一上午的堂,秦妙真有些累了,起身繞過比她大上幾圈的書案,站到正中。照年紀(jì)排算,這些掌柜們都能當(dāng)她的爹了,有些個當(dāng)祖父也不為過??稍谇孛罡埃@些掌柜們個個都老老實(shí)實(shí)的,不敢造次。
“各位掌柜叔伯,今兒我再重申一次。秦家老太爺說過什么,四個字,居安思危!別讓一時得意蒙了眼,好好打起精神!”這話一聽便是說給劉簡聽的。這不,新任劉掌柜早已不好意思地將頭埋得深深的,三十好幾的大男人愣是讓一個年僅十四歲的小姑娘說得耳根發(fā)燙。
“好了,今兒就到這。散了吧!”秦妙隨意一揮手,便帶著四個丫鬟四個小廝浩浩蕩蕩回內(nèi)宅了。掌柜們恭敬地目送一行人走出花廳,這才七嘴八舌地?cái)?shù)落起劉掌柜,一個個地恨鐵不成鋼。
----------------------
“阿暖!”
“大嫂!”秦妙剛進(jìn)垂花門,就看到小腹隆起的大嫂崔鳳從花間小徑走來。她歡喜地多走了兩步,牽起大嫂的手。
“大嫂,今日事兒真多,可累壞阿暖了?!鼻孛钜桓姆讲旁诨◤d時的雷厲風(fēng)行,嘟著嘴想自己唯一的嫂嫂抱怨。
崔鳳笑著戳了一下秦妙的腦袋。
“你呀!老想躲懶,以后嫁了人,看你還怎么躲?”崔鳳是典型的江南女子,溫婉可人。今年剛過十七,兩年前嫁給了秦妙唯一的兄長秦昱。夫婦二人舉案齊眉,恩愛有加,如今已有孕四月。
秦妙畢竟是個即將及笄的小姑娘,被自己嫂嫂這么一提,能不害羞么。
“嫂嫂嘴里就是不把門,什么話都說得出?!?p> 二人調(diào)笑著邁入勁風(fēng)堂,朝著端坐在上首的老夫人請安?!袄献孀诩椋 ?p> 秦老太太一看是孫媳和孫女來了,忙著請人起來:“吉祥吉祥!鳳兒啊,你有身子了,別站著了。坐坐坐…”
“老祖宗,您偏心。孫兒今日與掌柜們周旋大半天了,嗓子都冒煙了,怎不見能疼惜幾句呢?!闭f著,秦妙就開始妝模作樣地傷心起來,還真真是我見猶憐。
秦老太太是見慣了她不正經(jīng)的樣子的,也配合著啐了一口:“嘿,你個小沒良心的。”她指著放在案幾上的燕窩羮,一副惹了冤大頭的樣子:“我可是眼巴巴地準(zhǔn)備好了,可有人啊,就是得了便宜愛賣乖。哼…”
廳里的仆婦們一瞧。得,老太太和大小姐又演上了。
秦妙打小就是個機(jī)靈鬼,知道什么時候該見好就收,一下就撲進(jìn)秦老太太的懷里,好一頓撒嬌:“哎呀呀,還是老祖宗厲害,我可憋不了這么久?!?p> 軟綿的小團(tuán)子像小豬一般地在自己的身上拱來拱去,樂得秦老太太咯咯大笑,眼角地細(xì)紋也越發(fā)明顯。嬤嬤丫鬟們更是個個被惹得捧腹大笑。
在一片祥和笑聲中,下人伺候著主子們用完了飯前的羹湯,又用菊花湯水洗凈了手后,方才擺開午膳??蓾M滿一大桌的菜,主子卻只有三人。
說起杭州城里的富貴秦家,人人都知。但因秦家祖訓(xùn),凡秦氏男子一縷不納妾無通房,故而秦家的人口其實(shí)很單一。
秦老太爺就秦老太太一房,先后生了一兒一女。兒子便是秦妙的爹秦書人,娶了郴州刺史的庶出女兒田氏。當(dāng)年田氏生秦妙時難產(chǎn),血崩而死,秦書人就再也未續(xù)弦。秦老太太的女兒,也就是秦妙的姑姑秦蓮,嫁給了金陵王家作長房長媳,一年到頭也見不了幾次。
前段日子為在京城開鋪?zhàn)錾?,秦書人帶著兒子秦昱去了平陽,是以家里頭的正經(jīng)主子就這剩下三位老老少少。
“阿暖,今日前院過堂還順利么?”秦老太太素來胃口好,但上了年紀(jì)就得把緊牙關(guān)。她比孫女和孫媳早先用完膳,正被人伺候著漱口。
秦妙捧著湯碗咕嚕嚕地喝湯,別提多美味了。一旁的孫嬤嬤卻著急,小姐都十四了,舉止還這么隨意,以后可如何是好。秦妙自然是接到了孫嬤嬤額外關(guān)注的眼神,當(dāng)即就放下湯碗,撇著嘴拾起桌上的湯勺,一口一口地往自己的小嘴里放。
“老祖宗,今兒過了十二家鋪?zhàn)樱鈴馁~面上看沒什么紕漏,毛利四成,凈利二成。”秦妙從記事起就學(xué)著管賬算賬,十歲便開始跟著秦老太太巡視店鋪,頗有經(jīng)商天分。她憋屈地使著小勺,小嘴嘟嘟的,頗為不痛快。
孫嬤嬤看她又犯別扭,就著秦老太太默許的眼神把大湯勺遞給眼前的小祖宗。秦妙這才咧著嘴笑了:“孫嬤嬤,這才是喝湯的嘛?!闭f完拿著湯勺舀著喝,不一會兒一碗甜湯就下肚了。
“老祖宗,喝湯就該用這種,多快好省,實(shí)惠!”
噗嗤…崔鳳捂著肚子笑出聲,這小姑可真是不讓人省心?!袄献孀冢蓜e讓孫嬤嬤這么慣著她了,姑娘家哪有拿著乘湯的大勺喝糖水的。小心以后嫁了人,被婆家立規(guī)矩?!?p> 呀!又說嫁人,嫂嫂今兒是怎么回事,老是提嫁人?!按笊?,我還小呢…”
崔鳳聽她又害羞了,轉(zhuǎn)頭看向上首正瞇著眼憐愛地盯著秦妙的老太太,狐疑地問道:“老祖宗還沒和阿暖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