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這副血書當(dāng)眾展示過后。
李行周捧手之間將其覆蓋在了至圣先師的頭上臉上。
目睹此狀，眾貢生們眼神猛然一縮，全身的鮮血就像瞬間凝固了一樣。
祭臺上的李行周再轉(zhuǎn)過身時。
沙啞的聲音已由先前昂揚的憤激轉(zhuǎn)化為沉痛欲絕的悲愴。
“至圣先師蒙羞至此，我等忝為圣人門徒，若還忍坐視，與豬狗何異？為天地立心，為萬民請命，正當(dāng)其時！諸兄，請圣像，入皇城！”
任何一場群體性運動都是需要一些具有極強象征意義的設(shè)計的。
好的設(shè)計能點燃參與者的熱血。
其所釋放出的能量之強大很多時候甚至連組織者自己都預(yù)想不到。
李行周當(dāng)眾血書以及隨后覆蓋孔子像頭臉的舉動就是這樣的神來之筆，就是這一個堪稱簡單的舉動。
卻最準(zhǔn)確的刺中了貢生們心中最神圣。
最不容人撩撥與觸碰的角落。
如果李行周知道他將血書蒙在孔子的身上。
會引起這么大的動靜。
恐怕打死他也不敢了吧。
剛剛陡然凝固的鮮血在李行周悲愴的話語中徹底沸騰了。
甚至有一些個年輕些的貢生們已是雙眼充血，面目猙獰。
李行周話語剛完，祭臺上已爭先恐后的跳上了十多人。
下一刻，至圣先師的木雕圣像就被請下了祭臺，依舊是李行周領(lǐng)首。
門內(nèi)門外的貢生們紛紛退往兩邊讓出道路。
悲痛欲絕的看著從身前緩緩經(jīng)過的圣像。
只是這一回他們再也看不到孔圣慈祥儒雅的圣顏。
那里只有一片邊角毛糙，明顯是臨時從衣服上扯下來的白布。
以及白布上那悲愴淋漓，刺人眼目的八個血字：
科場弊案，圣人蒙羞！
踉蹌趕來的東方虬與陳平安剛走過排房的拐角，遠遠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如此褻瀆圣人，放肆，放肆啊”。
失魂落魄的東方虬還想要前去叱喝阻止這些膽大包大的貢生。
身子剛動卻被跟來的小吏死死的拖住了。
“暴亂之勢已成，此去兇多吉少，大人三思，三思?。 ?p> 一聽到有性命之憂，東方虬已經(jīng)是渾渾噩噩的頭腦終于清醒了些。
這一清醒，再一看清前面那陣勢。
還有那兇多吉少的勸諫，腳下無論如何都邁不動步子了。
陳平安畢竟在六部廝混多年。
看到眼前這形勢知道露面不得，否則十有**要被這些徹底紅了眼的貢生們給生吃了。
但他經(jīng)事多些，見此間事已不可為。
忙喚過剛走來時聚攏起的那幾個小吏。
“你……引院中所蓄快馬速去請見洛陽令，稟明此間情形，請武大人決斷”
“你，速去通報左羽林衛(wèi)”
……
……
這邊，陳平安等人正在布置通傳消息。
冀圖調(diào)集洛陽令轄下公差及左羽林衛(wèi)盡快將暴亂的貢生們彈壓住。
那邊，李行周以圣像為號召旗幟。
引領(lǐng)著貢生組成的洪流走過場院，走出了貢院的朱漆大門。
此刻，貢院外被科舉放榜引來看熱鬧的洛陽百姓越來越多，街道兩邊已經(jīng)站不下，甚至有許多人擠在了街上。
貢院是神圣之地，普通人是進不去的。
所以這些個洛陽百姓們便只能在外邊一邊等著，一邊閑話。
閑話今年的狀元得是多大年紀(jì)？
容貌如何？
不知能不能被選為探花使？
閑話城中那些個有適齡閨閣的豪富權(quán)貴之家又得好一番忙活，畢竟要劃拉，甚至是爭搶一個新進士做女婿也實在不是件很簡單的事情。
百姓們一邊閑話，一邊等著里邊兒出結(jié)果。誰知等著等著就聽到貢院里猛然傳來一片聲震四野的喧嘩。
這喧嘩聲太大，聲勢也太震人，以至于貢院外看熱鬧的百姓們陡然安靜下來。
隨后眾人便是你望我，我看你，都想求一個答案。
那里面可是讀書人才能去的貢院哪！
如今里邊呆著的可都是天下各州貢來科舉的俊杰之士，讀書人不是講究食不言寢不語嘛，怎會鬧出這等驚天動地的動靜來？
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百姓們茫然不解，貢院中的嘩然之聲卻是越來越大，甚至不曾有片刻停息。
好奇啊，好奇到了極點。
就在趕來看熱鬧的洛陽百姓好奇心被勾到頂點的時候，貢院的大門里走出了一支奇怪的隊伍。
這支隊伍抬著一尊雕像，只是那雕像卻看不到臉。
上面覆蓋著一塊兒刺刺拉拉的白布，媽呀，白布上那幾個字難倒是用血寫的？
怎么看著這么?人。
這雕像到底是誰的？
那幾個字又寫的是啥！
“你個二貨真是沒見識，那是貢院！未必里面還能抬出個佛祖來？至于那八個字嘛……唉，那寫的啥？”
“科場弊案，圣人蒙羞”，
一個胡子都白了的老酸儒念出的這八個字抖抖顫顫。
“哎，你抖什么呀，倒是說說這八個字究竟啥意思，快著點兒”
類似的對話與議論在看熱鬧的人群中此起彼伏
………
……
………
走出貢院，看著眼前人山人海瞧熱鬧的百姓。
李行周腳步未停，口中卻是朗聲悲呼了一句。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
這是他這幾天臨陣抱佛腳好不容易學(xué)來的詞。
此時也是用上了。
沒有一個貢生不熟悉這句話。
而且這句話用在此時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李行周一言既出，那十?dāng)?shù)個隨他一起抬著圣像。
正覺滿腔血熱沒個發(fā)泄處的年輕貢生們頓時隨之齊呼。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
一傳十，十傳百，當(dāng)整個貢生洪流都已走出貢院。
走上前往皇城的長街時，這呼喝已是星火燎原，震徹于整個洛陽。
其時距離科舉定制不遠，朝廷還從不曾遇到過這樣的事情。
自然也就沒有后世那么多的應(yīng)對經(jīng)驗和手段。
更不會想到會像后來的王朝那樣每到大比之年便調(diào)動軍隊將貢院牢牢看住。
正是因為朝廷應(yīng)對經(jīng)驗不足。
所以李行周引領(lǐng)的貢生洪流順順利利的出了貢院。
順順利利的上了長街，向著宣仁門，向著皇城進發(fā)。
在兩邊人山人海般的百姓圍觀中。
貢生們近乎是出自本能的使自己的行為更端肅。
雖是數(shù)千人的隊伍，但因為其全是貢生。
隊形反倒是保持的不錯。
畢竟這是涵養(yǎng)放在這里在。
黑壓壓的人群，一色的青衿儒服，有些松散卻不凌亂的隊形。
更重要的是凝聚住這支隊伍并強烈散發(fā)出來的悲壯孤憤之氣。
數(shù)千人凝聚起的悲壯孤憤氣場實在太過強大。
以至于兩邊看熱鬧的百姓們不知不覺受其影響。
人群中的喧嘩聲自發(fā)的越來越小。
除了剛出貢院時的那一陣齊呼之外。
現(xiàn)在由青衿儒服組成的洪流多半是在沉默的行進。
死一般的沉默中只有沙沙的腳步聲。
卻讓那股悲壯孤憤之氣愈發(fā)的強烈。
到最后甚至到了若有實質(zhì)。
凡有所感者必為其奪氣的程度。
偶爾，偶爾，抬圣像的隊伍中會傳出一聲“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的呼喝。
幾次下來，眾貢生已經(jīng)習(xí)慣，此聲一起，眾人三應(yīng)而罷。
呼喝震天。
但這句原本是激人奮進的儒家經(jīng)典此刻卻被數(shù)千人吼出了無限的悲愴。
在兩邊百姓如潮的圍觀中。
在這樣悲愴到極致卻又不斷簡單重復(fù)的呼告聲中。
青衿儒服的貢生們心底油然生發(fā)出一種從不曾體驗過的圣潔感。
殉道者的圣潔！
這種悲愴的圣潔使得他們感覺已經(jīng)超越了自己。
由此內(nèi)心更加的崇高，同時也更加的狂熱！
真理在握，雖千萬人，吾往矣！
真理在握，吾何懼之，何懼之！
沉默的洪流，已經(jīng)漸次安靜下來的圍觀百姓。
此時北城的這條主干道上響起的就只有令人心悸的沙沙腳步聲。
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爆發(fā)！
皇城近了！
……
………
………
沉默的隊伍，沙沙的腳步聲。
間或響起的悲愴呼告，濃烈到宛若實質(zhì)。
凡有所感必為其氣奪的悲壯孤憤氣場。
還有那人山人海卻一片靜寂的如山觀者。
以覆面的孔子圣像為旗幟。
一片青衿儒服組成的貢生洪流帶著殉道者的圣潔與狂熱。
堅定的向前挺進，向皇城挺進。
遠處有隱隱的叱喝聲與馬蹄聲響起。
沖進了這一片被悲壯孤憤之氣充塞的寂靜長街。
這從長街兩邊的橫街上傳出的叱喝與馬蹄聲來的好快。
僅僅是一會兒的功夫，那叱喝聲便清晰可。
，隨即便被疾如密雨般的馬蹄聲給掩蓋住了。
馬踏長街，聲聲疾，聲聲催。
最終，長街左右。
乃至整個洛陽北城都籠罩在這一片密雨疾來的馬蹄聲下。
相差不過數(shù)息，
長街兩邊的橫街上俱都沖出了兩人兩馬。
從左邊橫街街口上沖出的那兩騎都穿著黝黑的皂服，腰纏大紅裹都。
右邊橫街街口沖出的那兩騎則是滿身鐵甲。
雄壯的健馬身上還掛著寒光閃閃的制式單鉤矛。
這四騎沖出后也不理會正在向前行進的青衿洪流。
只管用手中鐵尺和單鉤矛的矛桿強行將左右街口處的百姓清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