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綃等人回到莊子上,已經(jīng)是傍晚,從馬車上小心搬下幾個大竹簍子,簍子口稀疏蓋著樹枝,青蘿顧不上吃飯,先想著把簍子里從木家莊采摘下的花分開攤放在了一張竹席上,散去太陽曬來的暑氣。
已經(jīng)裂開的花朵馬上就需要窨茶。在一間特意收拾出來的空房里,紅綃一個人穿戴整齊在里面忙碌起來,首先放進(jìn)已經(jīng)備好的茶葉和鮮花,在地上放了一張竹席,竹席上均勻鋪好一層花朵,又在花朵上蓋上一層干燥的茶葉。攤平,于是如此反復(fù),一層花朵一層茶葉的疊堆起來,最頂上用茶葉蓋了,防止花香外擴(kuò),然后再用翻耙將花堆輕輕推開,讓茶葉和花朵充分拌和均勻,開始漫長的窨花。
濕潤鮮活的花瓣緩緩的吐出香氣,在濕氣的裹挾下滲透進(jìn)干燥的茶葉中,干燥的茶葉也貪婪的時候吸收著濃郁的香氣,直到茉莉花吐盡最后一絲芳華。
靜置窨花需要長達(dá)五個時辰,同時需要精確的控制溫度和水分,已經(jīng)半夜,紅綃依然守在花堆旁,不時地用手伸進(jìn)花茶堆,用自己體感去感受它們的溫度,太高了會把花瓣燒黃,氣味渾濁。就要扒開花茶堆,散熱降溫。如果攤開太久,又會讓干燥的空氣過早吹干花瓣,花蕾閉合不開,吐不出香來。
反反復(fù)復(fù)的堆起,又把花堆扒開,折騰了一宿,終于到了可以收工的清晨,剩下的事就是用網(wǎng)篩將茶葉和已經(jīng)消耗掉大半花香的茉莉花分離開,把茶葉拿去烘焙,重新降低茶葉中的水分,等待第二次窨制。窨過茶的花,失掉了香氣,就成了花渣,只能被丟棄,制成100斤高檔花茶,棄掉的花渣重量至少200斤以上。
熬了一宿的紅綃只感覺頭重腳輕,渾身軟綿。強(qiáng)撐著回到自己的臥房,也顧不上換下罩衣,端起桌上的茶湯一口灌下,透心的涼刺激得人一哆嗦。手一軟,茶蓋敲茶碟,咣當(dāng)落地。眼前一黑,人就暈倒在桌旁。
悠悠然,睜開酸澀的眼睛,頭疼欲裂,太陽穴突突亂跳。紅綃忙又閉眼,開口喚紫煙。喉間只聽到咝咝喘息,沙啞干澀。
此時,門被人輕輕推開,一聲輕呼,腳步聲到了床前:“姑娘,你可醒了!”是紫煙的聲音。紅綃依然閉著眼,點(diǎn)了點(diǎn)頭。一雙手伸了過來,托起她的上半身,腰后塞進(jìn)來一個軟枕,人就斜靠在了床頭上。
紫煙拿了一方絹帕鋪在紅綃胸前,一個勺子遞到了唇邊,酸酸甜甜的,是加了蜂蜜的梅子湯。飲過幾勺,干涸的嗓子眼被潤過,才找回一絲聲音。
紅綃低低的問道:“紫煙,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
紫煙看看屋角的沙漏,是申時末。“姑娘,已經(jīng)是申時末了,你一睡就是一天,嚇?biāo)琅玖?。張安一早就從城里請來了郎中來瞧,只說是姑娘素來體虛,昨兒白日里受了暑氣,夜里勞累又沒好好休息,被飲下的涼茶一激,氣血凝滯,這才昏睡過去。只要醒來,好好調(diào)理幾日便無大礙了。還開了幾劑消暑散郁的方子,我已熬在灶上,這就給姑娘取來?!?p> ??紅綃不由皺了眉,又是湯藥,從受傷開始,這一月每日都會喝藥,整個人像侵在了藥渣里,連呼吸都帶著苦味。好不容易在莊上感覺身體好些,不想一曬一累,還是沒有扛得住,又病倒了。
看來還得加把勁好好打磨筋骨,上一世是病死的,她可不想千載難逢的再活一次,也落得一個早早的病死,或者半死不活的纏綿病榻。
??待紅綃喝了藥,漱過口,紫煙又取來水給她凈面梳頭,重新?lián)Q了加糖梅子湯上來。夕陽的余輝斜斜的照在窗臺上,透過新糊的窗紙,映得整個屋子昏黃一片。
清洗過,紅綃感覺頭疼緩解不少,挪了挪身子,讓自己躺得更舒服些,想起昨日忙活的東西,開口問道:“紫煙,青蘿呢?”
半刻不見旁邊紫煙有應(yīng)聲,轉(zhuǎn)頭望去,只見紫煙雙眼含淚,“咚”的一聲跪在床前。
紅綃心里一驚:青蘿出事了?難道有人像張三一直盯著我,發(fā)現(xiàn)花茶的秘密,把青蘿抓走了?這才一夜功夫,不可能有人知道才對。
“到...底...何事?”紅綃一急,聲音更覺沙啞,語不成句,竟只是勉強(qiáng)吐出幾個字來。
紫煙慌忙站起身來,捧了甜水讓紅綃飲了。紅綃不再開口詢問,只是直直的盯著她,那雙平日里沉靜無波的似水眸子里,此時已隱隱起了風(fēng)浪。
??紫煙低頭,又猛的抬起雙眼,堅定的望向紅綃:“姑娘,奴婢沒有得到姑娘允許,自作主張進(jìn)了茶房,幫著張安青蘿篩茶分花,不敢隱瞞,還請姑娘責(zé)罰?!?p> “哦!你哭,是怕我責(zé)罰嗎?”紅綃想,自己有些明白剛才紫煙下跪的原因了。
“不是,奴婢不是怕姑娘責(zé)罰,是怕姑娘不相信奴婢?!?p> 紫煙再次跪了下去,好看的桃花眼中浮起一層霧,聲音里也帶上了惶恐不安:“姑娘前幾日與張安商議事情,奴婢無意中聽到‘木家莊,茉莉花’這幾個字,也不敢詢問。
昨日青蘿陪了姑娘出門,帶回一些花來,自己熬夜做事,也不要人幫忙,生生把自己累倒。平日里姑娘就很少開口使喚奴婢近前伺候著,只想是姑娘不習(xí)慣有人時時在跟前。如今,有事也不讓奴婢做,甘愿自己受累。究竟是奴婢哪里做得不好,讓姑娘嫌棄了,還請姑娘能指出來,奴婢一定改了?!?p> ??紅綃啞然,不能怨紫煙多想,是她自己沒有一個做人主子的覺悟,紅綃雖是不排斥別人的日常照顧,明白這是人家的工作,下意識里卻沒有心安理得的享受伺候的習(xí)慣。能自己做的,順手就做了,端上的飯菜可不可口,遞來的茶溫是否合適,紅綃都沒有放在心上過,這些都是無所謂的事情,并且,紫煙青蘿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她無從挑剔。
做花茶是她小時候聽人閑聊做過玩的?,F(xiàn)在真正做起來還沒有經(jīng)驗(yàn),每一步都還是摸索,必須親力親為,萬一做不成,不想有人在旁邊陪著自己白耗功夫。
等以后做成了,需要增加人手,需要技術(shù)保密,自然是張啟棟該操心的事。但是,她忘了,這里是沒有人權(quán)的時代,簽下了賣身契的奴仆,就是主家生產(chǎn)生活的工具,不聽話了,不能用的了的工具,下場一定不好。
如今,紅綃撇開奴婢不用,自己動手做事,落在別人眼中,那就是奴婢不好用,或重新調(diào)教,或賣掉換一個,奴婢的下場只有其中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