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東方鶴“抽屜廢稿”之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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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已經(jīng)是臘月二十九了。孩子們因為白天喝了咖啡,興奮地睡不著覺,可是白天的奇妙歷程又沒有辦法跟父母家人分享一字一句,實在覺得憋得慌。大人們在廚房和客廳準(zhǔn)備著第二天年夜飯的食材和物品,孩子們在床上翻來覆去,只好重新穿好衣服,下床去跟大人們待在一起,幫不上忙,至少也比自己在床上干瞪眼強。
大人們這一天卻出乎意料地沒有提到“黑婆娘”,孩子們失望地離開,悻悻地回到床上,不一會也睡著了。
哈老太的二兒子是大年三十這天中午時分來的。這一年她應(yīng)該在二兒子家過年。哈老太太高高興興地坐上兒子的車,沖著陸小離母女揮著手,去了西村。可是大年初二一早,哈老太太就被二兒子的小轎車送了回來?!八?。剛離了婚,新娶了媳婦,又生了個小娃娃。”哈老太太坐在陸小離家的沙發(fā)上感嘆道。那個沙發(fā)好像生來就是為哈老太太準(zhǔn)備的一樣,她第一次進(jìn)陸小離家,第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那個位置,好像失聯(lián)多年的故人,一見就能認(rèn)出彼此。陸小離沒引導(dǎo)她坐在哪,她自己就走過去,往那個背窗的沙發(fā)上一坐,就好像物歸原地了一樣,再合適沒有了。
“那就在我們家吃飯吧。反正添一雙碗筷的事?!标懶‰x在廚房喊著。陸琴與哈老太太坐在客廳喝著茶。
“今年的天氣真好!往年啊,都得下雨下雪,可冷了!”哈老太從感嘆自己轉(zhuǎn)移到感嘆自然上。她已經(jīng)活得忘記了年頭,到如今只剩下對每一天的具體感知了。
陸小離白天在家似乎總是穿著圍裙,鄉(xiāng)間的時日比較久,一天中她做兩頓飯,早餐是用點心和茶代替的,母女倆的午飯和晚飯也很簡單。兩頓飯的間隙,她就在二樓的書房里,曬太陽,看書。到水倉玉村這幾天里,她還沒有打開過自己的電腦。以前在BJ,她一天不打開電腦寫上幾句,心里就會發(fā)慌。不管怎么說,她也是一個靠寫字為生的人,每天碼字是使手藝不至生疏的必要條件。雖然她知道自己碼的那些斷章殘句根本就無人問津。
在城市生活,也是有一些顯而易見的好處的。陸小離雙腳搭在另一張凳子上,坐在二樓的窗玻璃前思忖著。每天在地鐵的兩個小時,是她的讀書時間?,F(xiàn)在在她身后房間內(nèi)擺放的那些書籍,當(dāng)年就是在BJ的地鐵里一頁頁被她親手翻過的。她想過,如果她住在單位附近(姑且不說昂貴租金的問題),她很可能沒有機會讀完那些書了。其次,她每天會抽時間(有時候是午休時間)碼上幾百上千的字。她沒有文體概念,雜文、散文、小說,她是糅雜著想怎么寫就怎么寫的。她只是個思想的忠實記錄員。至于如何處理這些文字,那是以后的事。她總是到處寫,有時候?qū)懺谵k公室的臺式電腦里,攢到一起拷貝到優(yōu)盤帶回家,再轉(zhuǎn)到自己那臺老舊的筆記本內(nèi),她也懶得再去看,去遴選,去分類,那些文件便散亂在各個文件夾內(nèi)。有時候由于急切,她隨手寫在手機備忘錄里,其中一些轉(zhuǎn)到了筆記本文件夾內(nèi),有一些則被忘諸腦后了。
而現(xiàn)在,她并沒有一丁點的碼字的愿望。她也不免有些擔(dān)心是否自己江郎才盡。沒有傾訴的愿望對于一個靠寫作為生的人是多么殘酷她不是不清楚。不過,現(xiàn)在,她并不是一個以寫作為生的人。她舒了一口氣。
那么我們不禁要問,一個年近而立的女人,又要養(yǎng)活母親,她靠什么維持生計呢?陸小離還沒想好答案。也許最后還是避免不了靠寫字衛(wèi)生吧,但至少目前,她只想安安靜靜待上一陣子,過一過如愿以償?shù)奶颖艿纳睢?p> 陸琴出生農(nóng)家,父母是下放知青。她對農(nóng)村生活和農(nóng)作規(guī)律一清二楚。開春過后,她就計劃著去集市上買些菜種子。哈老太和自家中間那塊荒地,她早就看中了,開墾出來,足有四塊菜地,家里一年到頭的蔬菜不成問題。只是,她的腿腳不太靈便,早年跟丈夫在外打工時,摔斷過一次,一直沒好利索。走路倒是沒有問題,也不太礙眼,只是逢到刮風(fēng)下雨的天氣,就會準(zhǔn)時犯疼,比天氣預(yù)報還要準(zhǔn)。
油菜、辣椒、蘿卜、包菜、萵苣等種子已經(jīng)買回來了,只是翻地的活還沒有落實。陸小離從小在縣城里長大,沒有干過任何農(nóng)活,只是見過田野。但家里沒有男人,她主動請纓,讓母親在一旁指揮。
翻地的那天,村里的孩子們走家串戶的拜年程序基本走完,又跑到狀元坡來了。哈老太太和陸琴坐在門前空地的椅子上,陸小離穿著一雙夸張的黑色雨靴,系著她那條紅色的圍裙。陸琴看著她連鐵鍬都不會使,差點跟她吵起來。她親自做了示范,一鐵鍬下去,黑色的土塊就被掀翻在地。陸小離嘗試幾次,終于能翻動土塊了,但她也差不多筋疲力盡了。她丟下鐵鍬,回屋狂灌了一杯水,再出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侯文正拿著她的鐵鍬哼哧哼哧地在干活呢。
“陸阿姨好!我?guī)湍惴??!焙钗母善鸹顏碛心S袠?,其他的小孩子在一旁看著發(fā)笑?!拔腋梢粫~川接著翻。”
“快別!你們的爸媽知道了,要心疼了!還是我來吧!”陸小離跟他爭搶著鐵鍬。侯文雖說年紀(jì)小,力氣卻比陸小離大。陸小離搶不過,只好作罷。幾個小女孩跟著她回到屋里。陸小離看著她們?nèi)鋭拥男∽?,就知道肯定是上次在這嘗到甜頭了,又想來討點心吃的。于是蹲下來,一個個問了一遍姓名,再端出點心來了。
一上午的時間里,侯文和葉川差不多翻了三分之二的地,剩下的三分之一侯文說他下午再來翻,恐怕家長要到處尋他們回去吃午飯了。陸小離讓他們下午別再來了。
孩子們一窩蜂離去,陸小離搬回兩位女士坐的椅子,回屋做中飯去了。
三個女人正在客廳喝咖啡聊天的時候,侯文帶著一個中年男人從大路朝陸小離家走來了。“這是我表哥,昨天剛回家?!薄澳愫?!過來坐,喝點水?!标懶‰x招呼道。
“不了,是侯文拉著我來,說你們需要幫助?!蹦腥苏f完,跟哈老太太打了個招呼,一扭頭就出門去了。陸小離跟出來,他已經(jīng)拿起鐵鍬干起活來了。陸小離沒好說什么,轉(zhuǎn)身回屋,想跟侯文問個明白。
“怎么回事啊,侯文?”
“我表哥,叫陳亞伯。昨天從深圳回來的。他也不想在大城市干了,回鄉(xiāng)準(zhǔn)備創(chuàng)業(yè)來著。昨晚我跟他睡的,才聽他說的?!?p> “那你也不能讓你表哥來幫我翻地呀!”陸小離從來就覺得受人恩惠是最麻煩的事情,她和陸琴一向是自己能夠解決的事絕不去麻煩別人,自己不能解決的事也要盡力想辦法自己解決掉。
“沒事。陸阿姨。我表哥人很好。前兩年去深圳打工,每年回家都要幫村里的五保戶干點啥的?!标懶‰x給侯文倒了一杯牛奶。
“我也想喝一點純咖啡,好嗎?”
“你先把杯子里的牛奶喝掉?!标懶‰x琢磨著該如何向這對表兄弟表示感謝。晚上她和陸琴商量,不然趁著還是春節(jié),買點什么禮品去侯文家拜訪一下吧。陸小離不是很情愿地答應(yīn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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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一個人毅然決然地逃離一個熟悉的環(huán)境,來到另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的時候,她的內(nèi)心早就對千萬種人際關(guān)系做過一番衡量,她的待人接物與處事方式也早就在你來我往中形成了一層保護層。她也許不再對“友好”“親密”等詞匯抱過多幻想,對人的看法也像落雪的地面,看不到白雪覆蓋下的真實面目。唯有雪后初霽,陽光重新灑滿人間,萬物才會恢復(fù)自己本來的面貌。
陸小離在BJ寄居的幾年內(nèi),也交過兩個朋友。她知道自己一生至交不會超過3人。彌足珍貴的人總是越少越好的。她對珍惜的人無一例外都有一種盲目的信任,然而這種信任無法維持一生之久。
剛到BJ的時候,陸小離就遇見了第一個女友。她們曾經(jīng)一起去簋街游蕩,互訴失戀之苦。后來在她的鼓勵下,女友成功追到了自己心儀之人,再后來人家順利結(jié)婚,買了房子車子,過起了自己的小日,也就與陸小離漸漸疏遠(yuǎn)了。
第二個女友是單位里新來的同事。與陸小離沒由來地臭味相投。兩個人一起吃飯,一起去洗手間,一起去逛優(yōu)衣庫,一起笑,一起為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事物感傷??墒呛镁安婚L,沒多久她就因為得罪了上司而離開公司。陸小離曾為此一蹶不振了半年之久。她們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陸小離也曾翹班溜去她家,兩個人天南海北憂國憂民地聊,邊聊邊往嘴里塞滿了零食。這是她們的休閑時光。也是陸小離在BJ最美好的記憶。
如果不是她離開公司,陸小離抑郁半年,也許她就不會選擇離開BJ。自從陸小離感受到形影相吊形單影只的悲戚滋味,陸小離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忍受在擁擠如流的城市中無限渺小的自我中被無限放大的孤獨。她跟女友約定如果彼此都能活到80歲,到時候她會重返BJ,來跟她度過晚年。兩個人喝著紅酒,把這約定半當(dāng)玩笑半當(dāng)真的吞進(jìn)心里。
年數(shù)雖久,閱人雖多,卻沒有更多值得記住的人。陸小離看過了云淡風(fēng)輕,就不再計較旁人對自己的看法了。所有人對于其他的人來說,可能都只是云煙過客。陸小離選擇水倉玉村也就是看中了這里“與世無爭”的性質(zhì)。如果她真的能掌握農(nóng)作的技巧,這輩子剩下的時間就這樣無欲無求地安靜度過,也未嘗不可。
村里的人并不這樣看。所有的人都是往外走,而回村的人一定是有無法理喻的原因的。城市生活的那種關(guān)門閉戶互不相識的遺風(fēng)在水倉玉村蔓延開來,村里拔地蓋了幾棟高樓。搬進(jìn)去的人就染上了這種風(fēng)氣。除了還住在以前老式房子中的人互相之間還保留了一些祖上留下的優(yōu)良風(fēng)氣,水倉玉這個地方在本村人看來其實是一無所是的。
緊隨著陸小離母女回村的陳亞伯自然也就成了村里人目前閑談的主要對象。過完春節(jié)大伙都是急著趕回城里開工,只有陳亞伯逆流而行,反倒在家里越待越久,遲遲不見回深圳的打算。
開春以來,田地都要翻一遍,該下的種子要下了。對于農(nóng)村人來說,春天就意味著一年的勞碌開始了。侯文的父母是年前離家的,陳亞伯這陣子一直在他家?guī)兔Γ锢锿馔獾幕钏及?,的確是一把好手。
陸小離母女拎著一大袋禮品沿著大道走出狀元坡的場景在水倉玉村人口中傳講了好多天。她們來到侯文家的時候,身后遠(yuǎn)遠(yuǎn)地已經(jīng)跟來了一大幫看熱鬧的人。
陳亞伯正在廚房洗碗。陸小離母女不安地站在客廳中央。侯文的爺爺掐滅煙筒,去廚房打了一瓶開水,上茶的卻是陳亞伯。
“你怎么在這?”陸小離驚訝地問。
“我哥一直在我家?guī)兔δ?!翻地、做飯……”侯文驕傲地說道。
陸小離接過他遞來的茶杯?!安枞~放太多了。濃茶喝了睡不著?!标懶‰x小聲說。陳亞伯立馬接過那杯濃茶,換了一杯清茶再遞上來。“這樣可以吧?”他憨憨地笑了。
陸琴道明來意,放下禮品,茶才喝了幾口,就準(zhǔn)備走。侯文爺爺挽留,想讓她們二位女士留下來吃午飯。陸琴說離得這么近,就算是鄰居了,以后有的是機會。大家客客氣氣寒暄完畢,陸小離挽著陸琴的手,在眾人的注目下離開了侯文家,又走大道回了狀元坡。
春天一天天喚醒了綠色,狀元坡一天比一天顯眼起來。孩子們也快要開學(xué)了。奇怪的是,從那天后,水倉玉村的孩子們再也沒有從女人們嘴里聽到過“不準(zhǔn)去狀元坡瞎跑”一類的訓(xùn)誡了。孩子們上學(xué)去后,陳亞伯還在侯文和自家地里忙活。
陸小離家的菜地眼見著冒出了嫩芽,天氣也一天天暖起來。水塘周圍枯黃的水草也一夜之間恢復(fù)了生機,在微微的春風(fēng)中挺直了腰桿。
如今的陸小離已然成為了一位村姑。她把頭發(fā)全部扎在腦后,看起來就跟她的內(nèi)心一樣清心寡欲。女人們在遠(yuǎn)處的田里干活的時候,有時候可以望見陸小離系著那條紅色的圍裙在家門口的菜地里澆水。葉川和侯文還是隔三差五領(lǐng)著其他小嘍啰往狀元坡跑。男人們有時下了工,也會扛著鋤頭、繩子抄近道從狀元坡走回家,遇到哈老太和陸琴的時候,也會點點頭,權(quán)當(dāng)打過招呼了。
農(nóng)人在田間埋頭,夏天很快就來了。村里人見陳亞伯除了在田間辛勤以外,也??匆姾钗母鶢钤屡?。陸小離來水倉玉沒有買下田地,原來房主家的田一直空置著,本來是給他們留在本村的遠(yuǎn)房親戚的,但他們也無暇顧及了,幾畝地就那樣空著,沒人管沒人問的。陸小離問過房主,房主答應(yīng)地可以給陸小離使用,但是所有權(quán)扔歸他本人。陸小離千恩萬謝之后卻犯了愁。先前翻地的尷尬場面又浮現(xiàn)在眼前。陳亞伯來她們家主動提出幫忙,陸小離堅持付給他一定的工錢,這場買賣才算成交。
“你為什么不回深圳了?”在田埂幫忙兼學(xué)習(xí)的陸小離戴著太陽帽,兩個人聊起天來。
“就是突然不想回去了。城市生活太虛幻了,我每天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一天一眨眼就過去了。我想了想,覺得自己這兩年就好像是兩天,嗖地一下就過去的?!?p> “時間過快一點也沒有什么不好的?!标懶‰x倒了杯茶遞給對方。
“不好!太不好了!我可沒法接受我的生命就是這樣被濃縮著過完的。上天明明給了我?guī)资甑膲蹟?shù),我卻過成了幾十天,太不劃算了!”
“那你回鄉(xiāng)想好做什么了嗎?”
“還沒有。急什么!回來之前,我想在村里開個小書店,幫孩子們辦個興趣班什么的,在大城市里,不是都有這樣那樣的興趣班嗎?小孩子一放學(xué)都去了那里?!?p> “水倉玉市場太小了吧?”
“嗯。確實。指定賠本生意。我家里還是希望我回深圳,畢竟在外面才有活干。農(nóng)村現(xiàn)在除了田地,沒別的了?!?p>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些什么?!标懶‰x站起來看著遠(yuǎn)方,“一定要做些什么吧?我們是現(xiàn)代人。如果只是單純種地,有吃有喝,是不是脫節(jié)了?”
“脫節(jié)了也挺好?。∧憧次椰F(xiàn)在每天吃得香睡得香,每天都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活著。時間好像回到小時候了,慢慢地、慢慢地一分一秒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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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談天之后,陸小離就一直琢磨著怎么利用自己的書房。侯文和葉川每次來的時候,都不再滿足與待在一樓喝咖啡吃點心了,他們更愿意待在二樓這間書房。大部分的書他們倆是看不懂的,但是他們在書房里卻展現(xiàn)出了難得的安靜。后來小一點的孩子們也爬上了樓梯,學(xué)著大哥哥們的樣子,拿著書。
雖然陸小離沒有什么市場和營銷概念,但她對在水倉玉開書店這件事的基本判斷卻還是正確的。水倉玉村就一所小學(xué),中學(xué)在鎮(zhèn)上。全校的小學(xué)生加起來恐怕也超不過200人。水倉玉村人對小學(xué)的概念相當(dāng)于升級版幼兒園。孩子太淘,有個地方管教管教也好。至于學(xué)到什么文化知識,水倉玉村人會認(rèn)為這是非分之想。文化知識是到了中學(xué)才有的事。
陳亞伯只念過初中,當(dāng)年也屬于孩子王,頑皮成性,念不進(jìn)去書,初中畢業(yè)就跟著父母去外地打工,全國各地也算跑了幾個城市,近兩年才到了深圳?,F(xiàn)在他總說起過往,語氣中帶著后悔和自責(zé)。當(dāng)年若是堅持念完了高中和大學(xué),現(xiàn)在的他回鄉(xiāng)來一定會有更好的作為。
“念完了大學(xué),可不一定會回鄉(xiāng)啊?!标懶‰x反駁道。
“你不也回鄉(xiāng)了嗎?”陳亞伯當(dāng)仁不讓。
“我……追求不同吧?!?p> “我追求的跟你一樣?!标懶‰x卻臉紅了。她轉(zhuǎn)過臉,過了一會說道:“我打算把我的書房當(dāng)作一個讀書室,給村里的孩子們用。他們要是想看書,可以來我這里看。書一律不外借。周末他們也可以來我這里寫作業(yè),不過沒有輔導(dǎo)?!?p> “你這個想法好極了!不過,為什么不輔導(dǎo)?你完全可以的嘛,不像我……”陳亞伯激動地跳到她面前。
“我只打算做讀書室,又不是補習(xí)班。”陸小離轉(zhuǎn)身下了樓。陳亞伯追上來。
“我看,我們合伙吧。我腦子里剛剛冒出了一大堆的想法,我得一個個跟你說道說道。你拿拿意見?!?p> 按照陳亞伯的提議,陸小離的讀書室兼帶興趣班功能,村里有幾個能吹善拉的老人由陳亞伯去逐一邀請來讀書室擔(dān)任興趣班老師。老人們的手藝幾乎失傳,自家的孩子對二胡、笛子一概不感興趣,這回卻要在讀書室被發(fā)揚光大,他們都樂得合不攏嘴。讀書室在二樓,房間不算大。一周一次興趣班。有幾個孩子踴躍報了名。興趣班在一樓授課,有時候也在哈老太太家??雌饋硎切U熱鬧的。一開始讀書室和興趣班都是免費的,陸小離知道一旦收費,孩子們肯定被家長揪著耳朵拎回家去。陳亞伯也欣然同意她的做法。“這不是策略。收費不合適。再說收一點點,還不如不收。這些孩子沒幾年就去鎮(zhèn)上上學(xué)了?!?p> 陸小離和陳亞伯挨家挨戶送去傳單,自然有“不占便宜白不占”的家長欣然把孩子送來的,也有不愿“上當(dāng)”的家長,也有“放養(yǎng)”管理的將決定權(quán)交給了孩子自己??傊?,暑假過后,免費的“陸小離讀書室”就正式使用了。
現(xiàn)在陳亞伯每周三次往陸小離家二樓的讀書室跑,周末幾個固定的孩子基本上都在這里。陳亞伯將咖啡換成橙汁端上來,孩子們都笑他。
“陳叔叔,你是不是喜歡陸阿姨?”
“別說!”陳亞伯做了個噓聲的手勢。孩子們一副了然于胸的樣子轉(zhuǎn)過頭笑著繼續(xù)看書。
村里的閑談當(dāng)然也隨之而來。整個村里還沒結(jié)婚的年輕人基本上就只有這兩位了。其他年輕人年頭就出門了,年尾的時候回來的時候身邊也會帶來一個外地人來認(rèn)親。中年人留在村里的已經(jīng)不多了,大多是女人。剩下的就是老人和小孩。像陸小離和陳亞伯這樣的單身大齡青年這樣明目張膽地往一塊湊,女人們隔山觀火,倒是樂于有了新的談資。陳亞伯在眾人面前倒是從不推諉自己的感情,只是當(dāng)著陸小離的面,他就慫了,什么也不敢說。
敏感的被愛者當(dāng)然知道事態(tài)的發(fā)展全憑她一念之間,但她已經(jīng)下定決定,此生不再為另一個靈魂死去活來,也不再經(jīng)營什么婚姻、戀愛之類折磨人消耗人的東西。陸小離并不把話挑明,她只是每天把自己的頭發(fā)梳成六十歲女人的樣式,她也不怎么展露笑容。但在陳亞伯眼里,那正是成熟女人的標(biāo)記。
陸小離有過愛情。那也許稱不上是什么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但卻讓她明白了男歡女愛以及世事無常。男人們并沒有表面上那么愛一個女人,至少他在另一個女人身邊也照樣生活、吃飯、睡覺、歡笑……所謂一往情深大抵只是文人自戀自憐的把戲。生活現(xiàn)實得可怕,足以讓人不寒而栗。那樣的經(jīng)歷有過幾次之后,陸小離默然不語,接受了命運加給她的功課。
陳亞伯也并不是一張白紙。早早出來做營生的他,風(fēng)隨雨轉(zhuǎn),也曾受過愛情的傷。女人們總是喜歡既成熟又有錢的男人,陳亞伯除了年紀(jì)以外,身無長物。接近他的女人大多帶著淺顯的目的而來,陳亞伯閉上眼睛不去看那些??删退闼犚恢谎坶]一只眼,女人們尋到更好的棲息地,很快也就自己走開了。他瀟灑地甩甩頭,一笑置之。
讓陳亞伯暗自驚奇的是自從與陸小離接觸以來,以前與他有過關(guān)系的女人,他一概記不起來了,連帶著她們的名姓和容貌,全部成為一片遠(yuǎn)而又遠(yuǎn)的云霧。
至于陸小離這方面,她心門緊閉,就像她那古舊的發(fā)型一樣,絲毫沒有被震動。村里人發(fā)現(xiàn)陸小離的行為作風(fēng)跟一個寡居的婦女差不多,衣服的款式也毫無可圈可點、可借鑒之處,她倒是更像本村上世紀(jì)的一個普通農(nóng)婦。村里的婦人衣服總是隨著網(wǎng)絡(luò)和在大城市見過世面的潮流而改變,陸小離卻一如既往,穿著黑色、深褐色、藏藍(lán)色的衣服,從頭到腳把自己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縱使是夏季,陸小離也總是穿著過肘上衣以及長褲或及踝長裙。秋天一到她就換上了高領(lǐng)的打底衫,一年到頭全身上下幾乎只露出一張表情不多的臉龐。陸琴的穿戴反倒比女兒明亮些。她怕熱,夏天的時候脖子、手臂都得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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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亞伯小時候跟著爺爺學(xué)了幾年笛子,正好在興趣班派上了用場。村里吹笛子的老人只有一個,快80了,家里總擔(dān)心他,不讓他出來。老人卻堅持著沒缺過課。孩子們回家吵著嚷著讓家長給買跟竹笛的時候,曾經(jīng)是村里對陸小離母女意見最大的時候。他們一度在田頭口誅她,揚言要將她們母女趕出村子。直到老人拿出家里的三根笛子的時候,女人們的怒氣才止住。逢著下雨,或者老人身體不太舒服,沒法來授課的時候,陳亞伯理所當(dāng)然就成了“代課老師”。他年輕,腦子又活,只是缺乏勤勉,現(xiàn)在卻每天開始在家練起笛子來。
二胡班情況要稍好一些,因為有兩個老師,想學(xué)二胡的孩子基本上自家都有一把老人用過的古董,擦拭一番,新手用著倒也合宜。
興趣班和讀書室一直都是免費的,直到第二年秋天。秋收的時候,陸小離那幾畝地也有了收成,陳亞伯一個人要管自己家、侯文家地里的所有莊稼,已經(jīng)沒有機會喘氣了。暑假的時候孩子們幾乎每天都在陸小離家讀書、寫作業(yè),興趣班也照常。每天還要提供果汁、西瓜和風(fēng)扇。水倉玉村里的人也都看在眼里記在心上。以往,留守在老家的男勞力就會在村里找一些出門在外的人家,幫著收田地里的莊稼,掙上幾百塊錢的。這年,陸小離也打算請村東頭的老李家男人來幫自家收割莊稼。老李的第三個女兒每天在她家寫作業(yè)。
那天下午,陸小離一手牽著老李的小女兒,一手挽著陸琴,把小姑娘親自送到她父母手中后,開門見山地開了個價,老李女人動心了。老李悶著頭抽完了一袋煙,答應(yīng)第三天去幫她收莊稼。陸小離道過謝,挽著陸琴回去了。在水倉玉村,她總是跟陸琴一塊出門。
第三天一大早,老李就在陸小離家的田里忙開了。收割的農(nóng)活至少需要三天時間。老李每天從清晨干到傍晚??煲旯さ臅r候,陸小離和陸琴又來了老李家,她掏出一個信封,里面是老李的工價。老李女人接過去,打開來數(shù)了一遍,似乎覺得太多了。她看了看自己男人,從那沓工錢中抽出了一半?!拔覀兓ㄦぴ谀慵乙膊皇且惶靸商炝?,你給的工錢太多了,超過了我們這的市價。我們只能收一半。”
那天是陸小離來到水倉玉村整整18個月。也是她第一次在村里人面前露出笑容。陸琴婉拒了幾次,老李女人堅持著只收一半工錢,陸小離最后離開的時候,花妞看見她的眼角有亮晶晶的淚花。
陳亞伯來幫著做了些零碎活。這一年的收成挺可觀的,陸小離開始像一個村婦一樣,把糧食收進(jìn)倉里,又晾曬了剩余的,準(zhǔn)備拉到集市上去售賣。糧食售價極其便宜,農(nóng)人辛苦一年其實掙不了幾個錢,所以大家才扔下田地紛紛出門打工去了。去集市那天,陳亞伯一路跟不太了解行情的陸小離介紹著這些在他無比熟悉的信息。
“你喜歡看誰的書啊?”交談間隙,陳亞伯冷不丁地問。
“哈代。”
“為啥?”
“他跟我一樣,還鄉(xiāng)了。也跟我一樣,寫了詩歌和小說。哦,不,我沒法跟他比,他是大師,我只是個無名小卒。我連給他提鞋都不配?!焙孟襁@是陸小離離開BJ后,第一次談起她以前所從事、所熟悉的那個行當(dāng)。
“你是一名作家?”
“算不上?!?p> “你剛說自己寫詩歌和小說。有否出版?我在哪里可以買到或者讀到?”
“有一本小詩集,小說嘛,發(fā)表在幾家雜志上,恐怕看不到了?!?p> 那天集市上,陳亞伯心里默念著陸小離那本詩集的名字,唯恐忘記了?;丶液笏⒓慈ゾW(wǎng)上訂購了一本,同時還購買了哈代的所有能買到的小說和詩集。
“你寫的太棒了!”陳亞伯如饑似渴地讀完她的詩集后跑來跟陸小離宣布。
“那是因為你還沒有讀過旁人的詩集,才會這么說?!标懶‰x冷淡地回應(yīng)道。
“誰?還有誰寫的比你的好?”說話方受到了打擊,情緒明顯不如剛才激昂。
“莎士比亞、博爾赫斯、奧登、RS托馬斯、斯蒂文斯、洛爾迦、葉芝、弗羅斯特……還有一大串,你還要聽嗎?”
“你等會,我拿一支筆,記下來?!?p> “你研究這個干什么?”
陳亞伯真的拿來了紙筆,陸小離只好逐個給他再念一遍。陳亞伯回家后果然照單全買了回來?,F(xiàn)在他隔三差五除了往狀元坡跑,剩下的時間就是躲在家里讀這些陸小離所看中的詩集。
圖書室的藏書,其實陳亞伯并沒有想過自己也去讀一遍。等他讀完那些詩集,重新踏上二樓圖書室的時候,他才知道原來珍珠一直在自己眼前,而他卻被無知蒙上了雙眼。陸小離家的書不外借,農(nóng)忙開始前他每天都會來。
“以前沒有發(fā)現(xiàn)讀書的樂趣,只知道玩樂。這些年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尋找生命的意義和真諦。沒想到……”哈老太太這幾天不太舒服,一直臥床,陸小離端了一份飯菜送去,陳亞伯跟在她身后做著這番表白。
“生命的意義啊……”陸小離扶起哈老太太,把飯和水端到她面前?!拔医嗅t(yī)生來看看吧,哈奶?”
“不了,不了,老毛病了。每年都得躺幾天。不要緊。”哈老太太氣息微弱的聲音,只有貼近她耳邊的人才能聽得見。艱難地喂了疾病纏身的哈老太太吃下幾口飯之后,陸小離又帶上了她家的門。
“哈奶說啥?”陳亞伯問。
“她說沒事。不過我還是打算去村西她兒子家一趟??催@樣子,恐怕……”
“我陪你去!”
“我叫上我媽。”
“你剛才說的話,還沒有說完呢。”
“剛才說到那里了?”
“生命的意義。”
陸小離笑了一聲。“活下去總會見識到你意想不到的風(fēng)景。比如你,跌跌撞撞,活到今天,偶然發(fā)現(xiàn)讀書的樂趣。比如哈奶,活了一輩子,也不愿麻煩兒女一丁點,老了病了,還在自己撐著。比如我,莫名其妙沒有預(yù)料到會來到水倉玉并且成為村婦。比如侯文,他昨天跟我說他想要考清華大學(xué),還有葉川,他說他將來要成為醫(yī)生?!?p> “葉川明年就上初中了?!?p> “是??!他二胡拉得不錯?!?p> “你今天說的話好像是最多的……”
被陳亞伯這么一說,陸小離不作聲了。剛剛回屋請陸琴一起去村西頭哈老太二兒子家時,陸琴腿疼犯了,起不了身。陸小離服侍她上床之后,本來打算第二天一大早再去的,但剛剛看到哈老太的情況,陸小離覺得事不宜遲?!坝衼啿隳悖曳判??!标懶‰x關(guān)門前陸琴喊了一句。
此刻,二人第一次單獨同行走在狀元坡那條大路上。天色已晚,月亮從天上灑下清輝,照在說話的二人身上。鄉(xiāng)間的夜晚,安靜得能聽見二人走路時的腳步聲和衣服上輕微的摩擦聲。陳亞伯聽出同伴呼了一口緩慢而悠長的氣。
“其實,我頂佩服你的。一個女孩子,帶著母親,獨自生活……沒有任何依靠……我也算走南闖北,從沒見過這樣的……”
“我早已不是什么女孩子,我在我家的定位就是頂梁柱?!标懶‰x從那句話里聽出那個刺耳的單詞“女孩子”,因此想要竭力反駁他。
“你就是一個女孩子,可能因為你太……”他本想說“要強”,但停頓了一下選擇了另一個詞匯,“因為你太不想麻煩任何人了,所以你才把自己當(dāng)成家里的男人。”
“家里的確需要一個男人。不過我就是了,所以挺好的……”陸小離故意提高了聲調(diào),其實倒恰恰顯示出了她的沒底氣。
11
哈老太太走得很安詳。
那天晚上,她的二兒子載著陸小離和陳亞伯就來看她來了。那時候她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二兒子說要送她上醫(yī)院,她貼在兒子耳邊說了些話,兒子就逐個給兄弟姐妹們打了電話。等到那家的5個子女都帶著配偶和孫輩回來后,哈老太太才咽氣。
“她說她不是得病走的,她是壽數(shù)盡了,也活足了,走的。”哈老太太的兒子對陸琴母女說?!拔覌屵@兩年,多虧了你們,她說她最后的日子過得很開心,每天有你們照料著,還有一大群孩子圍著,她……”那姊妹5人泣不成聲。
水倉玉村送走了哈老太太,村里好像一下子安靜了好多。有那么一段時間,從田野上經(jīng)過的孩子們也不來回追逐打鬧了,干活的男女也沒了笑聲。哈老太太的離世代表著水倉玉村一個時代終結(jié)了。村人們以這種方式表達(dá)著自己的哀思。
哈老太太活著的時候,孩子們很少來狀元坡這里。等他們送走老人,回到房子里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屋子已經(jīng)漏得不成樣子,廚房的灶臺積滿了陳年的灰塵,蜘蛛網(wǎng)也結(jié)了好幾個。但是她的衣服還是整整齊齊地疊放在衣柜里的,這些都是陸小離母女幫著做的。
女人們以來“陸小離讀書室”接孩子為由,開始走進(jìn)了這棟房子,并慢慢了解和喜歡上了房子的女主人。哈老太家二兒子找人來把母親生前一直住的那棟破房子拆了,重新蓋了一座二層小樓,在大門口掛上了“陸小離讀書室”的牌子。錢自然是陸小離、陳亞伯和他三家合出的。
陳亞伯買進(jìn)一些兒童讀物和文具紙筆一類的小玩意兒,在一層開起了他的文具店。二層仍然是原先的讀書室,不過規(guī)模比陸小離那一間大了三倍。還辟出了專門的笛子和二胡教室?,F(xiàn)在水倉玉村的女人們要是在天黑前找自家孩子回來吃晚飯,一定是結(jié)伴往狀元坡那邊去的。上小學(xué)的孩子如果調(diào)皮搗蛋就會被送來狀元坡,讓“陳叔叔”用二胡收拾他。幾乎沒有人還記得有人曾經(jīng)用“黑婆娘”私下里稱呼過如今他們嘴里尊稱的“陸老師”了,除了離開村子在外求學(xué)的侯文和葉川。他們倆每年回水倉玉,還是像小時候那樣往狀元坡跑,跑到坡頂,望一望遠(yuǎn)處掩映在水草叢中的水塘,他們當(dāng)年為了躲避大人的目光,曾從水塘那邊的水土丘繞道來到陸小離家門口。陸小離第一次從水土丘瘋跑過去的時候,只有大膽的侯文和葉川跟上去。他們一直跑到水塘邊,陸小離躺倒在草地上,對著藍(lán)天發(fā)笑。侯文試著躺下,也跟著笑。那一天,葉川第一次知道原來天空應(yīng)該是躺著看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