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站在柳樹下,默默看著那門緊閉,便緩緩走過去,開口說道:“白承書,墨衣。”
白煜與墨衣回頭,那女子英眉若蹙,削瘦身姿站在樹下,倒有幾分江湖凜然。
墨衣說道:“主子,是碧落?!?p> 只見碧落走過來說道:“昨兒夜里,我也聽見了有人唱曲,今晨特地問了沈姑姑,姑姑說這梨園已經(jīng)荒廢許久,我又去問了問別的宮人,他們說當(dāng)初先君下令封鎖梨園的時候,是遣散了些戲子的,但是后來也有一些戲子不愿離去,大概,那聲音便是他們長夜寂寂,打發(fā)時間的吧。”
墨衣聽后十分不解:“就……一直在里頭了?”
碧落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是,不過這里衣食供應(yīng)不缺,一日三餐都有膳房的人送來,若是出去找不到生計(jì),這里也是個容身之所?!?p> 白煜默然,回頭看了看那脫落了無數(shù)墻皮的紅墻磚瓦,那里仿佛與世隔絕,一切悲喜,都不融于世俗。
“白承書是覺得,哪里不對勁么?”碧落看著白煜蹙眉看向梨園方向,開口問道。
白煜點(diǎn)點(diǎn)頭,看著碧落問道:“你也好奇?”
碧落看著白煜有些警覺的挑眉,不覺說道:“白承書莫要誤會,只是奴婢從小就在戲園子旁邊長大,常常聽人唱曲,昨夜,這梨園內(nèi)有人唱的是《點(diǎn)高燭》,奴婢聽過。”
“《點(diǎn)高燭》?這是什么曲,從未聽過?”墨衣和白煜面面相覷。
只聽碧落淡淡一笑道:“承書自然沒聽過,這曲子本就是不入流的調(diào),說的是一位書生落榜失意,碰見了位青樓女子,同是天涯淪落人,二人漸生情愫,卻不想書生俊俏模樣被當(dāng)朝公主所念,強(qiáng)擄入府,又逼那青樓女子做了丫鬟,夜夜守夜于寢殿外,這個曲子傳唱的都是市井之流,天家內(nèi)宮,是不可能有此曲子的,更別說宮里的戲班子,根本不屑于這等曲子,所以奴婢好奇,這究竟是怎么回事?!?p> “這天家內(nèi)宮,御用戲班,怎會有人會唱這首曲子?”白煜聽后,琢磨不透,看了看身后梨園便說道,“既然如此,天君尚未察覺,也不便驚動,今夜我過來瞧瞧,看看是否有怪異之處。”
“還來?”
墨衣眼珠差點(diǎn)沒掉出來。
夜半二更剛過,白煜便拉著墨衣悄悄離了紫薇殿。
順著白日里的路,白煜與墨衣避開了巡夜的侍衛(wèi),悄么聲的來至梨園大門處。
門內(nèi)靜悄悄的,只有風(fēng)動,雜草搖曳的錯落聲。
“沒聲啊主子?!?p> 墨衣趴在門上聽了半天,里頭是一丁點(diǎn)動靜都沒有,白煜抱臂低頭想一想,壓著嗓子說道:“要不,再等等吧。”
墨衣暗自叫苦,還等,讓不讓人睡覺了??!
白煜倚在門前柱子上,抬頭看著墨藍(lán)夜空,隱隱有星河流動。
一刻,兩刻,三刻…
還是沒有動靜。
白煜皺著眉有些不耐煩的抻抻腰說道:“要不算了吧?!?p> 墨衣忙不迭的點(diǎn)頭,狠狠的點(diǎn)頭贊同。
“那主子咱們走吧?!蹦掠行┬∨d奮的直了直身子,剛要轉(zhuǎn)身抬腳,只聽后頭“吱呀”一聲沉悶,有破鑼般的嗓子喊起來,響徹行宮。
“抓賊??!有賊??!”
“…………”
紫薇殿中,重新點(diǎn)上燭燈。
白蘅蕪睡眼惺忪的看著堂下兩人,實(shí)在是哭笑不得,氣也不是,笑也不是。
這大半夜不睡覺,跑去一個荒廢的梨園干什么?
居亦龍也聞聲趕來,也是睡意正濃,起身便披著外衫匆匆而來。
白煜跪在堂下,低頭有些忐忑的看著地上,映出燭火紅光,忽然聽上頭嘆了一口氣,笑意滿滿的說道:“行了,起來吧?!?p> 白煜愣了一下,隨即抬頭看著白蘅蕪無奈的搖著頭,白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站了起來。
瞧著白煜面紅耳赤的,白蘅蕪笑道:“你說你三更半夜,跑去梨園做什么?把人嚇到不說,還讓人誤會成了賊偷,可真是在宮里給你悶壞了。”
“臣內(nèi)也不曾想會是這樣的……”
白煜有些害臊的撓撓脖子,居亦龍見他這模樣,覺得他有些不知如何回答,便開口說道:“天君,今早白承書來,說昨夜聽到了些動靜,只是朦朦朧朧聽不真切,早膳便問了天君,得知天君并未聽見,故此我們便覺得是聽錯了而已,白承書也只是一時好奇,想找出個原由來罷了?!?p> 白煜偷偷轉(zhuǎn)頭,對居亦龍眨眨眼,笑了笑。
“那可曾找出什么原由來么?”
白蘅蕪忽然看向白煜問道,唬的白煜立即收回了笑容,十分嚴(yán)肅道:“回天君,聲音是從梨園傳來的,唱的是一出《點(diǎn)高燭》,碧落說她曾聽過此曲,是市井之流傳唱的,宮內(nèi)戲子怎會唱那些不入流的東西,所以臣內(nèi)覺得奇怪,本想今夜去聽一聽,是否還有人唱,結(jié)果……結(jié)果就這樣了……”
一席話說的白蘅蕪忍俊不禁,連連搖頭道:“你們,還真是藏不住那點(diǎn)好奇心,所以,你們所有人都知道了,就只有本君被蒙在鼓里么?”
白煜忙說道:“天君息怒,臣內(nèi)不是這個意思……”
“好了好了,”白蘅蕪抬手示意白煜與居亦龍入座,抬眼去看在一旁站著的老婦人,對眾人說道,“這位是先君御用戲班的班主,李夫人,已經(jīng)在行宮戲班中四十余年了,也算是長輩,也不知今夜是否受了驚嚇?”
李夫人倒是目光從容,不似白日里那般呆滯癡傻,衣裳雖然舊了些,但也是整齊干凈。
“回天君的話,老身還好,不曾被兩個毛孩子嚇到,只是深夜來探先君封存禁地,實(shí)在是不妥,不妥?!?p> 嗓音還是依舊枯啞難聽,讓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白蘅蕪卻只是笑了笑道:“李夫人言重了,本君身邊人年輕不懂事,不知規(guī)矩深淺,多有冒犯了?!?p> 李夫人冷眼瞪了瞪白煜,鼻子出氣哼上一聲,白蘅蕪側(cè)目瞧了瞧白煜,白煜站起身來,對著李夫人行了一禮道:“是白煜輕狂,今夜之事,多有得罪,還請李夫人見諒。”
“無妨,無妨,”李夫人瞪了他幾眼,冷哼一聲,隨即抬頭對白蘅蕪說道,“既然只是鬧劇一場,那天君,夜已深,天君該早些歇息,老身也該回去了?!?p> 李夫人轉(zhuǎn)身要走,白煜有些捉急的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白蘅蕪,只見白蘅蕪坐在鳳椅上淡淡笑著,不緊不慢的順著扇墜上的流蘇道:“來都來了,李夫人不打算與本君說說,梨園禁地,為何半夜會響起唱腔,又為何宮廷戲文中會出現(xiàn)不入流的曲目,這,實(shí)在是不合規(guī)矩的!”
白蘅蕪笑中怒意漸生,盡管宮內(nèi)規(guī)矩森嚴(yán)是真,但是此刻……
碧落的內(nèi)心,只覺得天君當(dāng)真是,護(hù)短!
白煜的好奇心得到了滿足,卻見白蘅蕪面色凝重,便沒再說話,悄咪咪的縮在一處,默不作聲。
審時度勢,后宮生存之本。
居亦龍看在眼里,默默點(diǎn)頭,還挺聰明。
李夫人轉(zhuǎn)頭看著白蘅蕪,上頭坐的人目光凜凜,不怒自威,那年輕的眉眼模樣,恍然間像極了年少時的先君。
李夫人只覺得時光不待舊時人,匆匆如流水,長嘆了口氣。
“天君想知道,那天亮后,老身便帶天君前去梨園?!?p> 為這一句話,白煜回了寢殿,坐在窗前,瞪著眼睛守到了天明,墨衣不知道打了多少個盹,抬眼一看,自家主子依舊興致勃勃,精神得很。
一大清早,早膳還沒來得及傳,白蘅蕪便帶著居亦龍與白煜,跟著李夫人前去了梨園。
一路繁華盛景,至漸生寂寥之色,梨園,便到了。
“天君,請?!?p> 李夫人打開上鎖的梨園,推開門,站在了門邊,待眾人進(jìn)去后,自己才跟了上來。
梨園之內(nèi),雜草瘋長,已然有了半人之高,毫無生機(jī),一片枯黃,院中水井也幾乎被雜草淹沒,還有些許樹木枯枝,都“經(jīng)久失修”般斷落一地。
墻漆斑駁陸離,磚瓦盡是碎裂殘破,眼前這一片荒蕪景致,全然不似昔日梨園盛景。
梨園是在二十三年前封禁的,也恰好是白蘅蕪出生前后,故此,梨園盛景也是白蘅蕪聽舊時宮人所說,自她記事,便都是在九霄城內(nèi)聽?wèi)?,來行宮幾次,也都只是知曉這里而已。
若無人再提,怕是,梨園早已被世人所遺忘……
空空如也的梨園,只有枝頭上停歇的鳥兒,幾聲清鳴。
李夫人推開主殿大門,便冷聲說道:“月七,霓裳,慶子,快出來接駕!”
有幾個身影匆匆趕來,估計(jì)還沒看清來人是誰,便“撲通”跪下磕頭。
“都起來吧,”白蘅蕪掃了一眼,看了看殿內(nèi)四周問道,“舊時的戲子就剩了這幾個?殿內(nèi)還有誰?”
李夫人顯然不想遮掩,開口便道:“還有一人,在殿后偏房,請?zhí)炀仙韥怼?p> 四下靜悄悄的,沒有任何生跡可言……
偏房不遠(yuǎn),更是殘破潦倒。
白煜抬頭看去,只見那房門被兩把鎖鎖著,窗子都被板子釘死了,而院子里也是雜草荒蕪,空空蕩蕩。
李夫人打開房門,便是滿滿的灰塵飛舞,煙塵四起,居亦龍拿袖子替白蘅蕪擋了擋,白蘅蕪還是被嗆了幾聲。
待塵煙散去,眾人才看清這房內(nèi)情形。
一應(yīng)家具全無不說,到處都是陳年蜘蛛網(wǎng),灰塵滿地,已然厚厚一指,只有門口一處是干凈的,大概是用來送飯的,所以干凈些。
再走兩步,向左看去,沒有床榻,只有一卷草席,隱約還有腐爛之味,讓人聞之作嘔。
草席之上,卷縮著一團(tuán)東西,像是個人般,動也不動。
白蘅蕪皺著眉問道:“這是誰?”
李夫人言語平靜道:“這是先君慕君后身邊的宮女,竹袖,因?yàn)樵缒觊g,被傳與慕君后有染,禍起宮闈,被先君囚禁于此。”
“為何不在天牢,會在此處?”白蘅蕪從未聽說過,有宮女被囚禁于此。
“回天君,慕君后是伶人出身,竹袖也曾是戲曲班子里的人,當(dāng)初私通之事發(fā)在行宮,所以先君將竹袖囚于此處,時時刻刻讓她記住自己的身份?!?p> 小小宮女,與先君君后有染,居然只是幽禁梨園,如此懲罰,實(shí)在令人不解……
白煜看著居亦龍,兩人都有些疑惑。
正當(dāng)眾人思量間,草席上的人幽幽轉(zhuǎn)醒,動了動身子,只聽得一陣鐵鏈枷鎖的清脆,白蘅蕪剛要張口,便聽得身后有腳步聲匆忙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