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一整晚都沒有睡好。托宋郁的福,我找回一段遺失的幼年時光,在無聲的燭火里,我仿佛看到那個孤苦伶仃宥困方寸間的高潔少年,撥開一段早已流逝的漫長歲月,緩緩出現(xiàn)在我眼前。
原來不是我在等宋郁,是他一直在等我。
宋郁就坐在我的面前,他看著我,目光沉沉,就像透過我,在看著時光盡頭的那個他一直等了十一年的小姑娘。我記起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個冬天,紛飛的大雪里盛開了滿樹的紅梅,他看著我,每講一句話,就呼出一口一口寒冷的白霧。我閉著眼想象,越過遙遠的時光,看到他,然后在眼中便鋪滿重重的雪中紅梅花。
眼眶里滾出溫熱的淚來,我抬手攀上他的肩膀,然后仰頭輕輕吻上他的眼睛。那樣好看的一雙眼睛,若是不能時時都帶有笑意,那該多么可惜。我想,我一定要救他,倘若宋郁去不了他想去的地方,那我就把世界上最好的東西都找來送給他,沒有人愛他,那我就永遠愛他。
我感受到他微微顫動的眼睫,就像一只脆弱的蝴蝶,輕輕地停在我的唇畔。
我離開宋郁的眼睛時,下一刻落入眼底的便是他一張帶著溫柔笑意的漂亮臉孔。那樣平日里看似高不可攀的一個人,此時已然放低了姿態(tài),做出一副任人采擷的模樣來,讓我控制不住地就想要再親親他。正準備有所動作時,不遠處響起微弱的一聲咳嗽,在寂靜得如同靜止的營帳里顯得格外大聲。我不出意外地嚇了一跳,順著聲音看過去,看到江厭不知道什么時候捧著藥碗回來的身影。等我反應過來,一張老臉驀地從脖子根紅到耳朵尖,拔腿便風一般跑回了自己的營帳。
我親了宋郁。
一整夜都在想這一件事,想起嘴唇碰到他的眼睛時那冰冰涼涼的觸感,立刻便覺得開心的不能自已。一邊想,手指一邊下意識地貼上唇畔,臉頰突然一燙,棉被扯過頭頂將自己裹粽子似的包起來了。于是我一整夜里都在這種亢奮的情緒里輾轉(zhuǎn)難眠,好不容易睜著眼睛有了一點睡意,才要入眠,轉(zhuǎn)頭便聽見遠遠地響起一聲雞啼,我憤恨地翻了個身,這個鬼地方怎么來的雞呢!
不知睡了幾多時辰,再睜眼時,晃晃天光已透過簾外的縫隙射進帳中,已是個天光大盛的模樣。我坐起來發(fā)了一會兒懵,腦子里還有點漿糊。我向來如此,倘若睡眠不足,便要不知因何生上大半個時辰的悶氣。我的父兄知曉我這個脾氣,家里的仆役們也向來不敢在早晨前來叨擾我。今次卻是個例外,頂著一對眼圈開開心心的爬起來洗漱,對著鏡子將長發(fā)束成高高的一個單尾。我平日里并不是這副打扮,府上的丫頭們向來善于梳妝,假專業(yè)人士之手,還是將我打扮得很像一個高閣之中的大家閨秀。雖然關于這一點,晏殊常常說我是人模狗樣就是了。但眼下是在野外,沒有府中那樣的條件,于是便只能一切從簡,能簡則簡,不能簡的,也得想想辦法簡下來。這是一件讓人非常沒有辦法的事。
天高日朗,雨過天青。梳妝完畢撩開營帳出去,細碎的日光便落滿周身。抬頭一看,便見到宋郁端坐在十步開外。見我出來了,便笑一笑,示意我過去。我很不好意思地走過去,見到立在一旁木頭樁子似的江厭,我還沒來得及表示羞澀,他一張雪白的臉上倒先泛起了一絲紅暈。這樣一來,我都有點搞不清楚該不好意思的人到底是他還是我。
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便只好干笑到:“哈哈,你們起得好早。這是要去拜見陛下么?正好,我與你們同去?!?p> 宋郁笑道:“不是,是我特意在等你?!?p> 我很驚訝道:“啊,那你豈不是等了很久?”
宋郁搖搖頭,頓了頓,見到我眼下的兩個眼圈,很是憂心的問道:“怎么了?是昨夜里沒睡好么?”
俗話說相由心生,就是說得一個人所見聞的事物如何,完全是取決于他的內(nèi)心,內(nèi)心正直美好,所見所聞自然端莊,反之,便看世事都顯得齷齪。倘若按照這個邏輯來說,那我應該是內(nèi)心相當正直美好的一個人,可眼下宋郁這一句再普通不過的關心,在我聽來簡直是匪夷所思的曖昧。
我現(xiàn)在的情況就像是被人丟進了口大蒸鍋里,天知道我有多想挖個坑將自己埋起來,于是開口胡扯道:“沒有沒有,哪里哪里。我這個人向來心比天寬,天塌下來都妨礙不著,哪里會睡不著覺?!?p> 宋郁笑看著我,對我這一通胡扯不置可否,那慈愛的眼神簡直就像在看一個無賴的孩童。
我被他的神色搞得很不好意思:“不是說今天要去拜見陛下么,這個時辰了,也不知會不會晚了點。不過也沒什么,我同你一起去,陛下要是生氣,就拿我出氣好了?!?p> 宋郁卻攔住我,開口道:“不必。我來此原本只是為你,旁的事于我來講,沒有多大的干系。你昨夜里不是同我講,人是鐵飯是鋼么?還勸我要好好吃飯,怎么到你這里,就偏不一樣了?”
我當然知道他是為我而來,但如此從他口中講出來,真是令我十分羞澀。一張臉立刻便有些隱隱發(fā)燙。
經(jīng)他這樣一提,我這才想起腹中空空這件事,肚子立刻便很應景地叫了一聲。
沒給我反駁的機會,宋郁便拉著我去補早上落下的早飯了。
我在將軍府時,縱然我的身手在父兄長年累月的教導下在京城里的高手中也勉強能排得上名號。這并不是說我的身手不怎么樣,而是我的長處并不在近身格斗這一項上,但同人打架還是綽綽有余了。盡管如此,我的父兄還是憂心我一個小丫頭會在外頭吃虧上當,從而給我立下了諸多規(guī)矩,雖然我也從來沒有嚴格遵循過就是了。連我的父兄都尚且如此,更別說能有旁的人能管得住我。但我失算了,恰恰宋郁就是能管得住我的那個人,且我還無法反抗只得任他宰割,十七年的逍遙日子就此走到盡頭,著實很難不讓人感到悲憤。
不遠處響起聲聲號角,接著便是沉沉鼓聲,歌頌繁華安樂的舞樂聲透過營帳傳進我的耳朵里,我想,就快要開始了。
我說過我會保護宋郁,那我就不會允許任何人折辱他,如果有人這樣做了,那我就要雙倍的從他身上討回來。
吃完早飯同宋郁從帳中出來,我?guī)е斡羧サ揭粋€我經(jīng)常會坐在那里觀賞風景的小山坡。纏綿春風送來清新的青青草香,前兩日還熱烈盛開的山花經(jīng)過一場暴雨的洗刷,已然顯出頹敗的凋零模樣。盛開的春花雖逝去,含苞的花蕾卻掛著晶瑩水露,在頹敗中顯出勃勃生機來。江厭抱著長劍靠在不遠處的一株桐花樹下,不看我和宋郁,卻又時時注意著這邊的動向。
踏上沉沉草色,我擰著眉思考著將要去做的事。這件事不能告訴宋郁,但他肯定會擔心,為了讓他放心,我只能先給他吃下一顆定心丸,至于這顆定心丸要怎樣給他,這就是眼下我正在苦思的難題。
宋郁覺察到我的深思,輕聲道:“有什么事?能不能講給我聽一聽?”
我順勢蹲坐下來靠在他的膝頭,雙手握住他瘦削的手指,抬起頭看著他:“宋郁,你信不信我?”
他似乎覺察到什么,在我面前時時都帶著笑意的漂亮面孔一瞬間便嚴肅起來:“你要去做的事,很危險么?”
我搖搖頭:“不。”故作輕松地笑起來:“這并不是危險不危險的事。我只是希望你能相信我,無論你今天聽到什么,都不要相信,等我回來,我一定會回來。然后把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部講給你聽。你相信我么?”
他看著我,冰涼的手指輕輕拂過我的臉頰。沉沉目光里流露出沉重的情緒來:“好,我相信你?!敝讣饴渖衔业难畚?,聲音輕得像是一聲嘆息:“只是,別讓我等太久了,好不好?”
我握緊了他的手,重重點頭:“好?!?p> 遠遠地有馬蹄聲響起,我站起身來打望過去,望見顧惜命跨了匹膘肥體壯的棕色駿馬向著此處奔來。伴著一聲長嘶,駿馬在我與宋郁面前站定。見到宋郁,顧惜命倒是一點也不驚訝,翻身下馬,作揖行禮,面對宋郁的禮數(shù)倒是一點也沒含糊。
我很欣慰,因為這至少證明顧惜命還是很有禮貌的。
我一吹口哨,不多時,便見到小紅奔騰而來的雄偉身影。
顧惜命先一步上馬去,在馬上居高臨下看著我,面上表情在逆散光影里顯得有幾分沉肅:“你托我的事,我皆準備好了。同你哥哥尋你半日,你若再不來,便沒這個機會了?!?p> 小紅過來,便立刻翻身上去,又同宋郁囑托幾句,這才同著顧惜命打馬離開。
路過江厭時,驀然便想起一件事,極是嚴肅地警告他;“臭石頭你好好護著宋郁。倘若他讓你來找我,你也千萬不要來。若你來了,等我回來,便拿劍將你一劍砍死!”
話是這樣說,其實我根本不可能打得過他,若是舉著長弓在暗處搞偷襲還有幾分勝算。要是拿著劍同他硬碰硬,別說一劍將他砍死,他能手下留情不將我剁成肉餡就已是法外開恩了。之所以這樣說,純粹是為了威脅他,好叫他看看,倘若他不聽我所言,我是抱著一顆怎樣玉石俱焚的決心!
江厭漠然的看著我,似乎經(jīng)年不見日光的一張冷厲面孔在桐花投下的陰影里顯得愈加卡白。響起極輕的一聲嗤笑,眼底泛出一絲輕蔑:“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p> 我覺得好像被他羞辱了,于是悲憤地哼了一聲,打馬奔向在春光里筑起的高臺。
我追上顧惜命同他并行。饒是我再不會看人臉色,此時也看得出顧惜命的心情似乎不大好。我以為是我的那件事叫他心煩,便有意同他開個玩笑,好借此讓他打起精神來,于是做出一副開心得不能自已的模樣來:“顧惜命,你怎么啦?有什么不開心的事,說出來好叫我開心開心嘛?!?p> 聞聲,他更憂愁地看我一眼,做出個掙扎的模樣,似乎很是糾結(jié)到底要不要說。最終情緒戰(zhàn)勝理智,嘆息道:“哎,我沒什么可不開心的,我是在替你感到生氣?!?p> 我說:“我生氣?我有什么可生氣的?”
他說:“你這個人什么都好,就是有點太高看自己了?!?p> 我說:“......”
顧惜命的毒舌我也不是第一次領教,他向來如此,十句話里有九句聽起來都像是夸贊人的好話,可若將這些話連起來細想一遍,便又覺得哪里不大對勁。調(diào)戲揶揄的模樣又實在讓人想不到該在哪里發(fā)火?;诖?,我同他相處時,同他斗嘴向來是左耳進右耳出,脾氣好得簡直就像一個光輝偉大的圣母!若非如此,我倆一早就鬧掰了。能同他發(fā)展成如此堅固且牢靠的革命友情,就連我自己也覺得十分令人難以置信。
宋郁目送著我打馬遠去的背影,若是我此時轉(zhuǎn)過頭去看他,能見到他臉上淡漠卻堅定的神色。他那樣看著我,在朗朗乾坤里折成一個伶仃寂寞的孤影,投出無邊的壓抑的悲愴。
春花熱烈,熱烈中的宋郁卻清苦。仿佛籠上一層巨大的黑影,將他永恒地禁錮。
帝后坐高臺,漫漫春光蜿蜒而過,爬上明黃的華蓋,投下習習涼陰。貴胄們自高臺下圍成一列。還未走近,便遠遠看著年輕的少年少女們皆跨坐在馬背上,個個精神抖擻,是個整裝待發(fā)的模樣。
我同顧惜命很不好意思地歸隊。說起來,我同老皇帝也算得上熟識,他同我阿爹交好,自然也知曉我的脾氣秉性,對我也向來寬容。我以前一直認為他是個慈祥的老人,直到見到宋郁才明白,他也是個帝王,同所有時代的帝王并沒有什么不同。但即便如此,他在我的面前也仍然和藹。象征性地問了我?guī)拙?,我隨口扯了幾句瞎話便蒙混過關。
說起來,這應當算得上春圍開頭的一個儀式。年輕的少年少女們跨上駿馬,將要一同前往五十里開外的山頭上取下一面老皇帝親自派人去藏好的一面旗幟。誰先拿到這面旗幟折返回來,誰就是能率先開場的那一位幸運兒,雖然對我來說,拿到旗幟的人簡直就是一個厄運兒就是了。于是往年的這項活動我從來不認真參加,常常是跑到一半就拉著小紅調(diào)轉(zhuǎn)方向往回跑了。一路上賞花賞景,倒也不失為一樁美事。
我無意同人爭鋒,可招架不住偏偏有人要同我爭鋒。往年的代表為宋儀,今年的代表里又還得再加上一個陽華。
年年如此,便是一個固定節(jié)目。唯一不同的,便是今年的人要格外多些。除去我的同窗們,還得加上我哥哥與他的同窗們。本來比我們大上許多的兄長們已經(jīng)許多年不曾參與過這項活動。此回摻和進來純粹是因為老皇帝為了招待一位遠道而來的客人,為了讓這位客人體會到這項活動的趣味性,便索性放開了規(guī)則,只將它當作一個游戲來辦了。
想得不錯,老皇帝招待的這位客人,正是我此行的目標人物,那位西州的世子。
身旁的宋儀在此時將身體稍微往我這處靠過來一點,語氣中略有不悅:“讓我們這樣多人等你一個,臉皮厚得如此,竟然還笑得出來?!?p> 我越過三兩個人去看一眼得意洋洋跨坐在馬上的西州世子,那樣一副令人作嘔的惡心嘴臉讓我立時火冒三丈,恨不得立刻沖過去將他從馬上拖下來一頓胖揍。但我的理智不允許我這樣做,可以預見,如果我就此在大庭廣眾之下打了他,必定破壞兩國邦交,甚至還會連累我的父兄,不僅害人害己,更得不償失。
人總是如此,真正同人吵架的時候往往半天憋不出一個屁來,等到這件事過去許久,才一連串的記起許多妙語連珠的句子來。宋郁所受的折辱我一直沒有忘記,更覺得那時忙于顧著宋郁,只給了他一珠子實在是太便宜他。于是夜夜難寐,考慮著總要挑一個好日子好好教訓他一頓。于是越想越氣,越氣就越想,幸運的是,這個好日子很快便來臨,讓我不至于氣得太久。
于是咬著牙回復宋儀道:“陵公主說得是,我臉皮這樣厚真是太不好意思了?!?p> 顧惜命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立刻便示意我克制一點,否則會讓人覺察。
我表示了解,收回目光。宋儀哼了一聲,我無意同她爭論什么,只好尷尬地笑了一笑。
艷陽天里老皇帝一聲令下,所有整裝待發(fā)的駿馬立刻撒開四個蹄子朝著同一個方向狂奔。踏過滿地爛漫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