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暖矣,孤矣
我就這樣一直看著他,看著他從懵懂少年走到鬢白體衰的老年。
跟著戲班子,他走過很多地方。
秀麗江南岸旁的楊柳下,我見過暖春鴨鳧水;
皚皚雪域的屋檐下,我見過南歸遺留的燕巢;
黃沙荒蕪的大漠,我聽過駝鈴聲悠悠……
走了很多地方,也見了很多的人,他依舊是那般沉默寡言。
不知換了多少個(gè)戲班子,又不知道和多少人合作過。
見過他的人都說——癡人矣,少言,所思皆系傀儡木偶。
漂泊終生,居無所行無侶,男子身上唯一保持著光鮮亮麗的便只有我罷了。
也就這樣,男子的一輩子就過去了。
而我,卻依舊是如當(dāng)初那般模樣……
……
那是一年大風(fēng)雪的夜晚,老人拄著杖走進(jìn)了一座破廟中。
破廟里的菩薩已經(jīng)模糊了面容,裂了神像。
臺前的案牘算是廟中唯一完好的物件,案牘之下有著幾塊未曾燒過的柴火,想必是早有人在此度過一晚遺留下的。
也虧得這柴火,保住了那方案牘。
老人將背負(fù)的木匣放在一旁,箕踞坐在地上,費(fèi)力地從懷中取出火折點(diǎn)火。
噼啦噼啦,火舌貪婪地吞噬著干柴,在火光中,老人目光悠悠地望著跳動的火苗。
煙霧升起,模糊了老人的面龐,亦如廟中的菩薩那模糊的面容。
這一晃就是三十年過去,
三十年前,老人就是從這里,跟著戲班子走出了家鄉(xiāng)。
而今卻是孑然一身地重歸故里,無依無靠。
可謂是——掉頭一去風(fēng)吹黑發(fā),回首再來已雪滿白頭。
……
廟外的風(fēng)聲愈來愈大,時(shí)不時(shí)門縫處便透出一陣寒風(fēng),火苗搖曳。
猝然,門被推開,廟外的風(fēng)雪倒灌而入。
一位青年背負(fù)著包袱,撲打著頭頂?shù)难K,狼狽地走了進(jìn)來。
看到火堆前的手持木偶的老人愣了一下,然后彎腰行了一輯:
“老丈,外面風(fēng)雪大,能否讓我在此一避?”
“何必如此多禮,快過來暖暖身子吧……”
老人挪了挪身子,讓一個(gè)位置出來與青年相對而坐。
“多謝老丈?!?p> 青年坐下時(shí),眼睛一直盯著我看,透過黝黑的眼睛我看到了自己的樣貌倒映其中。
——他,能看得到我。
見青年坐下后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的木偶,老人笑言:“后生也對這傀儡戲感興趣?”
青年愣了愣,隨即爽朗一笑,道:“算不得有意,只是有些許奇怪,老丈身穿如此簡樸,而這傀儡卻如此嬌艷華麗,如那官府世家的千金般,明媚動人?!?p> 青年其實(shí)說的還算委婉了,老人的身上穿的又何止簡樸可以形容。
這大學(xué)紛飛的時(shí)節(jié),身上卻無半點(diǎn)的棉衣獸襖擁護(hù),只留一件夏日的破布衫,補(bǔ)丁所用的布料都可再做一件衣服了。
而我,身上的綢緞布料一眼便可知道價(jià)格不凡。覆蓋全身所用的大紅錦衣是老人在蘇杭時(shí)用身上的所有積蓄與那往來的商販所購,是與貢去宮中的貢品同為一家織坊所產(chǎn)。
“唉,如此地步皆是自作。后生,這風(fēng)雪堵路,若是不嫌棄我念叨,可否聽一聽老漢我的故事?”
“恭耳以請?!?p> ……
像是變了一個(gè)人般,老漢沒了平常的沉默寡言。
一說起自己這一生,就好像打開了話匣子,要把這輩子沒有說的話一口氣說完。
講他是如何幼年不懂事,耽于盤鈴傀儡之技;
少年浪蕩無所事,負(fù)其妻子,愧對高堂;
中年四海漂泊,只身一人,落到了老年無所依的這種地步。
說道最后,老人已是涕泗橫流,嘴里一直念叨著:“悔矣悔矣……”
用滿是補(bǔ)丁的衣袖揩去滿目淚水,卻如何也揩不干凈。
青年連忙安慰著老人,卻沒有用。
看到被放在一旁的我,青年連忙說道:“老丈,不知可否讓我見識一下那傀儡戲?”
青年這一招用到了老人的心坎上,也顧不得哭了,把臉往衣袖使勁一抹,卷著袖子小心地捧起我,就準(zhǔn)備為青年表演一段。
廟里剩下的案牘作臺,木匣里的三尺錦布鋪其上,盤鈴聲一響,老漢手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夭俪种种械哪緱U,而木桿伸出的絲絲細(xì)線的末端就是我的身軀。
站在三尺錦臺上,我的身軀隨著老人的動作上下飛舞著。
一牽,我揮袖而飛;
一引,我掩面而退;
進(jìn)退之間,將自己動作全都交由老人支配。
伴著盤鈴樂翩翩起舞的我美得觸目驚心。
一舞終了,老人卻呆呆的望著站在臺上的我,沒有動彈。
耳旁青年的應(yīng)和聲也似乎沒有聽見。
驀然,感應(yīng)到身上所連的絲線顫動,我也隨之而動,卻不是以往的任何一個(gè)女子之舞,反倒是有著男子大開大合般的豪邁動作。
——這是……“五關(guān)斬將”。
老人咿咿呀呀的戲腔隨著我動作而來,悲喜交加。
童年第一次見到的劇目,仿若一幀一幀地回放在老人的腦海里,每一個(gè)動作,每一個(gè)聲音,都化作指尖的翻飛。
伴隨著獨(dú)特的唱腔“傀儡調(diào)”落下,這一場傀儡戲也隨之結(jié)束。
廟中卻是一片寂靜,青年一時(shí)不敢再打擾,怕老人又要接著表演。
雖不懂老人唱的是什么,但青年卻也深深地被著精美絕倫的傀儡戲吸引住。
頗有著一種“頃刻馳騁千里外,古今事業(yè)一宵中”的感覺。
沒等青年回過神,呆呆站立在原地的老人,忽然面露怒色,道:
“平生落魄,皆傀儡誤之,天寒,冬衣難置,一貧至此,不如焚。”
說罷,便將懷中的我任何火堆中。
在越來越近的火光映照下,我眼角的珠淚閑的更加地動人。
火舌吞噬著我的身軀,那件火紅錦衣化作真正火焰縈繞在我的身軀之上,燃燒地更加熊熊。
纏繞在我身上的絲線被火舌吞噬殆盡,而我卻能感受到自己能自己動彈了。
在火中,我直起身子,學(xué)著自己見到的女子,向他深深下拜作輯告別。
——也好,若是燒了我,能為他取一次暖,也去的完美了。
這么想著,我臉上刀刻木雕的臉龐忽然露出了一抹笑容,然后又在火焰中化成灰碳。
【你一牽我舞如飛你一引我懂進(jìn)退】
【苦樂都跟隨舉手投足不違背】
【將謙卑溫柔成絕對】
【你錯(cuò)我不肯對你懵懂我蒙昧】
【心火怎甘心揚(yáng)湯止沸】
【你枯我不曾萎你倦我也不敢累】
【用什么暖你一千歲】
……
火燒至天明才熄。拼盡全力地,暖了那么一次。
老人一直保持著呆坐的姿勢,一動不動地看著漸漸熄滅的火苗,
看著火苗中留著火星的……我。
忽然掩面嚎啕大哭,哭得就如當(dāng)年父親打了他一夜不讓他去學(xué)傀儡戲,依舊不放棄的那個(gè)孩子。
嘴里帶著淚水,哽咽地嘆道:“暖矣,孤矣。”
……
后來,大風(fēng)雪過后,老人沒有過一晚也走了。
跪在爹娘與妻子的墳前,老人抱著木炭悠悠地長眠了……
——故事完——
青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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