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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桑手記

后記 幻境4

無桑手記 格無 17937 2023-03-14 11:00:07

  “如同斷案,尋其蛛絲馬跡,方可尋得妖蹤。仙門迭出,但我們妖數(shù)百年來一直興盛,不是沒有原因。要是誰都能看出妖是妖,我們妖不早就滅絕了?!?p>  好像很有道理。

  妖氣一說,可能是旁人見靈修的仙家們一眼將妖物看穿,不得其解,便編出“妖氣”,一傳十十傳百,為眾人所知。

  我轉(zhuǎn)頭,卻見它早就將目光移開,直愣愣地盯著我的后背,道:“阿鯉,你背上這個,是什么?”

  “你是說我的這塊胎記?”我反手夠了夠我背上的一塊紅斑,一寸長如裂口,表皮鮮紅如血,“是不是很像傷疤?”

  “我還以為你被誰捅了一刀。”球球仔細端詳了我背上的胎記。

  “不僅背上有,我肚子上也有,就像是從背后捅進去,又從前面穿出來?!蔽冶葎澚艘幌?,突然覺得這樣做一定會很疼,不禁打了個哆嗦。

  “看著好疼。”球球整張臉皺成了一個苦瓜。

  “你說,我這個胎記是不是想告訴我,我的前世身懷絕世秘籍,被江湖能人異士追殺,走投無路,最后英勇就義,含恨自殺?!蔽业奶祚R行空,換來球球看傻子一般的目光。

  “它最多想告訴你,你是被人捅死的?!?p>  “也是?!蔽以嚵艘幌掠玫锻比胱约旱暮蟊?,好像真的做不到自殺留下這樣的傷疤,便悻悻然道:“我一定要找殺我的那個人報仇。”

  “別,萬一你是個無惡不作的痞子,殺你的人是身懷絕世秘籍的俠士,你豈不是亂殺無辜了。”

  好像……也有道理。

  算了,這仇不報了。

  我泡在溫泉池子里洗衣服,球球在一旁個給我講它和云衣小時候的事,什么遇見老虎躲山蛇,什么誤食草藥拉肚子,一套又一套,編成畫本有三四卷之多。

  “你跟你的青梅竹馬倒是處得很好?!蔽尹c頭嘖嘖稱贊了一番。

  球球本想也點頭稱是,卻一愣對我道:“阿鯉,你是不是對云衣有什么誤會?”

  “怎?”

  “云衣是一只公狐貍,不是母狐貍?!?p>  突然間,我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了的事。

  臘月十九。

  湮魔獵妖的前一天。

  子午殿門口整整齊齊排了數(shù)百名弟子,皆身著清一色靈渚門靈修衣,神情肅穆,負手立在凝霜湖面上,浮燈相映,倒影相襯,恢弘大氣,一派人間少有的奇異景觀。

  站在眾弟子最前面的是靈渚門大師兄秦蘇木,旁側(cè)是神情如同男子般堅毅孤傲的女子,二師姐,秦茯神。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二師姐,想來她這從頭到腳剛正不阿冷酷無情的氣質(zhì),與她師父,某位狴犴殿的二長老如出一轍。

  待我走到子午殿門口,才發(fā)現(xiàn)站在那里的只有掌門與二長老兩人,不見了齊無洛這個渾身散發(fā)陰氣的長老,子午殿顯得格外明亮。

  “掌門,二長老?!蔽倚辛艘欢Y。

  二長老先看到我,見我抱著一只兔子,身邊還跟著一只狐貍,冷哼了一聲“不務正業(yè)”。

  抱著的兔子是球球,跟著的是云衣。

  自我撿到云衣已經(jīng)過去了三天,不曾想這只狐貍好得極快,雖然一只眼睛還未復明,喉嚨也無法出聲,但是能站立來蹲在落滿灰塵的棋盤邊上教球球和蒼鸞擺棋子,也是算是活蹦亂跳的一個前兆。

  再加上之前我有意捧著球球在靈渚門里轉(zhuǎn)悠,半個靈渚門都知道我養(yǎng)了一只通人性兔子,東閣里藏著一只極品蒼鸞,如今又多一只六尾的狐貍,誰都不會感到奇怪。

  掌門見我“拖家?guī)Э凇眮頊悷狒[,便問我今日怎么得了空過來,東閣的書理完了嗎。

  說實話理書這個事,在昭昭嫌棄過我“笨手笨腳”、“礙手礙腳”、“用不動字靈,自己還搬不動書”、“五本書四本放錯位置”、“添亂一邊歇著去”諸如此類之后,我就再也沒敢碰過。

  “回掌門,已經(jīng)理得差不多了,掌門隨時可以親自去查看?!?p>  “好,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等我手頭的事歇一歇,得空去東閣看看?!?p>  好在掌門沒有讓我報書名錄,我松了一口氣,想到靈渚門有大長老、二長老、三長老這三個活寶,得空這一天是不會來的了。

  說話間,蘇木走上前來,彎眼瞧了我的狐貍,抬眼問我:“怎么?阿鯉不打算在東閣老老實實待著了嗎?”

  “我要是待得住,我哪會出現(xiàn)在這里?”言下之意,我也要一同去獵妖。

  蘇木卻蹙眉道:“此去路途遙遠,我怕……”

  “你是怕我拖你的后腿,還是怕我惹麻煩?”

  “都怕?!?p>  聽到這樣的回答,我當然被噎得無話可說。

  好巧不巧,只聽得二長老此時摻和了進來,目光掃了一圈,死死盯著我懷里的兔子,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道:“你那兔子拿過來我看看!”

  我感覺到球球在我懷里猛地打了個哆嗦。

  千不怕萬不怕,我最怕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靈渚門的靈獸雖也是妖,但都是一些行尸走肉般的妖。御靈人將妖物捉住后,用靈力封印妖物的神識,用陣法控制妖物的行動,真正的御妖靈獸全身上下布滿了各種封印法陣,乍看之下不易察覺,但若要仔細研究就一定能區(qū)別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我懷里的這只和我身邊跟的這只都不是御靈妖獸,而是如假包換的妖,二長老看到必定露出破綻。

  他這個要求我實在答應不得,得想個辦法把話題引開。

  “二長老要我的兔子做什么?”我往后縮了縮,見他態(tài)度咄咄逼人,將兔子抱得更緊了些,“我這兔子吃不得……”

  “你胡說!我……”

  不等他講完,我便裝了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躲到蘇木身后。

  掌門見這么多弟子都看著,讓他們瞧見二長老欺負一個小姑娘,二長老的面子總會有些掛不住,及時出言道:“阿鯉,你二伯也是好心,想幫你挑選些稱手的靈獸?!?p>  就在此時,只見云衣昂首走到掌門面前,十分招搖地“唰”一下將它沒有受傷的六條尾巴張開,光彩奪目,如同神明降下神諭時的化身,異常耀眼。

  弟子中傳出一陣輕微的驚呼。

  掌門瞧見云衣,也被晃的有些失神:“六尾的靈狐?阿鯉,想不到你的御靈術(shù)這般精湛?!?p>  “啊……我……謝掌門夸獎?!蔽蚁肫鹫崎T并不知道我沒有靈力的事,才會發(fā)出如此贊嘆,有些心虛。

  沒讓掌門看出偏頗來,云衣的本事真是好到家了,我暗中給云衣比了一個“厲害”的手勢。

  “既然這樣,那我跟出去,掌門可放心了?”

  掌門慈眉善目,想到我跟不跟著無傷靈渚門大雅,還能提供點助力,便點頭道:“呵呵,自然可以,在東閣待久了,出來活動活動筋骨也是好的?!?p>  然而,聽得一聲破鑼般的吼叫,雷鳴似從頭頂落下來:“不可!書司獵妖,不合規(guī)矩!”

  眾人皆轉(zhuǎn)頭望著二長老,瞧見他一臉鐵青,知道他又要義正言辭地說些什么。

  好在我知道此次是他帶領(lǐng)弟子獵妖,提前做了功課,又和云衣合作提前說服了掌門,所以當他姍姍來遲的反對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一點也不慌。

  只是被他那一嗓子嚇到了。

  “二長老,阿鯉熟讀東閣百妖經(jīng)卷,知曉眾妖習性,若二長老能允許我隨行,我定盡我所能幫助師兄弟們,”我頓了頓,觀察他面色有些緩和,又道:“二長老一定知道,靈渚門只是沒有書司獵妖的先例,并沒有禁止書司獵妖的門規(guī)。如今我冒昧拿這一條來問二長老,能不能給阿鯉開個先例?”

  我雖沒有真的閱百妖卷,但是我有從神木妖域里出來的球球,活的百妖卷,倒也能替我瞞過掌門與二長老。

  二長老大概是挑不出我的毛病,再看掌門也同意了我的請求,揮了袖子不言。

  萬事皆備,眾弟子在二長老的統(tǒng)領(lǐng)下向著子午殿辭行,聲勢浩大,震響云霄。

  渺渺靈渚,浮于霜凝。鏡花水月,星漢同行。鸞翔鳳集,可域萬靈。

  幻道一開,靈渚門湮魔獵妖,就此開始。

  沿幻道東行至第三顆星的位置,隊伍改往北行進。眾人踏水泛起浪花,將水面上倒映的星辰踩得粉碎。眾魚群似是知道靈渚門有仙家出游,紛紛在水底簇擁而行,場面極其壯觀。

  我不會御水術(shù),便和云衣商量了一下能不能變大馱著我,在云衣十分有禮貌的點頭下,我最終完成了平生第一次騎上狐貍的愿望。

  一只手抱著兔子,一只手拿著書司杖,身下騎著六尾的狐貍,像極了山中騎鹿的白發(fā)老仙人,我走在隊伍前面,從來沒有感覺自己有這么拉風過。

  有些弟子在我這個拉風的先例下開始蠢蠢欲動,也偷偷將自己的靈獸放出來,或抱或騎或是滿天亂飛的,一時間幻道里雞飛狗跳,熱鬧得一塌糊涂。

  二長老看得青筋直跳,一聲厲喝下去,所有的靈獸都瞬間化作云煙,被硬生生嚇回去了。

  球球在我的懷里待不住,手腳并用竄到我的肩上,貼著我的耳朵悄悄道:“我方才在靈獸堆里瞧見一只母兔子,貌美如花……”

  我把它從肩上抓下來,按回懷里。

  不多時,出幻道,隊伍在神木妖域外的三錢村落足。

  三錢村是一個很小的村子,藏在杏花樹林中,緊挨著神木妖域,村中村民從老及少加起來不足百人,甚至還沒有二長老此次帶出靈渚門的弟子數(shù)量多,但家家富足,兒女雙全子孫滿堂,生活也是幸福安樂。

  說是入春之后,杏花盛開飄香滿天,花瓣飛舞繚亂迷人,美如世外桃源。

  老村長似乎提前知道靈渚門要來,帶著一干村民早早守在村口,見到二長老帶著人到了,趕緊張羅。

  蘇木上前與老村長熟絡地攀談,身旁還帶著一位靈渚弟子,面容眉目都與老村長有幾分相似。老村長一見到那位靈渚弟子,馬上喜極而泣,噓寒問暖,又是哭又是笑,好不歡喜。

  我看了個大概,也猜了個大概,大概是那靈渚弟子與老村長有血緣之親,老村長才會讓靈渚門在此駐扎,當作落腳之地。

  我還在看那分離多年的骨肉重聚的場景時,二師姐從我背后拍了我一下。

  “喂,晚上你和我一個屋子?!?p>  “哦……哦哦。”

  我急忙連聲答應,瞧見二師姐頭也不回丟下我一個人,自己忙自己的去了。

  我打了個哆嗦,剛轉(zhuǎn)身想離開,一輛騾車貼著我的臉就過去了,嚇得我趕緊退了好幾步。就見二師姐將五六輛騾車停到村口,幾只小黃狗跟在她身旁上下?lián)潋v抓她的衣服,把她氣的差點拔了劍拿那些狗子來下酒。

  她還挺討小動物喜歡的。

  我遠遠望著她,看了半晌,忽然覺得有什么東西在抓我的腿,低頭一看,也是一只小狗,灰色的,搖著尾巴汪汪直叫。

  “你來我這里做什么?你的伙伴都在那邊,去那邊吧,那邊熱鬧些?!?p>  我極其認真地指了指二師姐,卻見那只小狗還是沖著我汪汪叫,無可奈何扶額,下定決心陪它玩一陣的時候,它卻突然對我失去了興趣,搖著尾巴走掉了。

  呵,狗腿子。

  球球見我被一只狗子拋棄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然而不多時,那狗子竟然又跑回來了,嘴里叼了一塊掛著紅線的紅藥枝白玉佩,扒著我的腿似乎要給我。

  “不行不行,從哪里拿來的還到哪里去,這東西我收不得?!?p>  那小狗嚶嚶許久不肯罷休,竟然扒了我的鞋子要往我褲腿里塞。我趕忙制止它,將玉佩拿了放在手里,它才肯罷休。

  “哎……”我嘆了口氣,飛來橫禍,問問誰家丟了玉佩,給還回去吧。

  于是剩下的時間我全花在問玉佩上了,問了一大圈,沒有一個人認識這塊玉佩的,有村民說這玉佩雕工精細,可能不是村里的東西,讓我問問靈渚門的弟子有沒有人丟東西。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問了一圈靈渚門的弟子,也沒問出個所以然,倒是有幾個弟子見我拿了玉佩過去,以為我要用玉佩做定情信物選定如意郎君,一個個又整衣衫又理頭發(fā)的,看得我莫名其妙。

  不知不覺夜幕四合。

  我坐在油燈前面看這塊來路不明的玉佩,看了半晌看不出什么蹊蹺,卻見一只白色的鳥兒從窗前飛馳而過,直接撞在了門檻上。

  是蒼鸞,抓著一封信。

  “十九日,阿鯉走后,東閣一如往常,只是蒼鸞來送信時撞壞了我理好的書架,我正在罰它面壁,一切安好,莫要掛念。”

  我與昭昭約定,在我不在東閣的這七日,我與她用蒼鸞作信使,互相知曉對方狀況,以求心安。

  待蒼鸞飛遠,二師姐也還沒有回來,想必還在忙一些獵妖的事情,于是我打算睡覺,明日繼續(xù)問。

  我將燈一吹,卻聽見房外草叢一陣沙沙聲,似什么東西迅速竄過,瞬間消失在黑夜里。

  頭皮發(fā)麻,我隔著窗戶偷偷忘了眼窗外,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見。

  “沙沙!”

  又一陣聲響,似乎比方才的要遠一些。

  此地靠近妖域,怕不是什么妖物從妖域里出來,想趁著夜色對我們做些什么。

  我二話不說,起身想去找二長老和蘇木,不料剛一開門,就撞見二師姐紅著眼圈站在門外,臉上的眼淚還沒有擦干凈,一臉震驚地看著我。

  “不……那個……師姐……你怎么……”

  “不用你管,”她胡亂抹了臉上的眼淚,故作鎮(zhèn)定冷聲道:“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我聽見方才窗外草叢有動靜,我想……”

  我本想說可能有妖物,卻腦子一抽非常不合時宜地問了句:“師姐,難不成是你……”

  她臉色漸漸慘白,表情逐漸失控。

  “唰!”一把劍閃著寒光直指我的喉嚨。

  “給我忘掉!”

  不用猜了,方才翻草叢的是這位姐姐。

  我被二師姐的劍指著,一動不敢動。

  “師姐,你在找什么東西,我可以幫你一起找……”我盡量讓自己往后靠,試圖躲開她的劍鋒。

  “不用你管,你就當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聽見了沒有!”

  “好好好好,我什么都沒有聽到,”我攤開雙手表示誠意,“但是我有事要告訴師姐,我不久之前撿到了一塊玉佩,不知道是誰的,師姐可有眉目?”

  二師姐一聽“玉佩”,目中光芒乍現(xiàn),立刻撤了劍問我:“玉佩呢?”

  “在我這里?!?p>  “快給我!”

  好巧不巧,我問了一下午,廢了好多口舌,最后失主竟然離我這么近。

  我將玉佩摸出來給她,她一拿到便小心仔細檢查了一番,見到玉佩并無大礙之后,握緊了放在胸口,長舒了一口氣。

  就當我以為這件事就這樣結(jié)束了的時候,二師姐又突然舉起劍對著我,嚇得我直接退到墻根。

  “這件事,不許和靈渚門里任何一個人說,尤其是我?guī)煾?,聽清楚了沒有!”

  “是!”

  “你要是說了,一個人知道我就割你一塊肉,直到把你剔成白骨!”

  “不敢,絕對不敢!”

  她那這才又放下劍,看著手里的玉佩,眼圈又滿滿紅了起來。

  “師姐……”我打算開口安慰她:“你若是想家了,可以讓靈渚門的送信弟子給家里報個平安?!?p>  “才不是想家!”她哽咽著瞪了我一眼:“我的雙親皆在狴犴殿里當差,我有什么好想家的?是這玉佩的主人,要成親罷了”

  “成親?師姐可是喜歡那人?”

  我問得直白,二師姐臉上霎時染了一片緋紅,又一轉(zhuǎn)淚如雨下。

  “再過幾日,他就要和玄皞門的二小姐成親了?!?p>  聲聲哽咽又故作堅強。

  “也罷,我定能找到一個比他更加愛我的人?!?p>  哎……世間總是有這樣不得圓滿的事,不是錯過,就是不覺對方心意,亦或是飽嘗單相思之苦,而其中最讓人心痛欲絕的還是棒打鴛鴦,活生生拆散了一對相愛的人兒。

  等等,玄皞門二小姐?

  穆棠?

  我一愣,腦子沒有轉(zhuǎn)過來。

  她見我圓著眼愣了半晌,撇開我道:“算了,說了你也不知道?!?p>  “不對不對不對,”我忙攔住二師姐,“那,我弟弟和穆棠的婚事怎么辦?”

  “他們從一開始就是不可能的。”

  “為什么?”

  二師姐見我一副傻呆呆的樣子問她,很難得地伸手掐了我的臉:“傻子,靈渚與玄皞向來水火不容,不管是三長老還是玄皞門,都不會同意三師弟著門親事的。除非他們兩個叛出師門,背上罵名,逃到天涯海角,否則的話終究沒有什么好的下場?!?p>  “就像我與這玉佩的主人,他是素邈門的二弟子,我與他在宣州結(jié)識,那時我們并不知道對方的身份,卻愿意在朝夕相處之后,心甘情愿許下終身,盼求神明。如今素邈門歸了玄皞門,我與他還不是含淚作別,答應此生不見。”

  二師姐風輕云淡,叫人不由垂憐。

  我想起在蘇州城里,穆棠抱著七澤的脖子,讓他去玄皞門提親,而七澤也摸著穆棠的頭,告訴她一定會去。兩個人都知道,成親本就是一場虛妄,卻還要一次又一次,用這場虛無的夢境,來填補殘缺支離的現(xiàn)實。

  如此悲哀。

  我垂下眼,眼淚就落下來了。

  之前總是想七澤兩人老夫老妻,親昵些是自然,卻不曾想他們兩個已經(jīng)日數(shù)不多,一別再也無緣。

  原來做仙人,也被安排了命運,身不由己。

  一夜未眠。

  第二日,蘇木一大早就來找我,說是給我安排了個差事。

  我看著他不懷好意地將我領(lǐng)到不懷好意的屋子二樓,不懷好意地請我坐下,不懷好意地拿出一大疊紙卷與毛筆,不還好意道:“原本每年記錄獵妖數(shù)目的弟子是三錢村村長的兒子,今年你來替他記錄賬目,讓他多陪伴老父親幾日,你看如何?”

  “……”

  “你瞞得過二長老,可瞞不過我,你若是能獵到妖,我相信這個村的老村長也可以?!?p>  合情合理到我沒話反駁。

  “湮魔獵妖屬第七日獵大妖最為精彩,你若答應我,第七日我便帶你去杏林湖看眾弟子獵妖?!?p>  “……”

  “說不定還能再送你一些妖魄?!?p>  “……”

  “再加困靈石。”

  “成交!”

  從這屋子的二樓,可以看見村口的空地,有幾名弟子正在空地上繪制困妖陣。昨日二師姐拉到空地上的騾車里已經(jīng)裝滿了許多大小不一的箱子,大的需要五六個弟子搬運,小的還沒有我手掌一半大。

  “捉到的妖獸會放在困妖陣里收入困靈石,你在此處看著,不論品種依次記下來?!?p>  “若是沒見過的品種呢?”

  蘇木瞇了眼,貼近我的耳朵道:“你沒見過,不見得你那兩位妖域來的朋友沒見過。”

  我圓了眼瞪著他,卻見他繼續(xù)笑道:“別怕,我不是看出來的,我只是知道你沒有靈力,順勢一猜罷了,看你那位狐妖朋友修為極高,說不定連掌門也瞞過了。”

  “所以,你想乘機請我的兩位妖域朋友替你做勞工嗎?”

  “有何不可?你們兩位意下如何?”

  我一轉(zhuǎn)身,看到站在我身后的球球和云衣,球球看著我,一臉若有所思,“阿鯉此次救我摯友,我要留下來幫阿鯉,報答她。”

  “球球,你們大可不必理他,如今已經(jīng)出了靈渚門,你們隨時都可以離開。”我推了推球球的身子,示意它趕緊離開,免得又被蘇木找理由捉住做一些奇怪的事。

  然而,球球卻反身抱住我的手,與云衣交換了一個眼神,道:“云衣也同意留下來?!?p>  “……”

  這下我是真的沒有話好說了,只得看著蘇木心滿意足地瞇著眼,道了聲“有勞”,哼著小調(diào)“蹦跶”下樓去。

  剩下我一個人獨自哀嚎。

  第一日運來的靈獸并不多,除了一些大的嚇人的龍蝦、只剩一副骨架的骨魚、生了兩個頭的湖水蛇之外,其他的都是一些中規(guī)中矩的小魚妖,拿來做妖魄和下酒作用都不大。

  第二日便陸陸續(xù)續(xù)開始出現(xiàn)一些新奇的玩意。有渾身劇毒的沼澤鰻,離開水也能自由翱翔的電鰩魚,能隱去自己形體的青蛙,以及一打開貝殼就嚶嚶直響的花蛤。

  第三日,第四日,妖獸品種更加繁多,好在球球也是自稱有百年道行的妖精,見多識廣,登記妖獸也沒有什么難度。

  等到第五日,當那只長著魚鰭的大象出現(xiàn)在我們?nèi)幻媲暗臅r候,我們?nèi)齻€誰都沒有做聲。

  我很好奇他們到底是從哪里撈出來的這些東西,一想到大象在水里面走的場景,我的腦袋就幾乎停止了運轉(zhuǎn)。

  我絕望地望著球球,球球絕望地望著云衣,而云衣則轉(zhuǎn)開腦袋,一副“不要問我”的表情。

  而第六日,最讓我感到五雷轟頂?shù)?,不是靈渚弟子們抓來的妖獸,而是這只“不要問我”的白狐貍。

  第六日一早,我如往常般到這二樓來記賬目,卻不曾想早有人坐在了我的位置上,一頭白發(fā),素衣輕紗,正拿了筆墨在我的賬目上寫寫畫畫什么。

  聽見有人來,那人緩緩回頭,膚若凝脂眸若星辰,長眉若柳身如玉樹,他用白紗纏了一只眼,也纏了喉嚨,但一顰一笑間嬌艷欲滴媚態(tài)萬千,不減絲毫。

  狐若不媚,怎能惑世?

  我看那纏的紗布,便知道是云衣。但我怎么都沒有想到,這狐貍居然還能化成人形,想到我之前玩它身上的毛玩得不亦樂乎,心里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嗯……云衣?”我試探性問道。

  云衣向我行了一禮,示意正是他本人。

  “嗯……傷勢如何了?”

  他擺了擺手,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嚨。我揣測大概是想說“已無大礙,只是不能發(fā)聲。”

  “呃……甚好,甚好……”

  怎么覺得他變成人后,連與他交流都變得困難了呢。

  “阿鯉,今日份的信給你放在這里了!”球球捧著一封信進來瞧見云衣以人的姿態(tài)站在我身邊,大喜過望。

  我實在沒有時間看昭昭寫給我的信,便將信與其信一同塞進袖子里,去看放在我桌上的賬目本。

  里面很大一部分不知名的妖獸,都被云衣補全了名字,細細數(shù)下來不下百個,此番用心,誠然可見。

  “幸苦云衣了,”我一邊翻閱賬目,一邊給自己磨墨,卻覺得云衣的字越看越眼熟,卻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便順口問道:“云衣這一手小隸體字跡清秀,是承何人師門。”

  “少問些問題吧,云衣嗓子還不能說話呢!”球球很嫌棄的望了我一眼,一邊又開始“云衣云衣”嚷個不停。

  “你行,你也變個人來寫字啊。”我也很嫌棄它,剛要提筆,賬目上的一個字

  名字便映入眼簾。

  “玉虛獸”

  中間的“虛”字,與我在蘇州幻境里看到的紙條中的“虛”如出一轍。

  欲見其實,必毀其虛

  手中的筆“啪嗒”一聲落在地上。

  “云衣……”

  “你是不是……給我寫過紙條?”

  第七日,獵妖之末,獵大妖。

  被關(guān)了六天,終于被放出來了。

  我站在杏林湖畔臨時搭起的棧橋上,看遠處蘇木指揮一干弟子從東邊跑到西邊,又從西邊跑回來?!班弁ㄠ弁ā蓖飦G著什么東西。

  狐貍狀云衣蹲在我腳邊,球球騎在云衣背上,對即將開始的獵妖興致勃勃。

  關(guān)于那張紙條的事,我問了云衣,還把“欲見其實,必毀其虛”八個字寫出來貼到他眼前,他眉目微蹙瞧了半天,十分愧疚地告訴我:“小生不才,未曾見過,實在慚愧。”

  是我想多了,天下寫小隸書的又不止云衣一個,而且那時我也不認識云衣,他怎么會無緣無故給我寫條子。

  “阿鯉!”

  我聽見有人喊我,是二師姐,她抬著一個中空的巨大梭子,朝我走過來,卻不料左腳絆右腳直接來了一個平地摔。

  “師姐你小心!”

  “噓!”

  二師姐猛抬起頭,朝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四下張望見除了我之外沒有人看見,迅速起身拍掉了自己身上的灰塵,若無其事道:“咳咳,你今日倒是得了空?!?p>  “妖獸賬目記得差不多了,”我應了一聲,見她將手里的梭子扔進水里,問道:“這是什么?”

  “骨梭,都是用魚妖的骨頭做的,至于做什么,一會你就知道了?!?p>  一只白色的蝴蝶從眼前翩翩而過,在我眼前上下翻飛,似乎在對我發(fā)出邀請,邀請我去捉它。

  大冬天的怎么有蝴蝶?

  我剛抬起手,卻聽二師姐制止道:“別動,這是溪毒?!?p>  溪毒,含影射沙,《山堂肆考》有記:蜮,一名水鏡,似鱉三足;一名射工,一名含沙,一名溪毒。

  我真是小看了它,差點被它騙去了命,只能眼睜睜看著它飛走了。

  我還想問二師姐這次捉的是什么妖,杏林湖水面突然炸起百丈高的浪花,響聲如雷貫耳,聽得人腦袋發(fā)疼。

  霎時間,杏林湖面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四周水浪迭起泡沫翻涌,一波波沖上岸來,摧山倒石,沖毀了一大片杏樹。嘶鳴聲由遠及近從漩渦中傳來直沖云霄,杏林湖上空漸漸烏云密布,電閃雷鳴。

  “來了!”

  二師姐上前一步,掐訣用御水術(shù)筑起一道水墻。隨著眾弟子紛紛動用御水術(shù),以漩渦為中心漸漸形成一個水墻的包圍,另一邊只聽得蘇木一聲令下,又有數(shù)名弟子掐訣直指湖心,從他們指尖引出數(shù)根靈力凝成的鏈條,沒入水中直達湖面下的黑暗。

  “轟!”

  湖底的那位脾氣似乎有些暴躁,接連不斷掀起好幾道水浪,但都被水墻隔住無濟于事。

  “收!”

  又一聲令下,牽扯鏈條的弟子應聲向后拉扯鏈條。湖底的影子開始放大,攪動水面更加激烈。就在出水的一瞬間,水底另一個巨大如山般的影子轟然而過,形似錦鯉,甩尾之間鏈條紛紛斷裂,浪花滔天,一閃而逝。

  那是……是它,怎么會在這里?

  等眾人回過神,無一不是面色慘白,十分駭然。

  “不要停!靈鎖準備!”還是二長老活久見,雖然也訝異,但那神情轉(zhuǎn)瞬即逝,立即命令弟子們繼續(xù)收妖。靈渚弟子在他的召喚下回過神來,再放靈鎖。

  隨著那妖物漸漸接近水面,靈鎖開始劇烈顫抖,有幾根因為支撐不住而爆裂。二師姐見狀,一手御水,另一手凝出靈鎖,幫助牽鎖的弟子。

  “嘩!”

  一個細長的影子驟然躍出水面,長約數(shù)百米,形似蛇,通體赤色,生一張人臉卻無目,腹部有未成形的小爪,破水的瞬間發(fā)出蛇般“嘶嘶”的吼聲。

  我對蛇有心理陰影,它這一嗓子吼得我直接跪坐在地上。

  眨眼間,蘇木已經(jīng)飛至湖面上空,抬手一揚,方才扔進水里的無數(shù)梭子箭一般飛出水面,雙梭交錯,將那人面蛇身的妖獸死死卡住。

  隨著那蛇身怪物拼命掙扎,它身上的鱗片被骨梭紛紛剝落,血流不止。然而眨眼間那些傷口處開始長出新的鱗片,完全愈合毫無傷疤。蛇妖怒不可遏,“嘶”一聲長嘯,無數(shù)條水化成的蛇自水面直上,爭先恐后撲向蘇木,來勢洶洶。

  “擋!”二師姐變換手勢,所有筑水墻的弟子同時變換陣法,水墻追逐水蛇扶搖直上,在將要碰到蘇木的一剎如花苞般一裹,將隨蛇困在水墻里。

  水花四散,滿天飛雨,一攻一守,實在精彩。

  “哇!”球球驚得伸了脖子目瞪口呆。

  一擊未中,蛇妖更加暴怒,又是“嘶”一聲吼叫。霎時四周寒氣四溢,冰霜凝結(jié),連湖面也開始“喀拉拉”出現(xiàn)薄冰。與此同時,蘇木的四周開始出現(xiàn)越來越多晶瑩剔透的小蛇,似空氣中的水汽凝固而化,皆搖首擺尾蓄勢待發(fā)。

  蘇木見形勢不妙,先發(fā)制人,身形一晃朝著蛇妖垂直落下去。冰霜小蛇也急追直下,一時間如百鳥朝鳳,只不過殺意已決,毫不留情。

  “嘩啦!”

  蘇木碰到蛇妖的瞬間,所有小蛇皆化做雪塵,憑空炸裂。杏林湖面上雪霧彌漫,不見人影。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盯著湖面上的動靜,當眾弟子瞧見蘇木緩步從雪霧中走出來,手里拿著一顆白瑩瑩的困靈石,爆發(fā)出一陣歡呼聲。

  我也跟著弟子們拍手,雖然我不知道他們抓了個什么東西,但這場收妖,確實驚心動魄,精彩絕倫。

  “這東西叫燭蛇,人面蛇身,據(jù)說是燭九陰的后裔,盤踞在杏林湖湖底,靠吃落水的人為食?!倍熃阒钢K木手里的困靈石對我說:“靈渚門在三年前發(fā)現(xiàn)的這條燭蛇,第一次收妖讓它給逃了,后兩年趕上寒季,湖水結(jié)冰沒有辦法收妖,如今能捉住也算完成了一項大任務?!?p>  “捉到后的妖魄會怎么處置?”

  “會放進萬妖塔,等沒有妖魄的弟子入塔試煉認主?!?p>  就像娶媳婦一樣,雙方你情我愿看對眼了,就能八臺大轎抬出塔了。

  我看了云衣和球球一眼,嘴角瘋狂上揚。

  云衣和球球一個哆嗦,不約而同遠離我一步。

  恰在此時,昭昭派來送信的蒼鸞也到了,我接了信展開,見到信紙上明明白白寫著六個大字。

  “秦九鯉,去死吧!”

  咦?我多日沒有給她回信,她生氣了?

  我腦子有些卡殼,在原地呆了半晌,忙將袖子里剩下的信翻出來,一看之下,從頭涼到了腳。

  “十九日,阿鯉走后,東閣一如往常,只是蒼鸞來送信時撞壞了我理好的書架,我正在罰它面壁,一切安好,莫要掛念?!?p>  “二十日,阿鯉,書我已經(jīng)都理完了,奇怪的是所有關(guān)于十年前神木妖域劫難的書全都沒有找到,包括三卷《問妖》,一卷《百鬼談》和一卷《異神志》,我再找找,看是不是被老書司拿來墊桌腳了。一切安好,莫要掛念?!?p>  “二十一日,阿鯉,今日我得到一個消息,說三長老帶著三師兄失蹤了,雖然之前湮魔獵妖的時候三長老總會斷了音訊,但這次卻不知到從哪里傳來確確實實‘失蹤’的消息,你在妖域也要小心,不到獨自行動?!?p>  “二十一日,阿鯉,今日我在東閣門口看到眾生殿的弟子鬼鬼祟祟,都知來看一眼便離開,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二十二日,阿鯉,今日大長老來找我了,問了我和我家里的事情,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我有些害怕,你什么時候回來?”

  “二十三日,阿鯉,你說,我比你在這東閣待的時間更長,我比你會驅(qū)使字靈,我比你更了解東閣,為什么書司會是你呢?”

  二十四日,“你的東閣,我收下了?!?p>  二十五日,“秦九鯉,去死吧!”

  我拿著信,手指漸漸握成拳頭,渾身顫抖不已。

  齊無洛!我與你無冤無仇,你卻三番五次針對我,上次是地北伯考慮到七澤的幽火攔著不讓我說,這次回去,不管你是長老還是誰,我要當著所有人的面,向你討個說法!

  “阿鯉……怎么了……”球球有些擔心過來摸摸我。我強壓心中的怒火,深吸了一口氣。

  “沒事。”

  “阿鯉?”

  “如今事情結(jié)束,你們也早些離去才好?!?p>  我轉(zhuǎn)過身,卻瞧見云衣一副人的模樣,站在我的身后,朝我盈盈一笑,美得顛倒眾生。

  “云衣?”我心中一慌,忙舉了書司袍的袖子將他遮?。骸斑@么多人,你化形做什么?”

  未等我說完,云衣不慌不忙抬手放在我的肩上。

  接著一用力,直接將我往身后的水中推去。

  我不敢相信,看著云衣笑盈盈的臉,不知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阿鯉!”球球驚呼,“云衣你干什么!”

  “嘩!”

  冰冷的湖水漫過我的眼睛,渾身冰冷,無力掙扎。

  我什么都聽不見了,我想要奮力往上游,卻被湖底的一股寒流困住,拖著我繼續(xù)向更深的地方沉下去。我看見一條三丈多長的魚妖,張大了嘴向我咬過來。我沒有辦法在水里自由活動,躲不過被它吞進口中,頭頂?shù)墓饬料?。一片漆黑,無法喘息。

  我想起來了,我做過的那個關(guān)于魚的夢,化身為魚,奔向死亡。

  四肢無力,胸口陣陣劇痛,喉嚨里發(fā)不出一絲聲響,原來溺水而死的人是如此痛苦。

  意識模糊間,只覺得這條魚撞上了什么東西,牙齒一松,又將我從嘴里吐了出來。

  剩下的事,我已經(jīng)不知道了。

  “小妖精,小妖精,醒了沒有?”

  我猛睜開眼睛,刺眼的陽光讓我眼前一陣發(fā)白,頭暈目眩,隨即胸口涌起一陣強烈地壓迫,忍不住“嘩”吐出一口水來。

  我猛吸了一口氣,眼前景象慢慢清晰起來。

  我最先看到的是我吐在地上的那口水里,還夾雜著一只小蝦米,它被我吐出來后在地上使勁抽搐,一伸一張慌不擇路。

  接著我看到屋子的四壁雪白,軟香床榻,雕花窗欞,暖爐中燒紅的木炭漸漸發(fā)白成灰,以及掛了六角燈飾的木梁。

  最后是這位湊在我眼前近到模糊的小老頭。

  “醒了就好,你快把老頭兒我嚇出魂來了?!?p>  小老頭滿頭白發(fā),頭頂還禿了一塊,像削了半個雞窩按在頭上似的。他的身材矮小,重量不輕,蹲在地上堪比一個磨盤,身上的黑底白袍拖在地上,線頭都快要爛了。堆滿皺紋的臉上一雙圓魚眼光彩熠熠,整個人看上去精神矍鑠。

  “你剛撈上來的時候濕淋淋的,我讓幾個女娃子給你換了身衣裳,我看著還合身,你就將就著穿吧?!?p>  我看了看身上白色黑襯的衣服,總覺得這個配色有些眼熟。

  我坐起身,朝小老頭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多謝前輩搭救?!?p>  誰知他聽了我的道謝,竟然一臉不滿嚷嚷起來:“前輩什么前輩,我啊,小妖精,是我,石墩子老頭,你不認得我啦?”

  我看著他莫名其妙,他雖是我的救命恩人,但是我真的沒有見過他。

  “前輩……會不會認錯人了?”

  “哎呀!阿鯉是不是你?九鯉嘛!還懷疑我的記性,哼哼?!?p>  我見他跟我一副老熟人的樣子,說話言行都不帶客氣的,有些不知所措。

  “抱歉……前輩,我是真的想不起來了?!?p>  那小老頭聽我這么一說,一副“不信”的樣子,擺了擺手道:“這招你早就用過了,不信,打死我都不信!”

  我不知怎么解釋,各種苦惱,皺著眉頭想不出辦法。

  小老頭見我百般無奈,湊過來,伸著腦袋瞧了瞧我,“真的忘記啦?”

  “阿鯉若有欺瞞,天打雷劈?!蔽遗e起三根手指發(fā)誓。

  “你手伸出來?!?p>  我很聽話伸出手,不想他不知道從哪里變出來一根戒尺,“啪!”一聲打在我手心上。

  “啊嗚!”我吃痛猛地縮回手,揉著手心奇怪地看著他,“前輩?”

  “另一只手。”

  我試探性伸了伸,結(jié)果又挨了一尺子。

  “嗚哇……”我欲哭無淚。

  “還真的失憶了?!蹦抢项^子掂了掂手里的戒尺,搓著下巴自言自語道。“要是之前的小妖精,我現(xiàn)在早就尸骨無存了?!?p>  “……”

  “你把手給我?!?p>  “不……”我捧著自己的手萬分驚恐地往后縮了縮。

  “不打你,不打你,快,手?!彼词郑疽獠灰獜U話。

  剛小心翼翼伸過去一根手指,就被他扯過去挽起袖子,掐了脈搏給我號起脈來。

  我不敢出聲,說實話現(xiàn)在我慌得不行,定是失憶前壞事做得太多,現(xiàn)在落在仇家手里了。

  半晌,小老頭收回手,長嘆了一口氣。

  “哎……竟是這樣?!?p>  “前輩……可看出什么了?”我見他滿臉復雜地看著我,心跳得像打鼓。

  “你呀你,把自己折騰成這樣?!彼慌臼诌叺母甙?,案上瓶子震了震,我的心肝顫了顫,“你還覺得自己活著?也罷,就當你活著,你也……”

  他說道此處戛然而止,仿佛接下來的話太過刺心裂肝,我聽了會受不了。

  “那……我還能活多久?”

  “活多久?那要看你的身體還能撐多久?!?p>  死而復生,原本就是逆天命而為的事情,如果還要陽壽耗盡,簡直就是奢求。都說閻王讓你三更死,豈會留你到五更,我如今多活了一截,也沒有什么不知足的,眼下能活一天是一天。

  只是不能讓七澤知道,誰知他又會做出什么事來。

  說話間,聽得門外有腳步聲傳來,小老頭挑了他花白的眉毛,散步并作兩步瞬移到門口,探頭瞧了一眼,表情微妙,又鬼鬼祟祟瞬移回來,手里揪著件不知從哪里扯來的衣裳,不等我反應直接蓋在我的頭上。

  “嗚哇我……干什么……”

  “噓,我要制造一個驚喜!”

  我看不到小老頭的表情,但從他的語氣可以想象他現(xiàn)在眉飛色舞,得意洋洋的樣子。

  來人走入房間,腳步聲愈發(fā)清晰。

  “六叔叫我,何事?”

  聲音清冷穩(wěn)重,略帶沙啞。

  我下意識想起一個人,也是這種清冷淡然的口氣。

  “嘿,你六叔我在河里撈到了一個好東西?!?p>  “何物?”

  “你看了就知道,來,來?!?p>  兩個人說這就往這邊走來,我?guī)缀蹩梢月犚娦±项^掩飾不住蹦蹦跳跳的腳步聲,已經(jīng)高興得完全亂了步伐。

  “看!”

  “這是何物?”

  “我不告訴你,你自己揭開來看,你不就知道了?”

  我透過衣料得縫隙,隱約瞧見一個修長的影子,在一個矮胖子的慫恿下拉起衣服的一角。

  一揭,冬日暖陽,煦色韶光,萬般謎團,悉數(shù)明了。

  我抬眼看見穆爻,溫潤傲然,清冷如霜。

  他直直望著我,手中衣袖霎時落地。

  我下意識想到的那個人,與眼前看到的人,是同一人。

  小老頭在旁邊一個勁偷笑,悄悄推了穆爻一把,道:“六叔的過年禮,你可還喜歡?”

  穆爻沒有答話,站在原地半晌沒有動作。

  “仙家?!?p>  我行了一禮。

  小老頭的笑容瞬間凝固在了臉上。

  “不是吧,小妖精,”他不可置信地拿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你忘了老頭兒我可以,可是我們家小爻子,你怎么可能不記得?”

  “仙家在蘇州救我弟弟,這份恩情阿鯉怎會忘記?!?p>  小老頭這下更急了眼,“什么蘇州?我說的是……”

  “六叔,別說了?!?p>  穆爻一聲輕吟,制止了小老頭。

  “我六叔喜歡戲弄人,書司莫要介意。”

  我知道這小老頭確實頑劣,不過也是個歡脫的主,平日里打打鬧鬧也沒什么不好的。

  “前輩救我性命,我道謝還來不及?!?p>  “若有什么得罪書司的地方,穆爻在此替六叔謝罪?!?p>  “仙家言過了,阿鯉才是打攪的一個,要道歉才是?!?p>  這話雖然是對我說的,卻也同樣入了小老頭的耳中,他滿是褶皺的臉上強擠了一個苦笑,背過身拍了拍穆爻的肩膀。

  “看你們?nèi)绱松?,我老頭子心痛啊?!?p>  穆爻轉(zhuǎn)頭望了眼小老頭,低頭沉默片刻,又望向我。

  “書司可是發(fā)生了什么事?”

  說起發(fā)生了什么,真的是一言難盡,被大長老鉆了空子不說,還被云衣那只忘恩負義的狐貍推下水,再加上小老頭說我時日不多,我這一生過得實在夠慘。

  我將與靈渚門一同獵妖,后來被妖物推下水的事跟穆爻大致講了些。

  “敢問前輩與仙家,此處是何處?”

  “你順著水飄到百草谷來了,這里是我玄皞門第六峰開陽峰弟子的獵妖處,幾位弟子在河邊將你撈上來,送到我這里來的?!?p>  小老頭憑空比劃了一下河流走勢,得意道:“幸好你遇上的是我,要是讓其他峰的長老撞見,早將你挫骨揚灰了?!?p>  “咦?”

  “呵,我嚇你的。”

  “……”

  我又問他是否能幫我問問靈渚門的情況,如果一切照常,那我就不再叨擾,來再日登門重重謝過各位仙家。

  小老頭聽了我的請求,讓我等著,自己負手從門口出去,不多時回來,面色凝重。

  “靈渚門,變化可大咯!”

  我吃了一驚。

  “杏林湖的獵妖眾人已經(jīng)離開,而靈渚門內(nèi)部,掌門剛閉關(guān),三長老攜弟子沒了音訊,二長老派人將三長老的殿給查了,萬軸閣也換了書司?!?p>  “二長老不是隨我們一同獵妖嗎?怎會去查了三長老的殿?”

  “我們玄皞門得到的消息確實如此,你倒是可以回去看看?!?p>  我實在沒有想到,二長老竟然對輪回殿動手,我以為他只是對地北伯有些意見,現(xiàn)在看來,這意見可能比我想象的要大。

  兄弟反目的事,我也是見過的。

  沒有掌門的支持,再加上大長老與二長老對我虎視眈眈,我要是這個時候回去,怕是會成為眾矢之的。

  “我……可能回不去了。”

  未等我傷心,只聽小老頭喜出望外道:“哈!回不去多好!”

  我用十分詫異的目光望著他,他順勢改口:“呃,那個,小老兒是說,回不?去多好!”

  這個糟老頭子壞得很。

  “那三長老呢,你可知他在哪里?”穆爻問我。

  我想了想,地北伯在紅槭,紅槭在玄龜背上,玄龜在東海里,要找他比拆了整個靈渚門都要難。

  我搖搖頭,嘆一口氣心如死灰,“他不主動出現(xiàn),我這輩子都找不到他。”

  “要不……”小老頭臉上的笑容兜不住全都溢出來了,“跟我們回玄皞門?”

  “不行!”

  這是穆爻最嚴厲的一次,斬釘截鐵,毅然決然。

  “我不能讓她去玄皞門?!?p>  小老頭瞧見穆爻這般緊張,倒擺出了一副長輩的樣子,對穆爻道。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你若是不放心,放在我這里,我怎么說也是一峰的長老,出了事,我拿整個開陽峰給你當墊背,就這么定了?!?p>  接著又轉(zhuǎn)而對我道:“行了小妖精,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是我新收的徒弟穆鯉,在靈渚門三長老出現(xiàn)之前,在玄皞門里要好好待著,別給我惹是生非,就這么定了?!?p>  感激不盡,我鄭重其事地行了一個大禮。

  “麻煩前輩了,此番大恩,阿鯉沒齒難忘?!?p>  抬眼,卻看見穆爻也做了禮,向著小老頭慢慢俯下身去。

  玄皞門,當今眾仙門里最大的仙門。

  傳說玄皞門創(chuàng)門之人,是當年劍斬白蛇的穆長宣,也是白皞神君的佩劍混元太虛泠魄劍,在斬殺三桑妖主之后,得白皞神君神諭,除妖滅魔,匡扶正義,而創(chuàng)玄皞門。

  玄皞門建于七星峰之上,七星峰有七個主峰,天樞、天璇、天璣、天權(quán)、玉衡、開陽、瑤光,除天權(quán)峰連著山體以外,其他峰皆憑虛而立,吊橋相連,圍繞天權(quán)峰浮于虛空。日出月落,山間霧氣與云煙相伴,七星峰便如瑤臺仙境,廣寒天池,縹緲虛無,仙氣自生。

  “荒靈山迷遇仙人,借問太和道乾坤,流云浮游蛟龍潛,一畫開天玄自成。”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七星峰,有七個靈渚門那么大。

  自天權(quán)峰入北玄門,便見一巨大輪盤憑虛而立,四周虛光掩映,盤上自生有大概是天干地支五行八卦奇門遁甲之紋,一眼看過去密密麻麻讓人頭疼。

  兩排衣著統(tǒng)一的巡視弟子經(jīng)過,左手持劍,右手負背,步伐整齊劃一鏗鏘有力,正正之旗。再往里,又見一眾練劍弟子,神情嚴肅,全員出劍收劍皆不差絲毫,有一年長弟子巡視其中,見有偏差者便厲聲呵斥,絲毫不留情面。

  聽聞玄皞門以門規(guī)森嚴著稱,幾千條通用門規(guī)再加上各宗派各自的門規(guī),密密麻麻比劇情拖沓的小說畫本還要長。

  想來是玄皞門哪位前輩閑來無事叼著毛筆日日夜夜異想天開,想到哪里寫到哪里,絞盡腦汁換著花樣來禍害弟子。

  流水賬就是這么擠出來的。

  聽小老頭說,七星以玉衡、天樞最亮,故建穆氏宗祠于玉衡,祭壇于天樞,得其耀祖之意。天權(quán)最暗,卻為玄皞門主殿七元宮,得其謙退之意。

  “那前輩的開陽峰呢?”

  “開陽東向,故開陽峰一半為陰一半為陽,適合各種草藥的生長,玄皞門醫(yī)館憫生堂,就在我開陽峰上?!?p>  我還未曾知道,這個表面上嬉皮笑臉的小老頭,原來還是玄皞門的醫(yī)仙長老。

  玄皞門開陽峰長老,穆辰淺。

  小老頭一將我?guī)Щ亻_陽峰,我就被開陽峰上的弟子里三圈外三圈圍住,又是拍肩又是摸頭,問這問那,都對我這個新來的弟子感到新奇。

  “小師妹叫什么呀?”

  “嗯……那個……阿鯉,穆鯉?!?p>  “小師妹芳齡幾何呀?”

  “這個……我……”

  “小師妹家在哪里呀?”

  “小師妹眼上戴的是什么法器?”

  “小師妹可有婚配?”

  我想起了清晨東閣后山,萬物蘇醒,鳥群爭鳴,你方唱罷我登場,一唱一和,此起彼伏,根本聽不過來。

  “行了,你們都行了!”

  小老頭撥開人群,氣喘吁吁地從人堆里鉆出來,眉毛一橫沖道:“課業(yè)都做完了嗎?這個年還想不想過了?”

  一語之下,原本百鳥爭鳴的開陽峰霎時萬籟寂靜。弟子們無一不沉著面孔,似乎能看見頭上熊熊燃燒的的怨氣。

  小老頭剛要抬步上臺階,弟子堆里有一個聲音勇敢的站了出來。

  “還不是師父布置的課業(yè)太多!”

  “誰喊的?”一轉(zhuǎn)頭只見是一個扎著雙髻的小丫頭,似是十歲剛出頭的年紀。嘟著嘴巴一臉怨念地看著小老頭。

  人群中也屬她的表情最為怨恨。

  “兩倍!”

  小老頭話音剛落,小丫頭的面容瞬間扭曲,萬般怨念,皆化作一時肝膽俱裂,兩眼一翻直接昏了過去。

  我聽的下面有人偷偷地沖我喊:“小師妹快跑!現(xiàn)在逃還來得及!”

  憫生堂布置古樸典雅,除一方立于正廳的長桌案,其余四面皆為藥櫥。各種草藥的清香混合,若說淺淺,卻也暾暾,繾綣繞梁,久久不散。

  偏廳窗前擺著一座會動的木雕的獅子,面似門前鎮(zhèn)宅用的狻猊,手上捧著一個藥搗,面無表情地一下一下?lián)v著臼中的藥草。

  小老頭一進門就開始嚷嚷。

  “華菁!華菁!”

  “師父,師兄去守南玄門去了。”一個正在稱藥的弟子答道。

  “守門,誰讓他去的?”

  “回師父,師兄病好后發(fā)覺自己錯過了獵妖,差點沖動地跑去跳墜仙崖,若不是幾個師弟們攔著,怕如今墜仙崖下到處都是他。這不,他接受事實,自請去守南玄門,說是吹吹天風,冷靜冷靜。”

  我可以想象到這位師兄泰然自若蹲在大門口,被咆哮而過的天風“愛撫”,且一副“我心早已麻木”的表情。

  小老頭哼哼了兩聲,恨鐵不成鋼地讓弟子們把華菁叫回來。

  “南玄門風這么大,他這個藥罐子,再吹下去怕是連命都不要了?!?p>  “師兄性子犟,要是叫不回來呢?”

  “那就直接推下去吧。”

  “是!”

  稱藥的弟子領(lǐng)了命出去,留我一個人心驚膽戰(zhàn)地聽完了師父計劃殘害弟子的整個過程。

  后來聽說華菁不肯回來,就真的被推下七星峰去了,他一個人爬了好幾日天權(quán)峰,才又回到開陽峰上。

  怪不得我在開陽峰上的幾日,從來沒有見過弟子們口中的這位藥罐子師兄。

  我先是在開陽峰上過了幾天悠哉悠哉的日子,每天跟著這個師兄去挖挖草,跟著那位師姐去泡泡茶,日子倒也過得輕松。

  后來我實在閑不住,搶了窗邊石獅子的藥搗“噠噠噠噠”搗起草藥來。

  這下稱藥的弟子是看不下去了,讓我將藥搗還給獅子,又尋了只大的藥搗給我。于是我與獅子面對面,大眼瞪小眼地搗著手里的藥。

  小老頭回來看到這一幕,感動得淚流滿面,“小妖精居然給我搗藥啦!人間奇談??!”

  于是我手邊的藥草鬼使神差地變得越來越多。

  穆爻這幾天倒是天天來看我,但只是站在憫生堂外遠遠地看我一眼,確認我還在開陽峰后,又自顧自地離開。

  大概是怕我惹禍給玄皞門添麻煩,盯我盯得緊。

  一兩回還好,次數(shù)多了,別的弟子看見都以為我和穆爻有什么超乎常人的關(guān)系,一個個“嫂嫂”“嫂嫂”地叫我。更有甚者,穆爻前腳剛跨進開陽峰,后腳就有弟子來向我稟報“嫂嫂!大師兄來看你了?!?p>  于是后來,我見了穆爻就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有一天我沒有看見他,想來可能是他諸事繁忙,就不來了,卻不想到半夜的時候,小丫頭師姐敲開了我的房門,給我拎進來一籃橘子。

  “大師兄拎著橘子在門口站半天了,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我上前問了問,他就直接把這籃橘子給我,讓我給開陽峰新來的那個弟子送過去,我想來想去,新來的也只有你了?!?p>  我看著那籃橘子,不知所措。

  “真的……是給我的?”

  “你不要可以給我?!毙⊙绢^師姐毫不客氣的拿了兩個橘子塞進了自己的懷里,“這可是極品的橘子,只有根部覆雪,枝頭暖陽的橘樹上才能長出來,十片橘林也不一定找出一棵這樣的橘子樹,何況眼前是整整一筐,要費多大的功夫呀!”

  “不過我是你上一個來開陽峰的,說不定這橘子是送我的?!蔽铱此瓜延蔚臉幼?,似乎對這筐橘子分外眼紅。

  我既想將這橘子還回去,又眼饞得緊,內(nèi)心掙扎一番,終于做出決定。

  不行,頭可斷血可流,橘子不能讓。

  “我們猜拳,誰贏了誰拿走?!蔽覔u了搖手指,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

  “行!”

  一場為爭奪橘子而展開的戰(zhàn)爭,轟轟烈烈地上演。卻不想那小丫頭猜拳純屬是亂蒙,讓我有種勝之不武的感覺。

  “嚶……”小丫頭有點不開心了。

  我一見不得小姑娘撒嬌,二見不得小姑娘哭,嘆了口氣,揪著她的兩根發(fā)髻道:“別哭了,別哭了,分你一半?!?p>  哭聲戛然而止,她抹著眼淚抽泣道:“真……真的?”

  “真的,師妹孝敬師姐的,去拿吧?!?p>  小丫頭的臉上撥云見日,興沖沖又拿了兩個橘子,苦惱道:“我拿不起了……”

  “就先放在我這兒,你什么時候想起來隨時來我這兒拿?!?p>  “嗯!”

  小丫頭一點頭,頭上的發(fā)髻似蝴蝶扇動翅膀,活潑靈動,十足可愛。

  等將小丫頭送走,我蹲在這籃橘子邊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終于要開始直面這個問題了呢,穆爻送的橘子。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送我橘子,他是不是有話想對我說?或者要我?guī)退鍪裁词拢?p>  我不敢隨意揣測,若是無中生有,倒顯得我自作多情了。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想了一個晚上,翻來覆去,猶豫許久,我終于決定找穆爻問一問。

  誰知翌日,穆爻根本沒有出現(xiàn),倒是玄皞門活蹦亂跳的二小姐尋到開陽峰來了。

  “阿姐!阿姐!阿……姐……”

  “小棠你松手我要喘不過氣了!”

  穆棠又在我身上蹭了蹭,如同孩子般端端正正坐好了。

  “我給阿姐你帶了些糕點,這些可是我親手做得,別出心裁,獨樹一幟,阿姐你瞧瞧!”

  說著她將一個小食盒拎到桌上,打開蓋子,從里面取出一個小盤子,盤子里有一個小圓酥餅,用紅豆點綴著鼻子眼睛。圓餅下面用蘿卜片雕了一把小彎刀。

  “這個是我,穆棠,我是花生餡的,因為我喜歡吃花生!”

  接著她擺出另一個小盤子,里面也是一個小人頭,只不過這個酥餅看上去更加硬,兩條眉毛還向上翹,頗有怒發(fā)沖冠的感覺。

  “這個是呆子,他外皮雖然硬,但是里面是栗子餡的,呆呆傻傻,一根筋?!?p>  第三盤是一塊糯米糕,眼睛鼻子黏在軟乎乎的糯米上快要融化了。

  “這盤是阿姐,阿姐看上去軟軟的,沒有脾氣,從里到外都是軟軟的,但是聽呆子說阿姐黑得很,所以就給阿姐加了紫薯餡?!?p>  我看這盤子里五官模糊的“自己”,感覺十分奇妙。

  “最后這個,”穆棠小心翼翼地將最后一盤端出來,偷偷瞧了眼門外,確認當事人不在,才將盤子放下。

  “這個是我哥,冰涼糕,他整個人都冷冰冰的,見了誰都一個樣子,但是!”

  話鋒一轉(zhuǎn)。

  “我哥是米酒餡的,還是那種一杯倒的烈酒,刺激的很。”

  我心生好奇,問穆棠怎么個刺激法。

  “別看我哥表面上循規(guī)蹈矩的,整個玄皞門,唯一敢離家出走并且離家出走過的人也只有他。”穆棠再次回頭偵查是否有穆爻的身影,確認安全后,她繼續(xù)道:“當年他不服掌門師父給他的安排,一怒之下就離開了玄皞門,玄皞門找了他整整兩年,才把他找回來?!?p>  穆爻還做過這樣的事?

  “那兩年他人在哪里?”

  “說出來阿姐你可能不信,長老們對外說是去了其他仙門修行,我偷聽幾位長老談話,其實我哥那兩年竟然在神木妖域里,整整待了兩年??!我的天!”

  她夸張地向我比了一兩根手指。

  我也感到震驚,想起二長老曾怒罵玄皞門沒見過妖物,如今要是把蘇木和穆爻放在一起比一比,還真不知道誰見的妖物更多呢。

  “那……他去那里干什么?”

  “誰知道呢,他自己從來沒有提過,誰都不敢問。”

  大概是穆爻自己不愿意再提起。

  穆棠托了下巴,催促我吃點心。

  我看了滿桌的小人,嬉笑打鬧,皆作子午,突然覺得,這張桌子上好熱鬧。

  人皆有所念,皆有所想,卻也其樂融融,共享天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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