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很多東西,都是千方百計要不到,要到了之后再失去,卻可能只要一眨眼的工夫。
杜維廉走了之后,蘇桐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過完了周末,他看完了郭也寫的那本書,在小區(qū)健身房做了兩小時力量訓(xùn)練,剩下的時間他花在了修改補充以及投遞自己的簡歷上,忙到七點多葉蓁蓁打電話給他,一接起來那邊就忙不迭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把我們吃午飯的事兒全忘了啊。我今天給操練瘋了?!?p> 身為一個直男,蘇桐心里有事,其實完全不記得午飯之約了,此刻當然是順坡下驢,身為一個直男,他還準確地捕捉到了“操”這個字,趕緊問:“怎么啦?你干啥去了?”
葉蓁蓁帶著哭腔,爆出了原汁原味的川味粗口:“先人哦,今天學(xué)身體預(yù)言里的姿態(tài)定位和識別,高姐弄了一個老外來給我上課,講法國口味的英文,聽得懂個球哦,日子沒法過了?!?p> 蘇桐趕緊安慰她:“別哭鼻子啊,你在哪兒呢我來接你,咱們先去吃一頓再說啊。”
四川人的本色,就是萬事都用吃解決,一頓解決不了的,來兩頓試試看,如果實在吃飯解決不了,那多吃一點東西總沒什么錯。
結(jié)果聽到“吃”字,葉蓁蓁哭得更大聲了:“Spencer昨天說我塑形進度太慢了,分析了半天為什么,后來一打聽我在家的食譜,這哥們兒就直接發(fā)了神經(jīng),他說我以后晚上只能吃白水煮的青菜和雞肉,不能吃別的。”
蘇桐認為這是無稽之談:“天天吃白水煮的青菜和雞肉如果可以的話,那人類為什么還要那么辛苦地待在食物鏈頂端?這樣吧,就說我說的,暫時忘記Spencer,他有意見你就說是我強迫你的,怎么樣?”
葉蓁蓁見風(fēng)轉(zhuǎn)舵技術(shù)一百分:“蘇先生!就是你!你是不是對我吃白水雞肉持反對意見?你是不是在對我強烈要求、軟磨硬泡、威逼利誘無所不用其極,逼我一定要跟你去吃好吃的?”
蘇桐說:“你可以告訴Spencer,我的要求之強烈,相當于正舉著一把勃朗寧頂著你的太陽穴,你覺得這個程度怎么樣?”
“你怎么不去當作家呢,這個畫面感可以啊?!毖劭淳推铺闉樾α?。
打完電話,蘇桐思考了一下自己要離職的事兒該怎么跟女朋友說,最后決定要死卵朝天,不死萬萬年,就照直說行了。
他打定主意,停了手里的事兒,趕緊過去接人,結(jié)果都到了好一會兒了,葉蓁蓁不知道為啥事兒耽擱了,約好的時間點沒下來,打電話不接,發(fā)短信不回,蘇桐百無聊賴,只好站在保安亭旁邊刷手機,正刷得起勁,突然看見一輛勞斯萊斯幻影緩緩駛過來,在崗?fù)つ莾憾虝和A艘幌?,出示了通行證又啟動了,蘇桐剛好站在駕駛室的方向,車窗落下,他往里看了個正著——那個司機是阿彬。
在馬爾代夫陪著高佳妮的那個阿彬。
車后排還坐著一個女人,蘇桐沒來得及看清楚對方的模樣,但驚鴻一瞥之間,那個女人正好舉手撩頭發(fā),他看到對方手腕上有一個大紅色火焰形狀的文身,而后車窗再度降下,車子開進了公寓停車場。
蘇桐把手機揣起來,望著車子遠去的方向皺起眉頭,腦子里各種想法咕嘟嘟地冒,接下來又足足又等了十五分鐘,葉蓁蓁才終于風(fēng)風(fēng)火火跑了出來,站在蘇桐面前大喘氣:“唉呀媽啊,嚇死我了?!?p> 蘇桐拉著她的手:“這么匆匆忙忙的干嗎,我又沒催你。”
打量了一下,眼前一亮,她今天出門的時候,穿的是大運動服,方便換泳衣,現(xiàn)在換了一條明顯是高級貨的窄身牛仔褲,褲子兩邊鑲著藍紅色長條邊,配一條oversize很短的白襯衣,兩條腿筆直筆直的,站在那里肩膀端正,脖頸修長,整個人線條往上,就跟有一條無形的絲線提著她一樣,顯得格外好看。
他們雖然天天在一起,但這段時間葉蓁蓁持續(xù)性早出晚歸,到家就急急忙忙換衣服、吃飯、葛優(yōu)躺,蘇桐都沒怎么逮到機會好好看她,今天才深切感受到這幾個月的泳沒白游,形體課沒白上,葉蓁蓁明顯整個人都緊實挺拔了,運動改變?nèi)松灰欢ǎ淖凅w形那是杠杠的。
不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說話急急慌慌的樣子一點兒沒變,跟他比畫著:“剛高姐來客人了,長特別好看一個女的,但是奇了怪了,高姐不讓我去跟人家打招呼,還把我從后門推出來了,害得我爬樓梯下來的,三十幾層哎,累死我了,這是啥情況!”
“她沒跟你解釋嗎?”
“沒有,沒來得及?!?p> “那,你注意到她推你出來的時候有什么不一樣嗎?語氣、動作、表情什么的?!?p> 葉蓁蓁仔細想了想,吉光片羽閃爍不停:“呃,她好像挺生氣的,但又有點不安,說話聲音比平時還要低一點,動作嘛,推我的時候很用力欸,”她脫口而出,“就跟偷情的時候被老公堵房門外了,讓奸夫趕緊跑一樣?!?p> 蘇桐給她逗笑了:“請問葉小姐你這種經(jīng)驗從何而來,我身為老公,需不需要擔心自己的頭頂?”葉蓁蓁拍胸膛:“你以為我以前在家蹲著白蹲的?肥皂劇達人懂嗎?超多肥皂劇里都會有一個倒霉的奸夫欸?!?p> 在肥皂劇這個專業(yè)領(lǐng)域蘇桐段位奇低,和葉蓁蓁交手必然完敗,連爭論的資格都沒有,只能對她的論斷表示無條件同意,他接過她的包,兩個人牽著手往前面主街道上去打車,說說笑笑的時候,蘇桐的心里還是一直在想剛才見到的阿彬。
阿彬開車載的人,是不是就是高佳妮的訪客呢?這個可能性很大,而從葉蓁蓁的所見來看,高佳妮事先并不知道自己有訪客的可能性也很大,也就是說,人家過來是搞突然襲擊的,而出于某種原因,高佳妮不想來人見到葉蓁蓁,就是這一點讓蘇桐隱隱有點擔憂。
可是最讓他懸心的,還是喜歡的人挽著自己手臂嘰嘰喳喳、高高興興的樣子,自己即將面對的巨大變化,運了幾次氣,竟然死活說不出口。
因為只有他知道,為了讓自己在這個公司有所成就,葉蓁蓁付出多少,為了搬回BJ,順利升職,從此能夠安穩(wěn)度日,葉蓁蓁又期待過多少。
在這樣彷徨的瞬間,蘇桐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沖進陸天明的辦公室去救楊子意的行為,到底是正確還是錯誤。
第二天是周一,葉蓁蓁已經(jīng)徹底習(xí)慣了五點的鬧鐘,現(xiàn)在她甚至都不需要鬧鐘了,到點兒自然醒,哼哼唧唧在所難免,但已經(jīng)變成了比較隨意的哼哼唧唧,蘇桐被她連累,生物鐘直接同步,也學(xué)得比較體貼,反正都醒了,干脆起來給葉蓁蓁張羅一杯熱水,門口揮手告別送個親親,表示自己對她事業(yè)的無限支持。
他送走葉蓁蓁,自己睡不著了,起來打開電腦,昨天他發(fā)了好幾封簡歷出去,不是發(fā)給什么獵頭網(wǎng)站、招聘網(wǎng)站,而是行業(yè)里直接負責(zé)招聘的人,這個圈子說大不大,他一直是佼佼者,自然也會引起其他公司注意,前后不少人接觸他,希望他提跳槽條件,或至少跟分管的老板見面聊聊。
蘇桐對人對事都算有譜,既然是一心在萬邦做,騎驢找馬的套路就不必了,于是一概婉拒,人家也理解,不過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關(guān)系還是要留的,逢年過節(jié)挑一些人問候拜訪,偶爾行業(yè)會議上相見喝一杯聊聊近況,都是有的。
所謂相見留一線,日后好見面,蘇桐深諳此理,而現(xiàn)在就是他需要日后見面的時節(jié)。
發(fā)了簡歷,接著就會發(fā)一條微信或短信,簡要告知對方自己的情況,周末認真及時看郵件的人沒那么多,但微信基本馬上都回了,紛紛表示這太好了,你終于舍得跳槽了,你這樣的青年才俊外面搶著要,機會大把云云。這或是客氣或是恭維的話,都讓蘇桐心里多多少少有點安慰,甚至覺得危機即轉(zhuǎn)機,從萬邦離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此時窗外天色未明,想當然郵箱里空空如也,但他一面刷著財經(jīng)新聞,還是忍不住時時去看上一眼,看完之后又暗自嘲笑自己。
眼看已經(jīng)到了七點,他關(guān)上電腦去洗了個澡,刮胡子,把睡了一晚上之后就變得跟刺猬一樣的頭發(fā)吹干、吹順,這一切都如平常,但在換衣服的時候,他終于無可避免地想到今天是最后一天去萬邦,于是忍不住停下了扣紐扣的手,在衣柜前默默站了一會兒,百感交集。
離職手續(xù)辦得很順利,一應(yīng)文件簽下來,由李可親自料理,前后看過,條件都按規(guī)矩來的,沒有什么埋伏。
杜維廉過來打了個招呼,相熟的幾個同事分別說了幾句話,最后是和他自己的團隊在小辦公室告別,楊子意沒有出現(xiàn),其他幾個人三三兩兩站在各處,寥寥幾句珍重道別不咸不淡,之后各自回工位干活兒,誰都沒有特別感性的表現(xiàn)。
做投資的人不怎么容易七情上臉,再有呢,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大家想必都知道他是得罪了陸天明,被迫離職的。
蘇桐平常待他們不錯,假以時日,說不定也有推心置腹、同仇敵愾的交情,但他畢竟在總部待得不夠長,有深度和強度的關(guān)系都是需要時間去建設(shè)的,在泛泛之交的前提下,一朝天子一朝臣,打工的最講究識時務(wù)。
對此他完全理解,但要說毫不介懷,實在還沒有到那個境界,因此告別的時候也就格外客氣,客氣里有不容易分辨出來的譏誚。
說完一連串的再見之后,蘇桐走出了萬邦大門按下電梯下行鍵,他手里抱著一個硬紙箱,里面是私人物品,不多,也都不重要,他準備下樓就丟進垃圾桶,這時候一部電梯停下,打開,蘇桐非常意外地看到了陸天明,他從電梯里出來,臉色輕松,甚至還微帶笑容,鼻子基本上好了,最多是形狀還有點歪。
但更意外的是,他還看到了跟在陸天明后面的人,竟然是楊子意。她拎著陸天明的包,肩上挎著自己的包,穿著整整齊齊的套裝高跟鞋,頭發(fā)一絲不亂,看樣子是剛和陸天明一起從外面回來。
蘇桐一下子就愣住了。
陸天明當然立刻也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他的驚愕,那一瞬間他臉上所浮現(xiàn)出表情,成為蘇桐人生字典里對“可惡”兩個字的旁注,永遠也不會從記憶里消失。
他挺起了腰身,高高昂頭,倨傲地向著蘇桐走過來,楊子意跟在他的后面,在與蘇桐四目對視的時候,臉上浮現(xiàn)出驚慌失措的表情,她本來端正的肩膀垮了下來,垂下了頭,望著地面,面龐和耳朵全都紅了,畏畏縮縮地、下意識地離陸天明遠了一點。
陸天明在蘇桐的面前停了下來,聲音中的嘲諷呼之欲出:“走啦?”
蘇桐沉住了氣:“走了,”看了看陸天明,“陸總,怎么樣,鼻子好著呢。”他不提鼻子就算了,一提鼻子,陸天明眼里簡直要閃出火星子來,但他沒喝酒的時候,是貨真價實的老狐貍,沒有那么容易失態(tài),只是冷笑一聲,蘇桐不依不饒:“江湖險惡,多保重啊,萬一斷的不是鼻子是其他地方,那就糟了?!?p> 陸天明沉下臉來,一字一頓:“我一定保重?!彼麥惤艘稽c,嘴里的臭氣噴出來,叫蘇桐反胃,“不過,江湖對你來說更險惡,下半輩子啊,小伙子好好走。”拍拍他的肩膀,“最好走遠一點?!?p> 他揚長而去,最后那句話說得特別大聲。
那一瞬間蘇桐沒有反應(yīng)過來陸天明什么意思,但他很快就會知道了。
走出寫字樓大門的時候,正午的陽光非常強烈,曬得蘇桐額頭上一陣一陣的刺痛,他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連那個紙箱子都忘了扔,緩緩想起當初剛回到BJ總部第一天上班,有人在他新的辦公室里放了一瓶花,香水百合還是蝴蝶蘭什么的,和一個直男的審美格格不入,但那是一個姿態(tài)、一個暗示,象征他被看好、被歡迎、被容納。
他也想起葉蓁蓁聽到可以回到BJ,以后不再外調(diào)時喜出望外的表情,跳著歡呼著,掰著手指計算,以后有了自己的家,要買什么樣的茶幾、什么樣的沙發(fā)。
就跟賽車在彎道上一個急轉(zhuǎn)而后撞上欄桿一樣,突然一切都被打破了。
而是用這么劇烈、這么突兀,毫無前因后果的方式打破的。
他一直走出了兩公里開外,滿身大汗,在過一個紅燈的時候,聽到自己手機響,拿起來眼看,是鄺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