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行在城東那條幽幽的大道上。
二人遠遠的隨在那家丁模樣的人傀身后。
黑夜中重毓手里的紙皮油燈忽明忽暗,步伐緩慢而輕淺,神情莊肅。顏儒胥左顧右盼的看著街邊密密挨著的陰測測的青樓朱舍,緊緊抱著懷中的一卷畫。
許是白日里下過一場細雨的緣故,風里透著股逼人的涼意。
屋頂上的積水順著青檐瓦落了下來,擊在冰冷的石板路上,嘀嗒作響,這大路一到夜間便死寂得如亡人之巷般,水滴聲清晰無比。
眼看便將行至展府府邸,重毓突然停下了步子。
她將手中青燈稍稍提遠了些,瞳子里映著遠處那傀儡詭異的身軀,
“怎么了?”顏儒胥小聲問了一句,沒底氣的悄悄說:“要我說,咱們大可大搖大擺的走進去,還怕那展霞明不成!區(qū)區(qū)妖類,能作出什么幺蛾子……”
重毓沒有答他,只是將顏儒胥拉到了自己身后。
但見這條大道更深處,那人傀的腳下,緩緩冒出來了一團團冷青青的煙靄來,將他整個身子都籠在了大霧里。凄冷的月色下,這尚是人形的妖物奇詭地扭動著身子,只聽得“噗嗞”一聲,它的腦袋便斷在了地上。
腥咸的惡臭順著夜風撲在了重毓的臉上,她徑直向那物走去。
一條條赤黑色的軟蛇爭先恐后的從地上那具腐爛的無頭尸體里爬了出來,擠得那具身軀不停地抽搐著,好似在跳一場青葵獨有的木偶戲。再一細看,那斷頭正瞪著眼睛盯著他們二人,嘴上扯著莫名的怪笑。
顏儒胥跳著腳慌忙拿出事先重毓給他的銷骨塵來,一點點灑在了那團東西的身上。
但聞得一股濃烈的異香,扭動交纏的蛇群混著地上的爛肉便無聲無息地化為了青煙,在夜色里消失了。
“用得小爺怪心疼的……”顏儒胥碎碎念著,忙跟緊了重毓的步子。
展府內(nèi)漆黑一片,不見一點燭火。
重毓推開它咿呀作響的鐵制大門,入眼的只有一條向遠處延伸著的花園小徑。兩旁生著齊人高的野草,散發(fā)著一股枯草獨有的塵土氣息。她遠遠望去,竟看到了昨夜她歇息的那個大瓦罐,不遠處便立著間茅房。
明明是進的大門,怎得便來了這偏僻得后院?
嘭的一聲巨響,大門猛然合住,嚇得顏儒胥連忙抱緊了重毓的胳膊。重毓回過頭嫌棄地瞥了他一眼,將油燈桿塞進了他手里,提劍向先領(lǐng)走去。
顏儒胥見狀,只得白著臉跟住她。
“青葵妖奇錄有載,遇上邪妖時需定心靜氣,定心靜氣,呼……”顏儒胥一手哆嗦地提著紙皮燈籠,一手緊抱著畫卷,嘴里念念有詞。
兩人很快便穿過了小徑。
四周昏暗而詭異,不由得讓重毓想起了她初至青葵時遇到的那個結(jié)界。
老道婆,那個自稱上下兩界沒人要的老嫗,莫非來自北瀾山?
上古紀一冊卷軸有寫到,唯有北瀾山里的神們才擁有偽裝成其他族類氣息的力量??蛇@北瀾山的人,那些傳說中的神向來輕易不肯出山,來這小小青葵作什么?
忽然,顏儒胥手中青燈猛的掙了開來,細瘦尖長的燈桿直轉(zhuǎn)重毓后心口處刺去。
“小心!”
只見銀光一閃,那紙燈籠便斷在了地上,唯有燈芯一點燭火仍幽幽的在地上晃動著。重毓收了劍,“怎么,燈籠都提不???”
“不,不是……是它自己——”顏儒胥正要解釋,卻忽然瞪大了眼睛,指著重毓的身后,“阿毓,那邊有光!”
重毓轉(zhuǎn)身看去。
放在還在附近放著的大瓦罐竟消失了。拐角處柴房那側(cè)亮著昏黃的火光,一陣陰風刮過,府內(nèi)頓時人聲鼎沸。
她領(lǐng)著顏儒胥往那處走去。
通天般的火光在空中妖歌曼舞的瘋狂晃動,下面是一間皰房般大的柴火堆,火堆中間豎著高達兩丈的木樁,上頭綁著一個血跡斑斑的男人。那男子垂著腦袋,污亂的黑發(fā)掩著他那青紫的臉,似乎死去已久。
嬉皮笑臉的展府家丁們圍著這火場,愉悅而麻木的拍手叫好。不遠處便立著神情悲切的展老夫人,她皺著眉頭,看著木樁上的男子時眼里失望而憤慨。
恍惚迷亂的人群中,掩著展霞明的身子。
重毓同她遠遠對視著,展霞明似有似無的挑起了嘴角,朝她笑了。
這是何意?重毓蹙了蹙眉。
“重姑娘,顏公子?”肥頭肥腦穿著一身素衣的展府管家突然湊了過來,疑惑的看著他們二人,猶疑道:“你們怎么來了?”
重毓道:“在下放心不下,故再來一探?!?p> “那真是多謝了。說來慚愧,那賊人是我府大公子……他日夜在外頭吃喝嫖賭,受了狐朋狗友的蠱惑,一時起了歪心思。弒父殺母,還害死了自己的同胞兄弟,唉?!惫芗彝锵У那屏搜勰悄凶樱瑩u了搖頭。
“幸好三公子性情純良,聰穎明理?!?p> 這胖管家頗為怪異的笑了一聲,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才道:“既然事情已經(jīng)查明,家丑不可外揚,還請二位回去吧。”
“叨擾了。”重毓越過管家向人群看去,展霞明不知什么時候已不見了。
既然主人已經(jīng)下了逐客令,重毓和顏儒胥便也不好再在此處多加逗留。
興許是這夜現(xiàn)出的景象過于奇特,二人一路上分外沉默。他們朝著記憶中展府正門處走去,卻突然見了一處熟悉的拐角——
恰是那條他們來時的路。
重毓接過燈籠行至后院再細細一看,初時所見的花園小徑已不復存在,獨留下一個墳包似的草土堆。至于那扇大門,恐怕將那堅實冰冷的石墻摸個遍也摸不出了。
“鬼打墻?”顏儒胥不由問。
“看來有人不想讓我們走?!敝刎箯耐炼焉弦卉S而下,看著顏儒胥,道:“若有萬一,你拿著這浮世萬象卷自個兒跑了便是?!?p> 顏儒胥臉上現(xiàn)出不屑來,他勾住重毓的脖子,哂笑道:“小爺看著像是那種喜歡一塊送死的人嗎?”
下界有三,青葵為首,次為司禁,最次為車石。
車石土地遼闊物華天寶,是絕大多數(shù)凡人所居之處。人死了化成鬼魄,便不再歸屬車石,由鬼差勾著脖子趕去司禁蓋章。車石、司禁二界陰陽相轉(zhuǎn)輪回交替,七情六欲最為復雜,術(shù)力自然極弱無比。
唯有青葵,妖道當行,多是些修成精了的畜物,平日里最不屑與其他二族相比??纱颂幯烙羞`天理,修煉之中多以取害他人性命為基石,故常以奇詭著名,卻始終上不得臺面。若說車石乃盛產(chǎn)污濁之所,那青葵便是由那污濁來生存發(fā)展的了。
起初顏儒胥說要來這地方,是因著他總隱約覺得此處有很重要的因果在等他。
因果。
一時困在此處尋不著法子出去,顏儒胥百般無聊的一點點踢著墳包,心中焦躁不已。他總覺得那因果快來了。
似是前世有約,可他更怕是債。
忽然,顏儒胥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對勁。他蹲下身子來,抹了抹方才他一直在踢動的那處土地,只覺較它處格外堅硬?!鞍⒇梗@里好像有個地道……”一邊說著,顏儒胥早已掀開了那塊遮擋用的木板。
幾只蝙蝠從里頭撲哧著翅膀飛了出來,惹得里頭一陣塵土久久飛揚。
重毓提著青燈往里頭一照,幽深的階梯上淺淺的印著大小不一的兩種腳印。窄窄的墻壁上布滿了翠綠的青苔,從里頭散出來一股濕冷的霉意。
“你隨在我身后一丈處,切莫緊跟。”重毓將紙皮燈籠交至顏儒胥手里,拔出劍來小心翼翼的走了下去。
顏儒胥看了眼伸手不見五指的外頭,又想起方才那番景象來,頓時如冷風刮過,身上不禁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見重毓快下到底了,他方才趕緊拿著燈籠夾著浮世萬象卷跟了下去,走時還不忘回頭把那木板再蓋上。
此時重毓仙識已全啟,身上籠著一層淡淡的明輝,眉間蓮印在黑暗里熠熠發(fā)光。
她碾著步子向更深處走去,空氣中塵土和水汽的味道混雜在一起,隱隱夾著些許糞便的臭味。
顏儒胥看著重毓的背影,心里的不安愈發(fā)強了。他幾次想要叫住她,卻總覺喉間好像突然堵住了一般,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響來。可如果不來此一探,他們又該怎么從展府離開?
此處也許只是個普通的地牢罷了……
就在這時,重毓看到了一個本不該在此處也不該是這副模樣的人。
展家三公子,謙恭溫良的展家三公子,此刻赤著身子在鐵牢里載歌載舞。重毓立于鐵牢之外,一時不禁有些呆愣。這三公子眼神呆滯,身上各處皆有重傷,舉止異常,看來已經(jīng)瘋了。
卻不見得是被他二哥嚇瘋的。
“阿毓,你——”顏儒胥剛輕聲一喚,頭頂上便猛的落下來一個籠子。
眼看上頭咵嚓一聲倏地垂下兩條白玉質(zhì)地的長鎖鏈來,重毓臉色一變,一掌便將顏儒胥拍開了去。
這里竟然有蠻涯的誅仙索。
這時,攀滿青苔的墻壁開始緩慢移動,重毓僅在那一瞬便嗅到了許久不曾聞到過的熟悉的氣息。
墻后隱約傳來一陣陣野獸危險的低吼,重毓定睛一看,這里頭竟關(guān)著一頭蠻涯獸物,血紅的瞳仁一動不動的盯著重毓,兩顆人高的獠牙在空氣中齜著,滴下來兩滴惡臭的誕水。
還是遠在二十年前,重毓尚是一無所知的野丫頭時,就知道了這種獸物。它們獨生于蠻涯最北處的高山荒漠地帶,以食人為生,嚼鐵如嚼葉,故名喚裂鐵。
重毓回過神來,瞪著還躺在地上嘴里淌著血的顏儒胥,“愣著干什么,快走!”
“姑奶奶,魂都差點給你拍散……”顏儒胥喘了會,這才費勁的爬了起來,一邊嘟噥著:“總有一天我得被你打死?!?p> 重毓絕望的看著他慢悠悠的打開浮世萬象圖,金色的光輝從里頭散了出來,映在顏儒胥的臉上竟然有些神圣。
顏儒胥朝重毓一笑,牙齒上還沾著血跡,
“小爺會回來救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