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虬接過名單,見上面幾人雖然不是全都認識。
但知道的那幾個卻都有一個共同點。
即這幾人的父兄都是九寺六部乃至三省衙門的中層官員,也就是那種官職不高。
但都有些能力掌握著實實在在的權力,異日上升空間很大的那種官員。
梁王真是用心深遠哪!
沒有這張名單,也就不會有他這個幫辦科舉的機會。
事已至此,東方虬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王爺法眼如炬,既已見過說好,那必定是好的。今科若下官真能幫辦考務,定當使野無遺賢”
“好,好一個‘野無遺賢’”,武三思看著東方虬笑了笑。
“那名單東方先生可都記住了?”
“啊……是”
剛才因要與梁王說話,東方虬一瞥之后倒沒細看,此時聞言忙又將那張名單細細看過,默誦著在心底牢記之后,復又將名錄恭敬的遞還了武三思。
武三思接過,順手在竹夫人旁邊放著的那一架小燈樹上點燃了。
不過片刻功夫,這張名錄便已化為灰燼。
做完這事,武三思正待送客時,書房門口暗香浮動,走進一個三旬左右、有著無限風韻的美婦來。
梁王好女色乃是眾人皆知之事,與此同樣出名的是他不好少女專好美婦的癖好。
見這婦人進來,武三思臉上的笑容真摯了不少,
“稍后自會去尋你,怎么到這兒來了?也不怕客人笑話”
知道這是武三思的寵妾,東方虬忙站起身來,且微微半側了身子,以示不敢直面褻瀆之意。
“王府太大,庭院深深,王爺又不回府久矣,這不是怕王爺忘了去妾身那里的道路嘛”。
少婦做嗔做嬌,舉手投足之間風情惑人眼目。
對武三思說完,少婦轉向東方虬,肅容斂裳行了一個端端正正的面見之禮。只讓東方虬連忙還禮,口稱不敢。
“這位便是名滿天下的東方學士了……”,
那少婦顯然是有備而來,但不等她把這些個彎彎繞的話說完,實在是疲乏想要送客的武三思便徑直插話過來。
“罷了,你有什么事但直言便是,天色已晚,也不便累東方先生久在在王府遷延”
婦人聞言當即收聲,與剛才的做嗔做嬌比起來,此刻真是乖巧聽話的緊了。
見她如此,武三思復又笑了笑,隨即接過了婦人遞來的那封書信。
一目十行的將書信看完,武三思笑罵道。
“好大的口氣,你這個兄長啊還真就敢張嘴。我大周三百六十州,那一州沒有鄉(xiāng)貢生進京赴考?一科取中的進士又能有多少?他一清河張嘴就要四個進士,真當禮部是我梁王府開的商賈鋪子不成?”
最后這句說完,武三思意識到話有不妥,遂又哈哈一笑遮掩過了。
東方虬如今對這個地名是最敏感不過的,一聽到清河,自然而然的便想起了李行周,但他當然不會在武三思面前說出斗詩之事。
與此同時,他也明白了這位寵妾的身份。
都說梁王府內有一位崔夫人極得寵愛,其兄因此借勢而起外放清河做了一州使君,看來那位崔夫人便是眼前這位了。
東方虬心下也是一松。
科舉也有多個分科,最尊榮最受人注目,將來升遷最快的自然是進士科。
進士科一枝獨秀,除此之外,明經科便是首選,再下來就是明法科了。
這三科之外,尚有明算、明書諸科。后來玄宗時甚至還開過明道科,盛唐邊塞詩派的旗幟詩人高適便是經由此刻中舉的。
總而言之,這科舉分科近十,進士科獨自矜貴,但也就屬這一科錄取人數(shù)最少,報考人數(shù)卻又最多。
只要不是在這一科上打主意,其它的就好安排多了。
武三思打了個再明顯不過的呵欠,東方虬知機,當即起身告退。
走出梁王府,再次坐上軒車。東方虬的心情已與來時有了天壤之別,這些天的郁悶惱怒也隨之一掃而空。
以梁王的身份地位,以武后對他的寵愛。
今晚他既然能說出這番話,還一并塞了那兩張名錄,那東方虬幫辦科舉之事就是確鑿無疑了。
科考起于隋,但將其作為選拔人才的固定制度卻是在武則天手上完成的。只是此時定制未久,科考的諸般制度都不完善。
譬如主考,現(xiàn)在還是由禮部主司郎中領銜,直到玄宗朝時才認識到以一個五品郎中操辦如此大事委實有些壓不住陣腳,遂改為由禮部侍郎掌總其事。
說來只是一個幫辦,但今晚的梁王府之行卻使東方虬實實在在有了今科主考官的身份。
主考官哪!想到這個,東方虬就忍不住的會心一笑。
但激動過后他也著實有些發(fā)愁,這些個名額怎么安排,梁王這里不消說,其他那幾位炙手可熱的權貴府里要不要也走上一遭?
這可是結交他們的天賜良機呀!
夜已深沉,但東方虬的心思卻比這黑暗的夜色更深。
......
東方虬期盼許久終于得到梁王武三思召見的同時。
李行周正走在抄手游廊上,卻見賃處第三進院落中亮起了引路的燈盞。
暗夜中的這一盞燈火份外顯眼,也將提燈那人清清楚楚的顯照出來。
假如一切順遂,考上了那就要做官,他極力想謀取的那個官職不僅是在京中,而且是在武則天眼皮子底下的宮城里。
所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距離政治中心如此之近,設若他真是如愿以償?shù)淖隽斯佟?p> 還能像現(xiàn)在一樣避開,又能避得開那武李繼承權之爭嗎?
這個問題沒有答案,正因為其沒有答案,所以使得李行周的心緒愈發(fā)難以平靜。
將將要走完抄手游廊時,天際的那一片厚重云彩散去,夏日明朗的月光如水一般灑照下來。
李行周緩步踱進后花園,正要回精舍時,卻見園中遠處西北角的那一叢竹林中似有點點燭火透出。
閑步過去,走不甚遠卻聽到一陣鳴琴之聲錚錚傳來,這是一支從不曾聽過的琴曲,卻依稀有絲絲熟悉的感覺。
雖然琴曲不曾聽過,但他知道是衛(wèi)姐姐在彈琴。
腳步益發(fā)的輕微了,李行周走到竹林邊。
看見林中設置的石桌石凳上。
衛(wèi)寒霜正穿著那一襲白衣勝雪的流云裙在據(jù)案撫琴。
石桌上除了那具太古遺音外,尚有香爐一只,庵茶一甌。
輕輕的進去,輕輕的坐下,輕輕的端起庵茶,琴曲悠悠,哀而不傷,國手技藝,王道之音。
李行周面如止水,心下卻是波瀾驚濤。
良久,良久,恰在那這一曲琴音收拍作結時,李行周驀然張口長嘯,嘯聲久久乃絕。
衛(wèi)寒霜抬頭看來,眼神中再不是以往的云淡風輕,而是有深深的訝然之意。
便正是這一片訝然,使她多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神交已久,今日終得一見,實在可喜。夜深無酒,庵茶又實在太素,只能以此長嘯為賀”
流云裙少女臉上有純凈的笑容如即逝曇花般綻放,“你……聽出來了?”
“如果前些日子你早點像這般彈奏一首完整的曲子,想必我早就該聽出來了”
“不……不遲”
眼見少女很艱難的似乎要長篇大論什么,一直盯著她眼睛的李行周驀然淡淡一笑。
“我知道你還有身份!”
“你身上有太多的謎了,我也不想知道?!?p> “你繞了一大圈整治張易之肯定是有目的的,我不問?!?p> “我不問你是誰,你也莫要告訴我”
衛(wèi)寒霜眨了眨眼睛,果然不再說話。
片刻之后,李行周突然又開口道。
“衛(wèi)姐姐,你還是衛(wèi)姐姐嗎?”
那曇花般純凈的笑容再次閃現(xiàn)。
看著她這不見一絲半點雜質的純凈,李行周心底的駭浪驚濤終于慢慢平靜下去。
“不錯,你果然還是衛(wèi)姐姐,這就夠了”
鳴琴之聲再起,李行周手持庵茶,背靠修竹緩緩閉上了眼睛。
任那淙淙的琴音流進耳中,流入心里。
鳴琴淙淙,幽篁青青,明月林中照,清風吹我襟。
李行周很快便沉進了琴音中,悠然忘我,平安喜樂。
僅僅過了兩日,武后親口敕令:東方虬以五品學士身份前往禮部主司幫辦今科取才。
敕令后第二日,東方虬到禮部拜見堂官及侍郎。
隨后便就正式開始幫辦考務。
其所經手的第一件事便是魚幼薇的閨蜜綠蘿的姘頭禮部郎中陳平安譴書吏送來的鄉(xiāng)貢生補錄名單。
自己第一天入職,兩人分明就在一司之中,公事房之間的距離尚不足二十步。
這陳平安卻不肯露一下面,這讓東方虬的心情很不舒爽。
但與這比起來,補錄名單上清河李行周那四個字更是刺的他心疼。
對著這份名單沉吟了許久,幾度提起那管專用于勾銷的朱砂筆又放下后。
東方虬最終拈起用于書寫的羊毫,在補錄名單下方陳平安的押書旁附署了自己的名字。
半個時辰后,這份正式生效的補錄名單便以禮部令的形式張貼在了皇城宣仁門外。
今科共補錄鄉(xiāng)貢生六十四員。
清河李行周之名赫然位列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