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對錯（二合一章節(jié)）

　　農(nóng)村的冬季總是荒涼的，入眼處皆是枯草。

　　山坡上偶爾有幾顆松樹，松針已經(jīng)落盡，只剩下烏黑的枝干。

　　一棵松樹底下還系著一頭水牛，在慢悠悠地吃草。

　　村子里人家不少，都蓋上了紅磚、紅瓦的小樓，隱在樹林之間，只露出一個矮矮的屋頂。

　　天高云闊的，倒也別有一番景致。

　　周瑾四處轉(zhuǎn)轉(zhuǎn)，等看夠了，估摸著時間也差不多了，便又轉(zhuǎn)了回來，不過沒去門口，而是站在墻邊。

　　隱隱能聽到屋里面?zhèn)鱽淼目奁?、吵鬧聲，他想走近一點(diǎn)，聽下情況如何。

　　可剛一走近，就聞到一股刺鼻的酒味，周瑾皺皺眉頭，順著酒味走過去。

　　只見在屋子后面，散亂放著許多空酒瓶，酒味都是從這里散發(fā)出來的。

　　是了，陳陽他老爹酗酒，這應(yīng)該都是那個男人喝的。

　　說起來東山經(jīng)濟(jì)并不差，村子里也有許多蓋了紅磚瓦房的，像陳陽家這樣至今還是土坯房的，還真不多見。

　　想想也是，陳陽他娘是拐來的，得要人看著，他爹本身又是個瘸子，出去打工都難，只能在家種田。

　　可種田能賺幾個錢？

　　周瑾雖然對農(nóng)村不大了解，可是大概也知道農(nóng)產(chǎn)品的價格，尤其是水稻和小麥，基本保持穩(wěn)定，好多年都沒漲過了。

　　算上通貨膨脹，種田真的只能維持溫飽而已。

　　屋子里的哭泣聲猛然高亢，這下周瑾聽清楚了，是那個老太太在哭訴，“陽兒啊，你別走啊……”

　　陳陽頭也不回地跑了出來，發(fā)瘋似的狂奔。

　　周瑾呼喚一聲，然后跟了上去。

　　這小子沒停下來，一氣跑出好遠(yuǎn)，一直到跑不動了，才彎著腰，粗粗地喘著氣。

　　周瑾好容易趕上去，累得要死，看著他翹著的屁股，一腳就踹了過去。

　　陳陽沒防備，頓時摔了個嘴啃泥，倒在地上也沒生氣，翻了個身，干脆躺在地上，擺成個大字。

　　眼睛里洋溢著的是痛快，和解脫。

　　在決定之前猶豫、遲疑，可是狠下心來，做完決定之后，也絕不后悔，反而還有一種逃離的輕松。

　　周瑾暗暗點(diǎn)頭，這小子還真是個好苗子。

　　“他們把錢收了？”

　　“收了，他們一年也賺不到一萬塊錢?！?p>　　“那回橫店嗎？”周瑾伸手去拉他。

　　陳陽被拉起來，他拍拍屁股上的土，道：“我還想去看看我娘?！?p>　　“嗯?！?p>　　于是陳陽帶著周瑾走了一條小路，兩邊都是田地，窄窄的田壟上還被人種了點(diǎn)菜，冒出點(diǎn)點(diǎn)綠意。

　　“這是什么菜??？”周瑾問，他是真的沒見過。

　　陳陽在前面走，低頭看了下，道：“不是菜，是油菜苗?！?p>　　“什么菜？”

　　“油菜。”

　　“那你怎么說不是菜？”

　　“呃，”陳陽一時語塞，“反正這東西不是菜，它是用來榨油的。”

　　“我家以前也種過，冬天播種，到了春天，就會開滿油菜花，金黃色的，等花落了就會結(jié)果，果子就可以榨油?！?p>　　“你知道嗎，”陳陽只要開始說話，就會忍不住地，把所有事情都倒出來，“我家有四畝田，都是我爹一個人種?！?p>　　“我小時候，我娘只會在家，飯都是我奶奶做，衣服也是我奶奶洗，我爹在田地里忙活一天，回來就跟我娘吵架，然后就開始打，罵，砸東西?！?p>　　“后來我大了點(diǎn)，我娘不吵架了，她喜歡坐在門檻上，有時候打我打得狠了，我就往田里跑，鉆到油菜花田里?！?p>　　“我娘找不到我，就坐在田壟上哭。，我偷偷地在里面看著她，她也不知道?！?p>　　“這就是我娘，她說她最喜歡油菜花。”陳陽指著一個黃色的土堆說道。

　　周瑾點(diǎn)點(diǎn)頭，一轉(zhuǎn)身，走開幾步。

　　這里視野很好，在一個半山坡上，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田地。

　　他努力想象著明年春天，這里長滿金黃色油菜花的場景。

　　陳陽跪了下去，周瑾知道他一定有些話要說。

　　冬天的風(fēng)比較大，嗚嗚地吹著，陳陽隱隱約約的哭泣聲，在風(fēng)里傳來。

　　一開始比較壓抑，逐漸地聲音變大，最后變成了肆意的宣泄。

　　周瑾又多走了幾步，盡量裝作沒聽到。

　　想要安慰一個女人，可能要打開她的心扉，了解她所有的苦楚。

　　可是想要安慰一個男人，周瑾以為最好的方式，是假裝不知道他的一切心酸，讓他盡可能地保持著體面。

　　過了挺長一段時間，陳陽終于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土，“我們走吧?！?p>　　周瑾雙手插在羽絨服的口袋里，努努嘴，示意田壟的方向。

　　陳陽順著看過去，只見一個老太太，拄著拐，懷里還抱著什么東西，快步地往這里趕。

　　“陽兒啊……”老太太也看到了陳陽。

　　陳陽沒走下去，他就站在他娘的墳前，看著老太太一步步地走了上來。

　　“我勸過你爹了，男孩子嘛，出去闖闖也好，這個你帶在路上吃?！?p>　　老太太塞給他一包東西，“這是家里的熟雞蛋，打算留著過年的，你出門在外，家里給不了你什么，你千萬別餓著啊?！?p>　　聽到老太太的這些話，陳陽終究還是把包袱接住了。

　　“這位先生，”老太太轉(zhuǎn)向周瑾，然后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我家陽兒就托付給你了。”

　　周瑾嚇一跳，趕緊去扶她，老太太年紀(jì)大，但是氣力還在，硬是磕完三個頭，才被周瑾拉起來。

　　“我家陽兒年紀(jì)小，不懂事，你打他罵他都可以，就是別讓他凍著餓著啊……”

　　老太太絮絮叨叨的，周瑾打斷了她，問陳陽：“走嗎？晚了不好打車?！?p>　　陳陽點(diǎn)點(diǎn)頭。

　　老太太沒有挽留，連連揮手，“走吧走吧……”

　　兩人沿著村間小路往外走，老太太就一直站在那里，看著陳陽的背影。

　　臨出村的時候，陳陽忍不住地回了下頭。

　　周瑾在心里嘆了口氣。

　　原本陳陽下定決心去斬斷自己的過去，好像脫離樊籠的鳥兒一樣。

　　現(xiàn)在因?yàn)檫@包雞蛋，好容易飛出來的鳥兒，腳上被系了繩子。

　　不得不說，姜還是老的辣，陳陽他爹不過是老實(shí)人，未必有什么城府。

　　而他奶奶看似顫巍巍，可是辦起事情來，給雞蛋也好，下跪也好，都是極為強(qiáng)勢的。

　　鄉(xiāng)間小路，并不好走，有的地方看似平坦，踩下去都是泥。

　　路的兩邊都是茂密的樹林，風(fēng)一吹，嗚嗚作響，偶爾還會有樹枝落下。

　　周瑾隨手撿了一根松樹枝，突然問：“你恨他們嗎？”

　　陳陽愣一下，還是搖搖頭，“不恨，真的不恨?！?p>　　經(jīng)過這幾天，陳陽對周瑾親近不少，以前估計(jì)是老大，現(xiàn)在是真的當(dāng)大哥看待了。

　　所以陳陽也并沒有再避諱周瑾。

　　“那他們對你好嗎？”周瑾又問。

　　陳陽想了一下，道：“我不恨我奶奶，真的，一點(diǎn)不恨，我在家里的時候，都是奶奶給我洗衣服做飯。”

　　“小時候看別的孩子都有零食吃，就我沒有，我奶奶就會拿出一毛錢給我，說，陽兒啊，出去買點(diǎn)吃的吧，我就拿著去小賣部了。”

　　“那你爹呢？”周瑾敏銳地抓住了這一點(diǎn)。

　　陳陽笑一下，道：“我更不恨我爹了，是他養(yǎng)我啊，雖然他不怎么和我說話，可是我都知道。”

　　“我在鎮(zhèn)里讀高中的時候，家里窮，半個月才買一次肉，只買一點(diǎn)點(diǎn)，做好了用大碗裝著，我爹走十幾里路到學(xué)校送給我，他自己舍不得吃一點(diǎn)點(diǎn)，看著我吃完，他才肯回去?！?p>　　“那你娘呢？”

　　陳陽沉默了一下，“我不知道?！?p>　　想一下，還是搖搖頭。

　　兩人邊走邊說，來到一個小土坡，不陡，但是這上面的土被雪水浸過，軟踏踏的。

　　爬上去不難，但是一不留神就會弄臟衣服。

　　陳陽手腳并用，先爬了上去，然后拉周瑾。

　　周瑾一手拉住陳陽，一手拄著樹枝，先邁上去一條腿。

　　“一二三！……”

　　兩人同時用勁，周瑾把那條腿也邁了上去。

　　陳陽道：“行了，走吧，前面就要到大路了。”

　　“嗯。”周瑾點(diǎn)頭，然后把樹枝隨手扔掉。

　　“和我說說你娘吧，我記得你說你娘經(jīng)常打你是不是？”

　　陳陽猶豫著點(diǎn)點(diǎn)頭，“其實(shí)我知道她心里很苦，每次打完我，她就會哭很久?！?p>　　“后來我長大了，她打不過我了，就不打我了，坐在門檻上，看油菜花，看樹葉，看螞蟻，一坐就是一天?！?p>　　“你是不是覺得你爹你奶奶待她挺不錯，反而是她不停地在鬧?！敝荑粗愱枂柕馈?p>　　“你奶奶那么大年紀(jì)，還要洗衣服做飯，你爹瘸了一條腿，還要養(yǎng)活你們一家四口，多辛苦啊，反而是是你娘什么事都不做，村子里就你家最窮，也要怪她對不對？”

　　陳陽沉默著，沒點(diǎn)頭也沒搖頭。

　　“其實(shí)你明白你娘的，對不對？不然你怎么會跑出來呢，還一直戴著她的紅繩子。”

　　“你賺到第一筆錢，什么都不做，甚至還找我借錢，也要把那一萬塊還回去。”

　　陳陽摸了摸他手腕上的紅繩，沒說話，低頭走路。

　　“但是你不明白，不明白到底是誰對，誰錯，明明你爹和你奶奶都對你那么好，你娘也那么可憐……”

　　周瑾的話像一把把刀子一樣，插在陳陽的心上，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想法全都被看透了。

　　陳陽喉頭微動，終于抬了下頭，看著周瑾，目光中是期待和希望。

　　那么，告訴我，到底是誰對，誰錯？

　　我的存在到底又算什么？

　　我到底該怎么做？

　　可是周瑾什么都沒有告訴他。

　　“其實(shí)你心里已經(jīng)有答案了，對不對？”

　　“如果我不跟來的話，你是不是想著還完那一萬塊錢，就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甚至，就喝你娘剩下的那半瓶農(nóng)藥？”

　　周瑾的語氣，變得前所未有的嚴(yán)厲。

　　不是他心狠，而是這小子太可惡，居然打算臨死前，還要再坑他一筆錢。

　　簡直不能忍??！

　　“對，對不起……”陳陽弱弱地道，“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

　　周瑾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啊?！?p>　　“嗯？”陳陽疑惑地看著他。

　　你說了這么多，還以為你會有辦法的。

　　“你娘臨終前，是不是還給了你五百塊錢來著？”

　　兩人沉默一陣子，周瑾突然問道。

　　陳陽點(diǎn)點(diǎn)頭，“她想讓我把紅繩子系在手腕上，我不肯，她就說給我五百塊錢?！?p>　　“結(jié)果我搶了錢就跑，回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死了……”陳陽越說聲音越低。

　　“你覺得是你害死了她？”

　　陳陽點(diǎn)頭。

　　周瑾長長地出了口氣，悠悠地道：“你怎么不想想，如果不是你的話，也許她早就已經(jīng)死了呢?！?p>　　“她原本也許生活得好好的，有自己的家人朋友，卻因?yàn)橐磺K錢，就被莫名其妙地賣到了山村?！?p>　　“她痛苦了那么久，如果不是你，也許她根本不會撐到你十八歲啊?！?p>　　“因?yàn)槟?，她才多活了十八年，痛苦地活著?！?p>　　在這個年代，被賣到這樣偏僻的山村，幾乎不會有被解救的可能。

　　也許她最開始也是有過期望的，可是在一次次的失望之后，變成了絕望。

　　于是想著就這么結(jié)束吧，可是在這個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懷了孕。

　　于是又多活了十八年。

　　如果不是因?yàn)殛愱?，周瑾想不到任何讓這個女人活下來的可能。

　　陳陽愣了愣，是這樣的嗎，是因?yàn)椤覇幔?p>　　他忽然想起了小時候，他娘追著他打，他就逃到油菜花田里，伸著頭，偷偷地看著他娘坐在地上哭泣。

　　那個時候，她應(yīng)該也是想過結(jié)束這一切……的吧。

　　可是看到躲藏在油菜花田里的陳陽，還是覺得舍不得？

　　所以才讓自己又一次地活下來，所以才會忍不住地哭泣的吧。

　　“我該，怎么辦？”

　　陳陽喉頭微動，眼睛有些紅。

　　“你不是已經(jīng)做出了決定了嗎？”周瑾很認(rèn)真地看著他，“你現(xiàn)在的決定就是最正確的?！?p>　　“是嗎？呵……”陳陽輕笑，眼淚忽然就流了下來。

　　“走吧?！?p>　　兩人繼續(xù)向前，穿過一片松樹林，終于來到大路。

　　眼前一片開闊。

　　“如果不知道答案的話，就試著找一找，如果找不到的話，就順著自己的本心走吧?！?p>　　“只是有一條，在還清我的錢以前，千萬不要想著死啊?！?p>　　“否則，你死了我都不會放過你的?！?p>　　周瑾惡狠狠地威脅著。

　　兩人越走越遠(yuǎn)，松樹林里是一包煮熟的雞蛋。

　　留給過路人吧。

　　大過年的，就當(dāng)是他娘的驚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