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驪嬙見走脫了申生,便問坐在旁邊的奚齊,奚齊只低頭不語,驪嬙斥道:“沒用的東西,連個人也看不住。”即刻下令搜索宮城,并封鎖城門,搜了一日無果,知道申生定已逃出絳都。晉詭諸盛怒之下,賜毒酒給杜原款,讓其自裁,以責其教育申生無方,由掖庭令親自監(jiān)刑。
杜原款接到晉候的詔令,不禁老淚縱橫,掖庭令將一壺毒酒放在案幾上,冷冷道:“內史大人是明白人,朝里的規(guī)矩你也是知道的,申生犯了彌天大罪,你這個當師傅的自然是難辭其咎,爽快的就早點喝了,免得本令親自動手,傷了咱們這么多年相識一場的交情?!?p> 杜原款道:“罪臣與申生師生一場,有些話不及當面與他說,可否請大人通融一下,讓罪臣寫一封信,交給遠在曲沃的申生?”
“申生現(xiàn)在是國君抓捕的罪人,本令若讓你寫信給他,本令豈不是與他有串通之嫌?”
“那讓罪臣轉告世子幾句話,罪臣別無他求,這唯一的心愿還請大人成全?!?p> 掖庭令不耐道:“晉候讓我在一個時辰之內回去復命,你有什么話速速交待?!?p> 杜原款將身邊一個名叫策的小書童喚來,讓他去曲沃轉告申生道:“為師沒有什么才干,愚鈍不堪,又缺少智謀,沒有好好教導世子,以至于落得如今的身死名裂。為師平生小心翼翼,恪盡職守,不敢逾越半點的本份,因此不能揣摩國君的心意,勸導世子早早放棄世子之位,逃亡于他國,如今悔之已晚。讒言鋪天蓋地,為師卻無法為你辯白,讓你被奸計所構陷,最終難以自拔。我杜原款并不是貪生怕死之輩,只是到頭來和那些構陷你的奸人一樣,將你貽害非淺,實在是慚愧之至,事到如今已是無可奈何,為師只有最后一句忠言:君子不拋棄忠君愛父之情,與其申辯,不如舍身而死,將美名流傳百世。即使死也不改變當初的心意,為貞;恪守忠君愛父之情,為孝;犧牲生命來完成自己的志向,為仁;至死也不忘國君,為敬。請世子牢記,人無非就是一死,死后留下仁愛之名,讓民眾永久追念,又有什么可遺憾的呢?”
杜原款說完便將毒酒一飲而盡,倒地身亡,掖庭令自回去復命。策哭了一場,將杜原款的尸身草草埋了,便連夜趕往曲沃來。
申生逃回曲沃后,一路恍恍惚惚,進了世子府,便讓隗姒和猛足收拾東西,只說舉家到外避難,讓贊告知與申生素有來往的親朋好友,若有愿意的一同隨行。
隗姒見申生滿臉愁容,失魂落魄,知道必定事出有因,也不便相問,先自行去安排。
申生獨自坐在書房,正望著一堆公文簡牘發(fā)愣,不知猛足什么時候進來,輕聲道:“世子,事情緊急,這兩日就要出發(fā),老臣只得收拾些現(xiàn)用的衣物銀錢,剩下的田莊和租稅等事只得轉贈的轉贈,托人打理的托人打理。只是咱們這趟去究竟是往哪里,世子給老臣一個準信,老臣對別人也好有個交待?!?p> 申生嘆道:“是啊,該去哪兒呢?天下雖大,可有我的容身之所?我一生歷經(jīng)征戰(zhàn),打下城池無數(shù),也曾作為使者到訪中原各國,無人不是駕御前驅,掃徑相待,如今我若逃亡他國,他們又豈能如前那般對待于我。即使他們以禮相待,我這個不孝不臣的罪人又有何面目與舊人相見?!?p> 猛足壓低聲音道:“世子,老臣說句大逆不道的話,世子既然握有重兵,曲沃城內又糧草充足,咱們何不學當初的桓叔、武公,率軍與絳城相抗衡呢?”
申生錯愕道:“我擅自逃離絳城,已是罪責不小,如何能錯上加錯,似此犯上作亂之舉,我連想都不敢想。若不是念在尊稱你一聲伯父的分上,我定當嚴懲不怠,以后此事萬萬不許再提。”
猛足嘆口氣,道:“既然世子主意已定,老臣照世子吩咐就是,只是究竟去哪,世子還請早做決定。”
“你先下去,此事讓我好好想想?!?p> 猛足退下后,申生獨自到太廟,跪在母親靈前,一呆就是幾個時辰。這里猛足和贊急得無法,只得去找隗姒,請她勸說申生及早動身。
隗姒走進太廟,見申生跪在靈前,似泥塑木雕一般,雙眼出神地望著供案上的油燈。
隗姒將手中的長襟給申生披上,柔聲道:“這里濕氣重,世子呆久了可不好。不如隨妾身到堂上,拿個暖盆捂捂手腳?!?p> 申生微微轉頭,“如果我說我不愿逃亡他國,你可會怨我嗎?”
隗姒心中一陣酸楚,忍著淚,道:“世子的任何決定必是深思熟慮,最為妥當?shù)?,妾身以前就不曾懷疑過,如今也是一樣。妾身今生雖不敢奢望與世子白頭到老,卻希望生死相依,福禍同當,世子若能成全,妾身就死而無憾了。”
“我曾經(jīng)年少輕狂,犯下大錯,如今后悔已是不及,只是連累你們母子兩人,我于心不忍。”
“世子說的可是這個么?”
隗姒從懷中取出一方布帛,正是長漪交給申生的那封衛(wèi)姬寫的血書,“這封血書世子放在衣箱中,那日妾身整理衣物時無意發(fā)現(xiàn)。妾身知道世子宅心仁厚,總不過是盼著姐妹倆能有改過的一日,不想她們竟是變本加厲,一錯再錯,只怕老天也容她們不得了。”
“我說的不僅是此事。她們初來晉國時,我也曾被她倆的絕世姿容所惑,一時沉醉不能自拔,做了不該做的事,我有今天的結果,也是上天給我的懲罰,你可會原諒我?”
隗姒將頭靠在申生肩膀上,輕聲道:“妾身曾與她倆拜為姐妹,深知她們的能耐。妾身一個女人,尚且被她們迷得六神無主,何況是世子呢?所以妾身一點也不奇怪,再說世子最后不還是選擇留在妾身身邊嗎?”
申生將隗姒攬入懷中,“有妻如此,夫復何求。我申生本無意于君位和權勢,若能用我的性命換得你們母子倆今后的平安,也不枉此生了?!?p> 申生伸手解下隗姒頸中的那枚玉蟬,道:“這本不是屬于你我的東西,留著它干什么。”
申生一揚手,將玉蟬擲于地上,頓時一塊美玉粉身碎骨,潔白的玉屑散落一地。
隗姒還欲再說,申生制止道:“我意已決,你不用再說。眾人已等待多時,咱們還是回屋去罷?!?p> 兩人正欲離開太廟,贊領著一個神色匆匆的小書童進來,正是杜原款打發(fā)來傳話的書童策,申生心中只道不好,忙將策叫入耳室。
小書童向申生跪下后,痛哭流涕,將晉候命杜原款服毒自裁一事說了,末了將杜原款的口述遺言告之申生。
申生痛心疾首,仰天長嘆道:“是弟子不孝,連累太傅死于非命,弟子生不能讓太傅顯赫門庭,死不能讓太傅風光下葬,弟子還有何面目存身立世。請?zhí)捣判模愕慕陶d弟子謹記在心?!?p> 申生跪下,向著絳城方向拜了三拜,讓策先下去歇著。申生打定了主意,心中反覺坦然,回到正堂,見堂中站滿了自己的心腹臣僚和家仆人等,眾人見了申生,一個個無不義憤填膺,都道世子遭賊人陷害,此冤不可不申。
申生正容道:“我自任晉國世子以來,上承君令,下輔民眾,無一日不恪盡職守,忠心可比日月,任他蜩螗擾攘,我只心如磬石,離經(jīng)叛國之事,絕不會在我身上發(fā)生。諸位對我悉心交付,不離不棄,我申生感激自不必言,但請諸位放心,一切罪責我一力承擔,諸位只需各歸其位,各司其職,鎮(zhèn)守曲沃乃頭等大事,千萬不可叫戎狄在此時趁機打了劫去。”
猛足撲通一聲跪下,顫聲道:“此事明眼人都知道世子是遭人陷害,晉候雖一時糊涂,受人利用,但想來終究會明白過來。即使晉候不再寵信世子,世子大可離開晉國,去他國暫避,何必非要行此下下之舉呢?”
申生道:“離開晉國固然可以向天下人澄清我的罪過,但君父必然背上昏庸無道的罪名,陷晉國于動蕩不安的危境,我申生豈能為了自己的性命做此不忠不孝之舉。何況背棄國君,逃避罪責,即使到了國外,又豈能被諸候所接納。在國中不容于父母,國外見異于諸候,就是真正的內外交困。我聽說,仁者不怨君,智者不陷困,勇者不逃死。離開晉國而讓人怨恨國君,為不仁,讓自己陷入困境,為不智,逃避死亡,為不勇,我申生何苦做那不仁、不智、不勇之人呢?”
眾人見申生決意如此,也不好再說什么,依次向申生恭敬作揖,默然退出。
隗姒在門后聽見申生一番話,知道無法挽回他的心意,不禁掩面而去。
房中只剩下贊和猛足兩人,申生讓贊拿來絹布,猛足磨墨,提筆寫就一封信后,又將策喚來,讓他把書信送回絳城,交給晉候。策不敢耽擱,一路急趕至絳城,進宮將書信傳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