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啞婆婆
葉寒撐著一把黑傘，靜靜地站在巷子口，沉默著。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雨天，沒想到第二次見到她依然是雨天，只是這風(fēng)，更大了，這雨，也更大了。她依然蹲坐在老地方，依然撐著那把破雨傘，依然極卑微地壓低著傘檐，身前依然放著一筐小小的洗得干干凈凈的土豆，一如既往地被風(fēng)吹著，被雨打著。
在葉寒眼中，她就像一團微弱得隨時都有可能在冷風(fēng)冷雨中熄滅的火焰，然而有時候火焰明明就要熄滅了，卻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一股力量，硬生生地幫助她支撐下去！
“真像我的奶奶??！”奶奶的身影和對面的婆婆融合在了一起，不知何時已經(jīng)淚流滿面的葉寒喃喃低語道，出神地望著。那思念雜糅憂傷的模樣，讓人忍不住想放下一切把她攬進懷里全心安撫，周幽王當(dāng)年點燃烽火前，應(yīng)該也是看到了這般音容吧。
不顧被淚水浸得冰涼的口罩，摘下礙事的墨鏡，葉寒快步上前，突然，她停下了腳步，視線前方，有兩個中年婦女撐著傘，鬼鬼祟祟地走到了婆婆面前，看樣子似乎是要買土豆。
葉寒不動聲色地靠近，站到了她們身旁不遠(yuǎn)處，目光牢牢地盯著，莫名的直覺告訴她，這兩個女人不懷好意。
“土豆怎么賣??？”其中一個女人操著夾雜著不知名口音的本地話問道，葉寒一聽就知道這是個外地女人，應(yīng)該在這里待了不短的時間。
聽到有人要買土豆，婆婆立刻抬起了傘，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可能是因為蹲久了，也可能是因為風(fēng)雨有點大，她踉蹌了一下后才勉強站穩(wěn)，兩個女人對此卻視若無睹，沒有一絲上前扶一把的意思，眼神里反而透著一股幸災(zāi)樂禍。
葉寒停下了邁出去腳步，只是看向兩個女人的眼神愈加冰冷。
婆婆站穩(wěn)了，卻站不直，她的背比一般的老人佝僂得更厲害，灰白的齊耳短發(fā)用一根細(xì)細(xì)的黑色發(fā)夾別著，此時已經(jīng)被風(fēng)雨打亂，狼狽地散著。滿是皺紋的臉上，一雙灰蒙蒙的眼睛努力地張著，想要把眼前這模糊不清的世界看得更清楚一些。
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婆婆一手艱難地握著傘，一手指了指土豆，然后抬起手掌，攤開五根手指比了一下。
“五毛錢一斤？”
婆婆點點頭。
兩個女人下意識地對視了一眼，似乎確認(rèn)了什么，隨后剛才的那個女人繼續(xù)道：“好，給我來一斤。”語氣非常爽快。
婆婆咧開嘴笑了，裸露著牙床。她又顫顫巍巍地蹲了下去，先是吃力地用臉和肩膀夾住雨傘，接著從身上拿出一個破舊卻折疊得很好的塑料袋，開始細(xì)心地挑選起土豆，把最干凈最飽滿的那些放進了袋子里。
她沒有看到，身前一直沒有說話的那個女人，掏出了一張紅色的紙幣，偷偷地塞到了講價的女人的手里。
婆婆放下銹跡斑斑的秤砣，吃力地把一斤土豆遞給了那個女人，然后看著女人遞過來一張百元大鈔，不知所措。
“愣著干什么，找錢??！”女人很著急，低聲催促著，同時把頭上的傘往下壓了壓。
婆婆猶豫著把手伸向了這一百元錢，不過有人比她更快！
一只柔若無骨的纖纖玉手搶先一步抓住了這張紙幣。
女人一陣心慌，抬頭惶恐地看著眼前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陌生女人：“你……你想干什么？我……”
“啪！”
清脆至極的耳光聲中，飛舞著紅色的假幣碎片，還有大半張沒被怕碎的，濕漉漉地貼在女人流著口水，快速腫脹起來的丑陋至極的臉上。
女人被葉寒這毫不猶豫的一巴掌給打蒙了，驚恐地捂住自己的臉頰，連傘丟了也不顧，哆哆嗦嗦連一個字都講不出來。
旁邊另一個女人也呆住，片刻后終于反應(yīng)過來，伸手就往葉寒臉上撓，一邊大喊：“打人啦……”
“啪！”
“打……”
“啪！”
“救……”
“啪！”
葉寒沒有任何廢話，女人說一個字，她就甩一巴掌上去。
以她現(xiàn)在11點的力量，就相當(dāng)于一個強壯的青年男子在甩這個巴掌。
女人真的怕了，她已經(jīng)滿嘴鮮血，牙齒也掉了好幾顆，她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一個人，蠻橫霸道地把一個個巴掌甩在她臉上，沒有半點猶豫，斬釘截鐵，絲毫不考慮后果。
不敢再吐露半個字，甚至連一絲動作也不敢有，兩個女人就像被兇獸盯住的羔羊，在冰冷的風(fēng)雨中僵立著，任憑雨水鉆進自己的衣服。
葉寒皺起眉頭，厭惡地看了她們一眼：“滾?！?p> 兩個女人如逢大赦一般，轉(zhuǎn)身倉惶逃竄，沒敢留下一個不滿，一句狠話。
冷風(fēng)冷雨中，這個角落里發(fā)生的小小騷亂沒有引起任何漣漪，隨著兩個女人的逃離，這里又重新恢復(fù)了平靜。
婆婆站在一邊微微顫抖著，不知道是因為太冷了，還是被剛才的一幕給嚇到了。
葉寒走到她旁邊，輕輕地抱住了她。
婆婆一下子愣住了，她已經(jīng)記不清有多少年沒人抱過她了，殘留不多的記憶里，最后一次給她擁抱的人是她的兒子。
她記得很清楚，那一天，兒子就要跟著部隊走了，臨走之前他緊緊地抱住她，在她的耳邊大聲說：“媽，等把日本鬼子趕走了，我再回來孝敬您，您一定要等我?。 ?p> 她牢牢地記住了兒子的話，一直在等，等啊等啊，再苦再難的日子她都支撐過來了，但兒子一直沒有回來，直到有一天，一個當(dāng)兵的匆匆給她送來了一塊鐵牌，還有一張寫著地址的白紙后，又匆匆地走了，沒留下一句話……
“婆婆……”回憶被一聲黃鸝鳴叫般的輕呼打斷了，抬起頭，她愣住了。
葉寒抱了很久才松開，這樣子婆婆應(yīng)該暖和點了吧？她摘下了自己的口罩，微笑著，就像孫女在跟奶奶撒嬌一般嬌喊道：“婆婆，我要買土豆。”
這一笑，便帶來了人間的四月天，明媚、溫暖、燦爛、奪目，好似把春天暖暖的陽光直接帶到了人的心底。
看著眼前的這張俏臉，婆婆也笑了，滿臉的皺紋綻放，猶如一朵秋末最美的菊花。
她指了指一籃的土豆，又指了指葉寒，然后做了一個雙手送出的動作，嘴里說著：“啊吧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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