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元喜鎮(zhèn),唐璇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則是:“玄皞門的穆大少爺,你還是少招惹為好?!?p> “為何?”
“玄皞門大弟子穆爻,天生靈瞳,出生時自帶劍胎,又有天生紫云雷護體,只要是靠近他三步之內(nèi)的妖邪都會受紫云雷所傷,輕則斷了手腳,重則灰飛煙滅。”
講到這里,唐璇突然轉(zhuǎn)過頭來,用下巴指了我受傷的手,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但你那手上確實是紫云雷的傷,你再待在他身邊,說不定哪天就沒命了?!?p> 他這話哪里有些不對,我思來想去琢磨了半天,突然意識到什么。
什么叫妖邪?我一個大活人怎么會妖邪?就算不是活人至少也是具行尸吧,這年頭你們把行尸也歸類成妖了嗎?
“唐公子……”我幽幽叫了唐璇一聲,“這個我可以解釋……”
“解釋到不必了,你既然與茯神是血緣至親,自然不會是妖物,我不擔心?!?p> 面對準備了一萬個理由的我,唐璇無動于衷,甚至連一點好奇心也沒有。
“作為你胎死腹中的姐夫,我還是要提醒你一句?!碧畦辛耸?,示意我靠近一些。
“阿鯉丫頭,你可相信世間輪回一說?”
我道:“你問這個做什么?”
“穆爻身上的紫云雷,傳說是玄皞老祖穆長宣的同身靈祝,白皞神君在神隱之前,將一神祝加付與穆長宣,起初只是普通的落雷,隨著穆長宣修為日益高深,雷的顏色從白色變?yōu)樽仙!?p> 說到此處,唐璇頓了頓。
“穆爻四歲可御劍,七歲可使萬劍陣,到了十歲竟然可以氣化劍,一手驚龍訣使得出神入化,到了十二歲,他自創(chuàng)破軍劍法,招式精妙威力驚人?!?p> “最令人贊不絕口的,卻是他十四歲的天劫一事。據(jù)說有一日玄皞門上空烏云壓頂,從云中露出一個白色的蛇頭,口吐紅信伸出獠牙,眾人正瞠目結(jié)舌之時,只聽一聲驚雷從天兒落,正好落在穆爻身上,隨即撥云見日,一片明媚,而在那翌日,玄皞劍宗失傳已久的七星引式就被穆爻工整地擺在了穆氏宗祠里?!?p> 說罷,唐璇看了我一眼,問道:“你現(xiàn)在作何感想?”
“穆爻簡直……跟穆長宣是同一個人……”
就像一個人又活了一遍,繼承了原本屬于自己的東西,并且不斷想起自己是誰。
“所有天域都認為,穆爻就是穆長宣的轉(zhuǎn)世,是玄皞老祖算得玄皞有難,親自來幫玄皞渡過難關。”
“難關……”我接了唐璇的話,“幽火之劫?”
“年紀不大,知道的倒是不少。”唐璇裝作若無其事比劃了一下我的身高,繼續(xù)道:“十年前幽火之劫,穆爻率玄皞弟子深入神木妖域斬殺了妖主,從此一戰(zhàn)成名。而他玄皞老祖再世的身份,自此真正坐實?!?p> 玄皞天域多少年才會遇上一個穆長宣?誰都不得而知,玄皞門視此為重也是自然的事。
可憐那神木妖域的妖主,出來禍害人間沒挑到一個好時候。
不不不不,那妖主都把我弄死了,還把阿澤弄的半身不遂,我可憐它做什么,活該,這叫天譴!
唐璇本還想說什么,卻被頭頂掠過的三道黑色長影引去了目光。
“他們找到穆棠了!”
我一愣,“誰?”
“影宗的人,我們跟上去!”
說罷唐璇提氣輕身,一眨眼便掠出數(shù)十步。我在原地呆滯了一回,眼看唐璇就要消失在山野樹林間,連忙連跑帶滾跟上去。
待我跑到,我就只剩半口氣了。
入眼是一只黑鱗甲熊,被人剜了眼珠子,抹了喉嚨,臉上沒有鱗片的地方刀傷密布血肉模糊,黑色的血流了一地,被血染過的地方無不散發(fā)著濃濃的惡臭。
我看了一眼,只覺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穆爻先我們一步趕到,他手下的弟子已經(jīng)將周圍的情況查了一個大概。
唐璇一步都沒有停,徑直走到穆爻旁邊,問道:“情況如何?”
“查過了,是二小姐的刀?!币幻麆ψ诘茏有辛艘欢Y,回答道:“血還熱著,走了沒有多久。”
“人往什么方向去了?”
“南邊有痕跡,應該是往南邊去了?!?p> 唐璇驚了一下,自言自語道:“再往南可就是神木妖域了?!?p> 他這么說,倒是提醒了我。穆棠曾經(jīng)跟我講過,穆爻離家出走去了神木妖域,該不會她要步穆爻的后塵,學著她哥哥在神木妖域里躲上兩年。
小丫頭不學好,學壞倒是奇速。
“留一部分人在這里,剩下的隨素邈門二師兄去南邊?!蹦仑持讣庖粍?,示意右手邊的劍宗弟子跟著唐璇。
我原本也想跟著唐璇去南邊,卻聽得穆爻又道:“開陽峰的留下。”
在場的所有人里只有我一個開陽峰的。
唐璇過來拍了我的肩,哀嘆了一句:“自求多福?!?p> “借您吉言。”我反駁。
“還有,”他湊近了些“小心影宗的人,他們雖屬天權(quán)峰,卻獨立于所有宗派直接聽命于玄皞掌門,你見了他們,離得遠一些?!?p> 我低頭想了想,道了句“知道了?!?p> 等唐璇眾人完全消失,我轉(zhuǎn)了身,默然向著穆爻恭敬行了一禮。
“穆鯉,”他轉(zhuǎn)開眼望向那些正花里胡哨處理死熊的劍宗弟子們,開口道:“有弟子受傷了,你且照料著?!?p> “我……”
我很清楚現(xiàn)在自己該想什么,不該想什么,但唐璇與我講的穆爻的事,如脫韁野馬在我腦子里橫沖直撞。
半晌,我答道。
“我還想尋去二小姐……”
“……”穆爻看著我,微頷首,長云出一嘆,手微微往下一沉。
他的意思是,穆棠,就在這里。
我有些不信,方準備開口,卻見他一甩手扔過來一個東西,不偏不倚落在我懷里。
“這是一些外傷藥,你看是否有用處?”
就在我捏到那東西的一剎間,我就知道手里的根本不是什么外傷藥。
一塊碎石片,一面略鼓起帶著雕花,一面平滑如鏡,好像是從什么地方砍下來的。
我抬眼,恰看到穆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微微搖了搖頭。
“這種藥若是還缺,沿著來路往回走,離元喜鎮(zhèn)不遠的村子里,能找到買藥的郎中?!?p> 我看了眼人群,只看到各個活蹦亂跳,拎出來都能開山修路,哪里有什么受傷的弟子。倒是手里的石頭碎片,翻來覆去看總覺得十分眼熟,不是我曾見過的物件,卻是像哪里都能見到爛大街的擺設。
石頭擺設……假山、石柱、石桌、石凳……石凳?
我猛地意識到,手里的東西是什么。
石墩子的一角!
穆爻的意思是讓我去元喜鎮(zhèn)旁找小老頭!
“沙沙沙!”
我的想法一出,樹林周圍四面八方突然傳來了“沙沙沙”的聲音,似是有數(shù)十人在草葉間飛速穿梭,衣擺帶風亂了枝葉。再細聽四方聲音又匯集兩處,隨后又散做一片,如逆鱗而行,不絕于耳。
與此同時,三支流星鏢逆風而出,與尖銳的長鳴聲一同朝穆爻破勢而去,眨眼間鏢刃近喉,急如星火。
我的注意全在穆爻身上,完全不覺身后一道黑影從天而降,呼吸之間將一柄彎刀底在我的喉嚨上,冰涼徹骨,再用力一分便可見血。
“阿姐,”身后的人凌然開口,“對不住了?!?p> “小棠!”
“阿姐莫怕,我只是借阿姐用一用?!?p> 說話間,不知什么時候,周圍的樹枝上參差不齊站了十來個穿黑衣的人,皆是影宗掩面束身的打扮。
之前見到的三名影宗的弟子,朝這個方向過來后就一直沒有出現(xiàn),原來都躲在暗處。
“嗡!”
六柄紫劍憑空而化,無一不指向穆棠。穆爻指尖一轉(zhuǎn),六柄紫劍同時紫電纏繞,“噼啪”作響。
“小棠,”穆爻一身料峭,沉了聲音道:“放開她?!?p> “對不住了,哥……”穆棠又將刀往我喉嚨上按了幾分,只要稍稍一動,便可取我性命,“讓他們都退下!”
穆爻站在那里一語不發(fā),倒是周圍圍上來的劍宗弟子聽罷自己后退了幾步。
“再退!”穆棠吼道。
“我看誰敢動!”
穆爻一聲令下,所有躑躅往后的弟子沒有一個再敢挪一下。
“小棠,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今天必須跟我回去。”
“回去?你就不怕我殺了她?”
一句反問,倒是讓穆爻晃了一下神。
“你下不了手的?!?p> 此言一出,穆棠身子開始微微發(fā)抖,隨即顫抖愈發(fā)劇烈,就連手上的刀也快握不住,搖搖欲墜。
“憑什么!”我聽見穆棠帶著嗚咽聲歇斯底里,“憑什么你們一個個都裝作很了解我,卻又一次又一次逼我做不想做的事!你們不是很了解我嗎!”
“為什么我連逃都不行……十年前哥不也是逃走了嗎!為什么要來逼我呢!哥你太自私了!”
“你又知道什么!”伴著穆爻的怒聲,紫劍一聲長鳴,轉(zhuǎn)而抬眼,穆爻的眉宇間全是悲戚,數(shù)不勝收,“你……又知道什么……”
穆爻身子晃了一下,剛站穩(wěn)又一晃,身旁的紫劍亦忽明忽滅,似燈芯燃盡時搖曳的火光。
對啊,穆爻的熱病還沒有好,他是逞強出來的。
“小棠,聽我說?!蔽冶荒绿逆i了雙手,動不得還疼的厲害,然我不能一直讓她鎖著,“阿澤也不希望看到你這樣,你這樣逃出來,各個天域該如何成全你們?”
“小棠,聽阿姐的,你且先回玄皞,阿姐會想辦法拖到阿澤回來,到時候我讓他帶著彩禮來接你,這是安穩(wěn)的方法,你可答應?”
穆棠冷笑,深吸了一口氣,似在極力安撫自己的情緒,輕聲道。
“我知道阿姐是為了我好,但阿姐想得太簡單了,玄皞的規(guī)矩我比誰都清楚,我若是回玄皞,可能就再見不到呆子了……我好不容易逃出來,再讓我回去,除非我死!”
穆棠突然將我放開,刀尖一轉(zhuǎn)直指自己的喉嚨。
“小棠!”
她在笑,連哭帶笑,笑得悲愴,笑得萬念俱灰。
“影宗的弟子們聽著!你們?nèi)羰歉疑锨耙徊剑吞嶂业娜祟^回去交差吧!”
一語落,沒有一個人敢上前阻止她。影宗弟子皆一個個對視良久,不得定論。
“還有,哥……”穆棠轉(zhuǎn)而向穆爻,滿臉淚痕,拿刀指著自己卻還要堆笑道“我從來沒有求過你什么,這次是第一次,你能不能破個例……”
此情此景,令人痛徹心扉。
“小棠,把刀放下!”
“哥答應我,我就放下,我保證好好活著,不給哥惹麻煩……”
“你!”
許久,穆爻一揮手,將身旁紫劍悉數(shù)收回。
“走!”
“哥……”一個字,便足以讓穆棠的心死灰復燃。
“走!”
“大師兄!不可!”
“讓她走!我看誰敢攔她!”
我看著穆棠的身影一閃而逝,直挺挺跪了下去。
天啊,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
靜寂中,卻聽腳步落地聲,影宗的人不知什么時候在穆爻身邊落了一片。
為首的一人向穆爻行了一禮。
“大師兄,得罪了?!?p> 說罷,那人手勢一變,一捆黑色的繩子從袖中飛出,如靈蛇靈活纏上穆爻的肩膀,眨眼間鎖了他的行動。
我正想著穆棠的事,對突如其來的變木訥一怔。
“你們……做什么?”
“大師兄放走二小姐,按照玄皞門規(guī),我們要帶回去,等聽掌門發(fā)落?!鼻∮幸挥白诘茏诱驹谖疑砼裕D(zhuǎn)過頭來道了一句:“倒是你,被二小姐嚇得不輕吧,還是快些回開陽峰去,這里的事你就不用管了?!?p> 事到如今,我想管的事,不想管的事,穆棠的事,二師姐的事,七澤的事,一件都沒有管上,就如同一場戲的看官,坐在那里徒有悲歡。
如果只是這樣,那我活過來的意義又在哪里?
穆爻被帶走了,影宗的人動作很快,聽說第二天就已經(jīng)回到了玄皞門,因玄皞門穆爻私放玄皞門逆徒穆棠,掌門決定,罰他三年寒水牢。
而我,我拿著石頭片去元喜鎮(zhèn)外找小老頭,跟他講了所有的事,還認真磕頭謝罪。
而小老頭開口第一句,卻是:“你小伯來消息了,十日后會到天權(quán)峰角下?!?p> “地北伯回來了?”我愣了愣。
“你本就屬靈渚,不能一直留在玄皞,”小老頭抹了把胡子,搖頭道:“如今穆棠那小丫頭跑了,玄皞門的事你大可置身事外,你想回去,我攔不住你?!?p> “只不過,小妖精啊,這活著活著,有很多事就記不得了,一旦記不得,很多事都會不一樣。你在靈渚門待的時間太長,有些事想不起來那是自然,沒有人會怪你,但小老頭我今日的話你要記住,穆爻這孩子,不管做了什么,都不會害你。”
“日后你若是想起什么,記起什么,記得回來看看小爻子,別讓他一個人在水里泡寂寞了,順便,也來看看我這把老骨頭,我呢,也開心開心?!?p> 我聽著,不覺紅了眼眶。
山長水闊,何來祝酒東風,且共從容,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驚鴻一面后,要再相見,可能要等到來世了。
我附身行了一禮,“阿鯉明白,多謝前輩收留之恩。也多謝仙家這幾日對阿鯉的關照。阿鯉這條命是前輩救的,若他日前輩要讓阿鯉還來,阿鯉不會有一句怨言。”
“仙家救阿澤的恩情,阿鯉也不會忘記,那日七元宮的事,是阿鯉自以為是,冤枉了仙家,對仙家說了過分的話,還望仙家知道了能原諒我?!?p> “最后,阿鯉想求前輩一件事。”
“說吧,你要什么,我當做餞別禮送你便是。”事到如今,小老頭倒是大度了。
我附身,再一禮。
“前輩可有什么法子,能讓阿鯉把穆爻從寒水牢里撈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