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園開辦至今已經(jīng)有四年了,做為京都當(dāng)下最紅火的園子,一個日進(jìn)斗金甚至都不能說明它眼下的火爆。
與臺前的客席座次中文雅高檔的裝修不同,幕后演員們的休息化妝間地方只能說簡單大氣,甚至可以說是簡陋,除了布置必要的單人換衣間外,所有的化妝臺子都湊在一個大房間里,即便是如今在梨園被弟子們奉為祖師爺?shù)娜吻?,平時化妝也是和大家在一起,沒有任何特殊對待。
偌大的化妝間里湊了幾十個人,眼看就要上臺了,演員們在后臺準(zhǔn)備打扮的動靜也是越加的吵鬧,可如果換一個角度來想,這又何嘗不是一份職業(yè)間的生氣呢?
唱戲的演員不光要唱的了冷冷凄凄的悲涼,還得會仰天大笑出門去的豪邁才行,不管多大的角兒,坐在這幾十個吵吵嚷嚷的化妝間,是份無聲的錘煉。
任青安靜的坐在妝臺上,捏著一根毛筆在臉上勾勾畫畫,五彩油墨就這么一點點的遮住了她嬌嫩的玉顏。
與六年前初次進(jìn)樓時的漂亮不同,以前的任青頂多是叫人想要多看兩眼的漂亮小姑娘,而如今卻是一位叫人看了就再也移不開眼睛的美人兒了。
每次在后臺,任青素著一張臉對鏡勾畫臉譜的時候,她都能感覺到四周偷窺的目光和暗自吞口水的吞咽。
梨園的弟子們只知道這位漂亮的不像話的祖師爺是個不茍言笑,氣質(zhì)冰冷如仙的性子,卻不知道任青的一臉冷漠嚴(yán)肅全是因為那些暗中窺伺的目光。
隨著觀神法的日漸精進(jìn),這種類似冥冥中的第六感就越發(fā)的敏銳,所以任青才會對那些窺視的目光越發(fā)的感覺到厭惡。
一名女弟子接了下人的通報后來到任青近前,低聲耳語:
“班主,外頭來了個面生的年輕人,聽說是鎮(zhèn)南王府的世子,氣走了文公子占了他的桌?!?p> 鎮(zhèn)南世子?
任青勾畫臉譜的手停頓了一下,然后道:
“拿我的拜帖追上文敏行,向他賠禮道歉,態(tài)度越是惶恐越好,就說我改日去府上賠罪?!?p> 這文敏行和鎮(zhèn)安世子都是深雪楠點名讓任青拉攏的人,雖說明面上任青早就脫離了青衣樓,暗地里卻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可是好歹也算混跡京都江湖行當(dāng)這么些年,任青又怎么可能是那種別人花了錢想見就能見的存在?過慣了這幾年的安穩(wěn)日子,任青對待青衣樓也不再是以往那種視命令如圣旨的狀態(tài)了,她有自己的想法和心思,只是害怕青蛇蠱的事情被青衣樓知曉,所以一直小心翼翼的不敢犯錯。
那女弟子對任青的吩咐不明所以,不過能被挑中收為徒弟并且留在身邊聽用的,無不是對任青唯命是從的老實人,于是點頭也不多問什么,轉(zhuǎn)身快步就去追那文公子了。
看著跑開的女徒弟,任青悄然嘆了一口氣,身不由己啊。
四年來,任府梨園之所以能夠在群狼環(huán)伺的九流江湖里生存下來,背后是少不了深雪楠的支持的。
甚至不光江湖層面,就連那些權(quán)貴官面隨便下來一個刁難的官員任青都吃不消,任青無論長相還是梨園生意,官府中垂涎的可不在少數(shù),這也都是青衣樓深雪楠暗中攔下的。
表面上傲骨錚錚,不給所有衙門官府的面子,其實就是仗著青衣樓幕后老板的通天手段而已。
不過說起成功來,多半還是要歸功于學(xué)自法印禪師的那套觀神法。
任青一番天馬行空的假設(shè)構(gòu)想居然真的能夠?qū)崿F(xiàn)。從起初觀想時候的不清不楚,到后來對天下京派戲劇的走馬觀花,從臉譜的勾畫再到二胡樂器的吹拉彈唱,觀神法都一一具現(xiàn)到了任青腦海之中,甚至任青練習(xí)戲劇不得神韻之時,參照觀想前世的相關(guān)文獻(xiàn)紀(jì)錄,竟然能從那些浩瀚歷史的文字記載中窺見一絲真意,就西楚霸王的架子,任青甚至都不用學(xué),只是觀想出歷史中的霸王意境,往那一站就能突顯出千軍萬馬的沙場氣勢來。
臉譜勾畫完了之后,任青坐在那把臉上的油彩晾了晾后,方才開始去單人換衣間穿戴行頭。
今天要演的是楊家將的一出穆桂英掛帥。這個掛帥和后面的八十掛帥不同,而是楊門一家男兒死盡之后的掛帥,這些國仇家恨堆積在心中的壯烈,絕非暮年之時八十掛帥的穆桂英可比。
敲敲打打的隱約響起,任青數(shù)著節(jié)點,邁步上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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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戲終,全場掌聲如雷,就連王青相也在興奮的大力鼓掌,直呼名不虛傳。
侍衛(wèi)頭領(lǐng)亦是一臉贊嘆與不可思議:
“想不到一個戲子居然有這么強(qiáng)的道行功力,怕是南關(guān)幾位將軍也遠(yuǎn)遠(yuǎn)不如,方才她握槍刺殺的時候,我竟真的有一種直面巾幗女英雄沖殺敵陣的錯覺,至今還覺心悸!”
年輕的世子殿下雖然也在戲中興奮的滿臉通紅,可人還沒有到喪失理智的地步,只見他笑道:
“你錯了,她不是什么修行中人!”
老徐聞言不服:
“可是方才在臺上那種有若實質(zhì)的壓抑氣勢絕不可能作假,我看南關(guān)諸多將領(lǐng)中沒有一個能與此人比肩的,要是真的不精通修行又怎么會.....”
王青相搖了搖頭打斷道:“
你沒看過那些彈琴的琴師嗎?一把琴能彈出高山流水的清凈幽然,也彈得了金戈鐵馬的沙場壯烈!這就是技近乎于道,何況方才那位二爺下場的時候腳步虛浮無力,握槍的手也在隱隱顫抖,顯然是用力過盡,如果真是一個道行高深的修行人,哪怕只在下三品也不至于這么不堪!”
徐護(hù)衛(wèi)這才信服,連說慚愧。王青相卻哈哈大笑:
“連你這五品高手都沒看出來,看來這個女子確實厲害,妙妙妙!本世子重重有賞!”
任青回到后臺之后,早有等候已久的女弟子送上汗巾,幫忙解除身上笨重的行頭。
王青相的話果然是一語中的,任青此時的確累的不清,厚重繁瑣的戲服背后隱約已經(jīng)被汗打濕,戲服里的里衣更不用說,任青怕著涼,于是拿著汗巾先到后臺化妝間坐會落落身上的汗再說。
一杯參茶下肚,小腹處隨著一道灌下的參茶而漸漸生出一道熱力,緩緩隨著起伏的呼吸散入四肢百骸。
時至今日的任青,觀神法早已大成,可身體的軀殼還是凡胎肉體,佛堂重修毅力,視人間如苦海,軀殼為臭皮囊,一心只修神意,追求的是精神中解脫,所以無論觀想的成果境界如何高強(qiáng),于肉身而言是沒有多大關(guān)系的。
一出幾十分鐘的大戲唱下來,任青體能再好也熬不住,要不是早些年跟著綴煙晚練舞蹈的時候打下了體能基礎(chǔ),換個人恐怕戲都唱不完。
“班主,待會還唱嗎?”
身邊伺候的女弟子小聲問著,梨園自創(chuàng)辦以來只要是任青在場的,每日雷打不動的就是兩出戲,有時觀眾反響熱烈的很了甚至還要唱三四場,可是最近任青狀態(tài)似乎不太好,以往連唱兩場還尚有余力,如今僅僅登臺唱一出戲就好像用盡了全身精力。
雖然臉譜還沒有抹去,可眉宇間的疲倦已經(jīng)掩飾不住了,任青長出了一口氣,沉聲道:
“唱,下一場穆桂英八十掛帥!”
女徒弟有些不忍,可任青態(tài)度堅決,語氣肯定,張了張嘴終究是沒敢說出勸解的話,京都討生活不容易,能有眼前的風(fēng)光,背地里吃再多苦也是甘之如飴,梨園能一步步走到今天不容易,她一個跟著學(xué)藝的徒弟又能說些什么。
“我去洗澡,你在外頭守著,快到時間了告訴我一聲,好準(zhǔn)備?!?p> 任青又坐了一會兒,起身往浴室去。
此時的她簡直就是筋疲力盡,不是因為狀態(tài)不佳,恰恰相反的是因為狀態(tài)太好了才會這樣。
大成的觀神法不僅將任青腦海之中的京劇重新規(guī)整了每一處細(xì)節(jié),就連背景音樂和臉譜都延伸了出來,這等強(qiáng)大功效之下其實也帶有一點后遺癥。
大約在半個月前,任青在觀想千里走單騎的關(guān)圣意境時,鼻間開始隱隱約約的嗅到一絲血腥氣。
起初她并沒有在意,但是隨著血腥味越來越濃,甚至充斥口鼻幾乎壓迫呼吸的時候,異象也接踵而來。
每次上臺演出時,身邊搭戲的人好像變成了歷史中人物,或面帶忠厚,或嘴帶冷笑,滿臉奸詐,心中不停的有一股殺欲在沸騰咆哮。
任青以為是修行出了什么差錯,關(guān)了梨園上小香山請教法印禪師,后者卻告訴他這不是走火入魔而是修行的大機(jī)緣,同時也是大劫難。
因為觀神法的修行會隨著境界的遞增而變得心靈澄澈,這種澄澈并非是化解心中的欲念,而是借觀神法觀想的光明浩大去鎮(zhèn)壓欲念。
觀神法大成之后距離一念光明,普照十方的境界只差一步,以往鎮(zhèn)壓的欲念就會慢慢重新化為一道心魔。
心魔渡過去了就成佛,過不去那就永遠(yuǎn)被困在觀想世界中,成為瘋子!
剛開始任青還很憤怒,覺得這老和尚給自己觀神法就是挖了個坑給人跳,可是轉(zhuǎn)念想想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天下任何一種功法修行到最后都是有不同的兇險的,所以常有人說大道艱難。
也是因為這樣,任青每次觀想名將角色的神韻之時,不僅身體在戲臺上要打要唱,就連精神都要固守靈臺,好不叫外魔入侵神智,一場戲下來自然也就筋疲力盡了。
任青和女徒弟走到半路,有個小廝慌張的跑過來找任青。
“班主,前臺有個自稱是鎮(zhèn)南世子殿下的,送了三萬兩白銀,只是仰慕您的風(fēng)采,想請您網(wǎng)開一面見一見他?!?p> 小廝捧著銀票恭敬的奉了上去,可話音沒落就被打斷了。
“讓他滾!”
正因觀神法心煩意亂的任青,言簡意賅的說完,腳下不停的向浴室去了。
那可是鎮(zhèn)南世子啊.....
小廝呆站在原地看著任青遠(yuǎn)去的背影,手足無措,跟在任青身后伺候的女徒弟見狀笑了一聲:
“呆子,憑班主如今的身份地位,還會稀罕錢嗎?還不快送回去!”
小廝愁眉苦臉:
“是我糊涂了,可那位爺身邊的護(hù)衛(wèi)太兇,小的我不敢不接啊...對了,剛才班主說的話,我是.....”
“照說?!?p> 女徒弟干凈利落的轉(zhuǎn)身,追著任青的腳步而去。
小廝臉色復(fù)雜。
清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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