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選擇

　　溏心蛋般融化流淌的日落暮色，掛在里斯本的山間小巷上，明明是無形無狀的光，卻橫生出一種頗為濃糯的質(zhì)感，若在此時走過老城的石板路，是如何也不會有拔腿飛奔的心思的。

　　推開小酒館彩繪的門臉，就看到了沖自己揮手的何塞，穆里尼奧側(cè)身讓過一對追逐而出的情侶，才走到桌旁輕輕坐下。

　　他同何塞握了握手，笑著說道：“要不是你最后提醒的那句，我還真以為是在開玩笑。怎么樣，把薩瓦爾多父子倆送走了？”

　　何塞點點頭，指了指桌上那瓶在燈光下泛出迷人色彩的葡萄酒，微笑著開口道：“穆里尼奧先生，這次真的多謝你，如果沒有你在旁邊，可能揚的情況會很糟糕…”

　　“不用這么客氣，何塞，呃，既然我們的名字都叫何塞，還是用姓來稱呼彼此吧…羅德里格斯，這種事情放在任何一個人身上都會這么做的，你不必多謝我。倒是揚，他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恢復的如何？”穆里尼奧深邃的眸子里閃過一絲擔憂，低聲問道。

　　何塞皺了皺眉說道：“在醫(yī)院仔細檢查過了，應該沒有什么問題了，那些附加癥狀也沒再反復過。倒是我有些擔心他的心理狀態(tài)，畢竟揚從小就不太容易被本地孩子接受，最好的朋友佩德尼奧，現(xiàn)在也無奈返鄉(xiāng)了…”

　　“揚是個很堅強的孩子，還有你這個父親陪著，不會有什么事的。反倒是你之前的選擇，我不得不再提一次，太唐突了，明明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門薩那邊也不是鐵板一塊，總有機會的。我都說了要再去找羅布森先生的！”穆里尼奧有些忿忿不平地說道，他很不滿意何塞做出抉擇時的態(tài)度。

　　何塞苦笑連連，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嘆了口氣開口道：“我答應過揚的媽媽，要讓他健康長大的，可是你也看到了，阿爾科切特基地的那個氛圍，我能放心他繼續(xù)待著？

　　這次是腦震蕩，幾處挫傷，下次還不知道要遭什么手段！你知道的，足壇那些惡意犯規(guī)有很多都沒得到妥善的后續(xù)處置，更不要說青訓營里的一幫孩子了?！?p>　　穆里尼奧猶豫了片刻還是沒說什么，就給自己倒了杯酒輕輕啜著，兩人對坐著半天都沒有說話，最后還是何塞打破了沉默：

　　“下午兩個孩子聊天時，揚好像有些想去本菲卡，我只知道金鷹也拿了不少聯(lián)賽冠軍，那里的發(fā)展前途怎么樣？”

　　“單論這幾十年來葡甲的成績，本菲卡可比咱們里斯本競技強了不少，但說到青訓層面，阿爾科切特基地算是葡萄牙獨一檔，金鷹的青訓營暫時還沒法相提并論。不過本菲卡作為1904年就初建的老牌豪門，底子怎么也不會差?！?p>　　穆里尼奧晃了晃酒杯，看著何塞的眼神有些訝異，但還是繼續(xù)說道：“你也算是里斯本人，怎么連本菲卡都不了解，你沒聽說過古特曼詛咒？”

　　貝拉?古特曼，這位匈牙利名帥，是本菲卡1961年和1962年衛(wèi)冕歐冠冠軍的最大功臣，兩年的決賽中他率隊分別擊敗了巴薩與皇馬，春風得意之際向董事會要求漲薪，結(jié)果被嚴詞拒絕了。

　　憤而離隊的古特曼發(fā)出了一個恐怖的詛咒：“從現(xiàn)在起，100年內(nèi)本菲卡再也拿不到歐洲冠軍！”誰成想這句話竟一語成讖，本菲卡五次打進歐冠決賽五次均功虧一簣，最近的一次就是1990年0:1輸給了AC米蘭。

　　何塞聽得是津津有味，沒想到競技隊的同城死敵還有這么凄慘的故事，他攤了攤手問道：“除了本菲卡，我就只知道比蘭倫斯了，好像主場是在貝倫教區(qū)。”

　　“1919年創(chuàng)建的老牌俱樂部了，不過榮譽和葡甲三巨頭可沒法比，只拿了1945/46賽季的葡甲冠軍。如果想增加點選擇的話，我做球探工作時還了解了一些次級聯(lián)賽的球隊…”穆里尼奧聳聳肩，一邊思索一邊說道，“葡萄牙運動，1942年創(chuàng)立的，成績一般，但至少是里斯本當?shù)氐那蜿??！?p>　　“啊，對了，還有個小球隊，離你們家比較近的，叫里斯本東方，雖說是1946年建隊，可規(guī)模太小了，估計都沒什么人關注?！?p>　　何塞點了點頭，卻沒有仔細去聽，他還是比較中意本菲卡和比蘭倫斯這兩支葡甲的大球會。穆里尼奧心里清楚，以揚的天賦，想在任意一支葡甲球隊的青訓立足，問題都應該不大，所以何塞的想法也再正常不過了。

　　……

　　……

　　從塔古斯河南岸坐上渡船，經(jīng)過約莫二十分鐘的航程，就能抵達本菲卡的青訓基地。

　　看著那面刻著“里斯本及本菲卡體育俱樂部訓練基地”的牌子，無論是何塞還是揚，心中都有些唏噓，若是時光回溯到幾月前，說什么他們也想不到會有自薦死敵俱樂部的一天。

　　基地的接待人員聽何塞說明來意后請示了主管，不一會兒梯隊負責人就把他們接了進來。辦公室里，何塞填著資料信息時，這個叫作勒多的教練就在打量著揚，眼神有些古怪。

　　“唔，揚?羅德里格斯，年齡是剛滿十歲，準備申請加入U12梯隊是么？”

　　揚點了點頭。

　　勒多讓揚伸出了左手，仔細摸了摸他的手掌指骨和腕骨，無奈地搖了搖頭，他嘆了口氣說道：“小子，你要說實話，你是不是故意報高了年齡？我明白十歲對于新人來說是個尷尬的階段，但最好還是不要想著進U12就能提前簽青訓合同…”

　　“我是84年出生的，今年確實已經(jīng)十歲了，沒有虛報年齡！”揚對此人懷疑中帶著絲輕視的語氣甚為不滿，聲音不由得提高了些。

　　勒多聞言頭搖得更厲害了，往椅子上一坐，很認真地說道：“小家伙，你如果沒有虛報年齡，那事情就更糟糕了。你的骨骼發(fā)育偏慢，根據(jù)現(xiàn)在的這個生長進度，你十二歲時身體素質(zhì)說不定才將將和我們隊里的十歲孩子比肩，那時候就要升入U15了，你拿什么和別人踢比賽呢？”

　　他喊了何塞兩聲，告訴他不用再填表了，揚的身體條件連本菲卡的同年齡初選標準都夠不上，再折騰就是浪費時間了。

　　何塞眉頭緊蹙，他沒有料想到，失去那份里斯本競技的培訓檔案竟然會造成如此后果。檔案中的數(shù)據(jù)不但能展現(xiàn)球員的風格特點，同時還包含了不少教練的實時評價。

　　沒有這三年苦練的經(jīng)驗打底，從表面上看揚的確毫無競爭力。

　　何塞已經(jīng)習慣了穆里尼奧、加西亞等人對揚的溢美之詞，所以壓根沒想過連申請這一關都過不去的可能性，勒多拒絕的態(tài)度很堅決，他有些慌了。

　　“教練先生，可以讓我兒子去訓練場上試一試嗎？真的，只要看了他踢球，你就知道他有多強！”

　　何塞從自己的雙肩包里掏出一粒足球，看著勒多的眼神充滿希冀，他甚至想把球放在地上，讓揚在辦公室里秀一秀腳法，可還沒露出這個意思，勒多就喝止了他的動作：

　　“辦公區(qū)域里不允許踢球！你們不要浪費時間了，本菲卡招天賦異稟的還來不及，哪有時間去培養(yǎng)發(fā)育遲緩的廢物，動動腦子也知道不可能。我很忙的，你們快走吧，記得把門帶上?！?p>　　“我兒子是里斯本競技的天才，阿爾科切特基地的教練全都對他贊不絕口，你憑什么說他是廢物！還連個嘗試的機會都不給！”何塞聽了此人的話已經(jīng)動了火氣，瞪著眼睛就朝他吼了起來。

　　勒多冷笑連連，站起來說道：“我最討厭的就是騙子！接待人員早就問過你們了，有沒有之前青訓培養(yǎng)的檔案，你們說沒有，我好好當你兒子是新人來看，你還瞎扯什么里斯本競技！

　　里斯本競技怎么了？！別說你不是，就算你是，一個雜毛綠貓俱樂部，里面的天才不還是廢物？到了本菲卡，到了雄鷹的地盤，是龍你得盤著，是虎是獅子你也得給我臥著！”

　　說著說著他一把抓起了何塞填了半天的申請資料，上下快速掃了兩眼，看到家庭情況時一愣，突然爆發(fā)出了一陣狂笑：“哈哈哈！我說呢，好好的孩子怎么會發(fā)育那么慢，原來是個混血兒，別人混血是越混越強，你怎么找個全是東亞病夫的國家混起來了？”

　　“還說什么天才，中國能出什么足球天才，還贊不絕口？呵呵，也就因為你是葡萄牙人，這孩子還能看一看，不然我連測都不用測，光看血統(tǒng)就知道他是個廢物了?！?p>　　這邊何塞已是怒極，整張臉漲得通紅，正要扯著勒多的衣領和他好好論論理，胸口卻遽然發(fā)緊，喉嚨像被攥住一般急抽了兩口氣，緊接著就是一頓猛咳，差點沒把肺給咳出來。揚拍著父親的后背，心里難受之極，但也只能無奈地瞪了對方兩眼。

　　勒多給保安處打了個電話，看著仍在咳嗽的何塞和一頭細軟黑發(fā)的揚，反而起了點惻隱之情，起身倒了杯水遞過去，又搖搖頭嘆氣道：“老子病弱兒廢物，一家子半殘，還踢什么球啊…”

　　……

　　站在大門外，剛剛緩過氣來的何塞神色十分慘淡，他想著之前穆里尼奧所說的話，心里真真是悔恨交加，鼻腔中酸意愴然漲起，他按著太陽穴，只感覺一陣暈眩。

　　揚不好意思問父親自己的檔案哪里去了，也不知道接下來要干什么，他就坐在本菲卡訓練基地的牌子旁邊，癡癡想著。

　　萬一佩德尼奧寫信到這里來找不到自己，那會不會很尷尬…

　　他還說我會是本菲卡的首發(fā)前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