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情形有些類似于后世某人置疑國務院下發(fā)的紅頭文件,與置疑國務院某個普通辦公人員的區(qū)別。
一個意見或者規(guī)程一旦以紅頭尖件的形式下發(fā),其代表的就不再是文件撰寫人的意志,而是國務院乃至國家的意志。
對此有所置疑并以此置疑為借口煽動群眾暴亂,這樣的事情即便是在后世也會有很嚴重的后果,更別說在這個君主集權異常嚴重的武周朝了。
至于置疑那個撰寫文件的人那個國務院的普通工作人員,卻又算不得什么事了,別說置疑,就是當眾開罵也不會有太嚴重的后果?
歸根究底,崔銀此來根本就不是為了向李行周致歉,只是把李行周當個道具洗刷崔家置疑天子、藐視夭子威嚴的罪責罷了。
而至于李行周是不是出身崔家,是不是崔銓的人,崔銀根本不在乎。
這個官場上混了一輩子的老油子是在用這種舉動保護自己啊。
至于他這番看來極不合身份的謙卑舉動以及剛才的言辭,也不是真沖著李行周去的,十有**是為了做給那幾個遠觀的士子模樣的人看的。
而后再經(jīng)由他們的嘴傳開,至于最終想要傳到那里就不言而喻了。
反正以崔銀的身份,只要來這一趟有了這個鋪墊之后,后面的文章就是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了。
崔銀的心思李行周倒是能理解,畢竟武則夭不是個好伺候的主兒,這時代也沒有罪不及家人的觀念。
昨天崔白義鬧的事情太大,即便能憑借崔門的大招牌免罪,對崔家子弟以后的科考乃至仕宦生涯都會有重大的不利影響。
這實實在在是考功簿子上極不光彩的一筆。就如同后世里若是那個人的檔案里有記載的話,那這人就算能力再出眾,一輩子也別想在仕途上走的太遠。
崔銀分明就是看到了這長遠的將來,是以來借他李行周為道具給別。子們滅火并消除長遠隱患的。
理解是一回事,但能不能接受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崔白義鬧事的根源是因為對皇榜的結果不滿,這豈非已經(jīng)將這次重開的科考整個兒的都否定完了?
如果僅僅只是置疑我李行周,他又怎么會死?難倒我李行周還能調動左羽林衛(wèi)并命令左羽林衛(wèi)殺人不成?
他不反對重開科考,不反對考試章程,只是置疑我卻被殺。
那這豈不是說:是我李行周殺了崔白義?這可真是好大一口黑鍋!
若只是死崔白義一人也就罷了,問題是這次死的人多,活下來的更是生不如死。
這口黑鍋若是背下來,再經(jīng)那幾個安排好的士子一宣揚開,李行周就得為昨夭那三百多鬧事貢生的一切不幸負責。
甚或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會被傳揚成荼毒士林的劊子手了。
示天下以公,辛辛苦苦操勞一個多月,一手打造出了自有科舉以來最為公平的一次考試換來的就是這每個結果?
你崔家的人是人,未必我李行周就不是人了?
世家!難倒就因為你是世家,我就該給你當?shù)谰?,該為了洗刷你別、子的不良影響而背起一口天大的黑鍋?
這也太自以為走了吧!
李行周沉吟間將崔銀的意圖掰開揉碎的理清楚之后,神色間自然而然的就冷淡下來,輕淺一笑道。
“貢生置疑考官能有多大錯兒?某之前也曾置疑過岳郎中及宋學士,天子何曾降罪于我?”
李行周此言一出,崔銀的臉色卻變了,他聽出這看似極平常話語中深藏的玄機。
但清癯的臉上那雙眼睛猛然一縮,直將眼神凝成了兩根針一般的寒芒向李行周刺來。
原想著李行周的年紀小,經(jīng)歷的事情少,免不得也好面子,今個兒這一趟只是走個形式罷了,料他必然看不透自己隱藏在其中的心思。
沒想到他竟然這么快就反應過來了,而且反擊的如此犀利。
崔銀這一色變,多年積攢下的官威頓時如有實質般的散發(fā)出來,汩汩然向李行周壓去。
官威這玩意兒說著懸乎,但卻是實實在在存在的東西。
譬如后世一個普通百姓面對一個市長市高官時多多少少總是會有些緊張,甚或還有手足無措的。
這種緊張與手足無措,其實就是對方官威的無形卻實實在在的體現(xiàn)。
有過前次引領貢生暴亂的經(jīng)歷,有過在刀刃槍鋒間毅然邁步的經(jīng)歷,有過在生死一線之間做抉擇的經(jīng)歷后,崔銀這套玩意兒已經(jīng)壓不住李行周了。
李行周的身形沒有任何變化,雖然站的有些隨意,但腰板兒卻始終挺的筆直。
正面迎著崔銀針芒一般的眼神兒繼續(xù)輕淺的笑說道。
“昨日貢院之事的起因是那份律詩評定章程,此章程或有不妥,但畢竟是經(jīng)過陛下御覽后敕令照準執(zhí)行的,哎,說來說去,還是白義學兄的脾性太火爆??!”
“這次重開科考畢竟比不得之前罷廢的那次,一應章程可都是經(jīng)用過天子之印的,豈能隨意使氣?”
“好,好!”
崔銀一連說了兩個“好”字兒,“李小友果然是少年俊杰,某只恨平日在案牘上耗神太多,居然早未識人”
“不敢當?!?p> 李行周拱手一禮以為遜謝,隨即又道。
“或者昨日引發(fā)白義少兄沖冠一怒的律詩評定章程果有不妥也未可知。某近日當深思之,若真發(fā)現(xiàn)其中有弊,當于異日春明園賜宴之時奏請陛下圣裁”
李行周說著這話時,不時的向那幾個站在遠處的士子瞥上一眼。
意思真是再明白不過了,這事兒你們也別想瞎傳,改日我總是會面圣的。
似這等埋伏線,下無影套的事情做的就是一個隱秘,一旦被人察知心思,那就什么也不用再說了。
崔銀宦海沉浮數(shù)十年,直到如今穩(wěn)居禮部侍郎的要職,別的不說,氣度總還是有一些的。
眼見李行周與他預想中的稚嫩完全不一樣,且事已不諧,遂也不再多留,深深的看了李行周一眼,集點頭后轉身就走。
目送著崔銀上了軒車遠去,目送那幾個士子模樣的人也隨之遠去后,李行周長長的嘆息了一聲。
老狐貍心思如此深沉,得罪了這樣的人,以后的日子只怕是不好過了!
“崔銀生性深幽,居官以來也是以陰柔見長,最擅的便是在螺螄殼里做道場,以小騰挪搏大利益。過往數(shù)十年來,包括他曾經(jīng)的四任上官都曾栽在他手里許久之后還不明白其中緣由。彘哥兒你剛才那番話可真是妙啊!”
柿子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了。
李行周聞言一笑道。
“我哪有你說的那么本事。只是他這一趟造訪實在太突兀,所以心中提前有了警惕,否則的話是斷然發(fā)現(xiàn)不了的。山人你還別笑,若不是心神緊繃,他那些話乍一聽還真是察覺不出半點異常來”
“若是明顯到一聽就能聽出來,那還算什么陰柔?算什么小騰挪?”
柿子不住地夸獎他。
李行周怕柿子再接著說那些讓他渾身不自在的話,忙轉了話題道:“你最近酒樓里的事可忙了,今日此來不會只為說這些閑話吧”
柿子語帶興奮的搖搖手道:“其它的稍后再說,我倒是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什么?”
“崔銀拜表告老了”
告老,自然是告老還鄉(xiāng),也就是辭職的意思了!
聽到這個消息,李行周如何能信,那崔銀分明剛走,怎么可能這么快?
“昨日午后,崔銀就親往京兆衙門領還了崔白義的尸身,當天下午草草收斂后便即入葬在了城外義莊?!?p> 言說至此,柿子話語稍頓的感嘆了一句。
“這位崔侍郎真是好硬的心腸啊”
王朝時代特別講究死后歸葬祖墳,認為此舉才是落葉歸根,此后才有子別世世代代之祭祀,所以雖客死異鄉(xiāng)者也必歸葬祖墳。
是以史書乃至《孝經(jīng)》中常有“千里
扶靈而歸”的記載,譬如那杜甫便是客死異鄉(xiāng),因家貧不能歸葬,以至于靈柩在寺觀中停駐將近五十年之久后,才最終由其孫遷回故鄉(xiāng)祖墳安葬。
寧可不下葬停在寺觀中長達五十年,也要最終等著回葬祖墳。
從這件事情上就能看出李人喪葬觀中對祖墳的看重。而越是大戶人家對此的看重也就愈厚。
清河崔家傳承近六百年,崔白義身為嫡系子孫卻被其祖父安埋在了專門收葬餓殍倒尸的義莊。
此舉固然是為了撇清了崔白義與崔門的關系,但在時人看來,這也是一個當祖父的生生讓親孫子做了孤魂野鬼。
何其狠哪!
不過柿子的感慨李行周這穿越者倒是體味的不深,他更關心的是崔懷禮告老的事兒。
經(jīng)他一催,柿子轉了正題。
“昨日草草的料理了崔白義的葬事之后,崔銀便在今日上晌的時候向神龍?zhí)旌筮f呈了告老的奏章,隨后才有了到你這里的舉動”
“那……可準了?”
“似他這般品階的高官那有一告老就準的?如此豈不顯得神龍?zhí)旌蠹俺⑻珱霰?,總得?jīng)過三次慰留之后才會正式下詔賜金還鄉(xiāng),介時少不得還要政事堂齊出都門為之送行”
原來是上午遞的告老奏章!終于確定了這個消息,李行周心底頓覺一松。
少了這么一個心思陰柔、官位又高的敵人,任誰都會有如釋重負之感。
輕松之后,李行周也自疑惑,崔銀如此高位,論理崔白義的事情當牽連不到他。
便是牽連的到,他也不至于就要告老,更別說行事還這么急!
“他這匆匆告老的舉動還是小騰挪,目的既是為了盡快平息因崔白義之事給崔家?guī)淼恼鹗?,也是為了保全子孫?!?p> “崔銀年近七旬,便是今日不告老又還能在朝堂呆上幾年?所以他此次小騰挪的這一搏竟是又成功了”
隨著柿子的解說,李行周才明白過來。
李行周在考場了一個月,柿子在酒樓里待了一個月,這人生閱歷也是大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