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貴妃
喜哥伺候著布常在洗了臉,又給她篦了頭發(fā),聲音如同淙淙的泉水,撫慰著布常在,“常在且忍忍,等喪儀過了,讓貴妃娘娘來料理這事兒。奴才給您送了料子來,您閑著沒事兒了,就做些小衣裳消遣,別把那起子糊涂人的話放在心上,您有肚子里這位呢,比她福氣長遠?!?p> 布常在跟著她站起來,“那你得閑兒了,到我這兒來坐坐,我針線不如你,你教教我?!?p> 喜哥應(yīng)了,走到瓊苑左門時,乾清宮前的哭聲傳了過來,那是一個女子韶華而逝后,空明無用的一響,其中為她哭泣的,能有幾人真心?而她走后,那空懸的皇后寶座,又將落入誰人手中?
喜哥不禁想到了這位故皇后,她是去歲入宮的,隨著貴妃見過赫舍里皇后,那時皇后剛剛有孕,清秀的面龐上滿是再次為人母的溫柔,年輕的皇帝因此而極為欣喜,環(huán)著皇后腰身之時,臉上的笑容比天上的日頭更明亮,沒想到才半年,伊人香消玉殞,物是人非竟能到如此地步。
喜哥回去時,貴妃早已走了,蕓茱一邊整理著她換下的衣裳,一邊道:“咱們主子就是個操心的命,才歇了一刻就起身,惦記著供桌上的餑餑冷熱、守靈的人是否按時燒紙,午膳都沒吃兩口,就匆匆趕去了,也不知道為個什么?!?p> 貴妃是遏必隆之女,皇帝登基時,鰲拜把持朝政,太皇太后一早看出遏必隆是個墻頭草,舍了他的女兒,反而選擇了輔政大臣索尼的孫女芳儀,貴妃離皇后之位僅一步之遙,這些年心里的怨懟憤懣不言而喻,如今皇后死了,她反而處處周全,也難怪蕓茱不解。
乾清宮內(nèi),絲絲縷縷的香煙順著白色簾幔隱沒于乾清宮的梁上?;实圩谝粋?cè),面色晦暗,生人作死別,恨恨那可論?宗室子弟、福晉依次跪著。人人臉上都流著淚,或真心哀痛、或虛偽敷衍,只淚珠不曾斷絕。
梁九功走了進來,打了個千兒,“萬歲爺,百官、命婦、妃嬪都準備好了,大行皇后的梓宮也該啟行了?!?p> 皇帝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幾不可見地一晃,梁九功忙伸手扶住,皇帝卻推開了他,啞聲道:“朕,親自送皇后這一程?!?p> 細細的哀樂至入夜時分才停止,連著下了五日的大雨,這會子方才住了,深藍緞子似的天幕上撒著幾點疏星,宮人們將白蠟點上,零零落落的燭光給這暗沉的夜添了一點暖意。貴妃送靈歸來,蕓茱見她一個人坐在妝臺前,端了一盞燈過去,“主子,可要奴才去準備晚晌?”
貴妃搖了搖頭,任由蕓茱、蕓香卸去發(fā)間的白花銀飾,一頭烏發(fā)如水垂下,“萬歲爺前朝準備用兵,連他有時一日都只吃一頓,我不餓?!?p> 蕓茱看著她短了一截的發(fā),“娘娘這一頭烏黑亮麗的發(fā)就這么裁去了一把,奴才都替娘娘可惜。”
貴妃細長如蔥段的手拂過自己的發(fā),鑲黃瑪瑙銀護甲映著燭火泛起微微冷光,她的目光倏而哀涼,幽幽地看著鏡中的自己,“你說有朝一日,我能不能也得到大行皇后的哀榮?”
這讖語一樣的話唬了蕓茱一跳,蕓茱連著呸呸呸三聲,“娘娘可別這么說,您定能長命百歲,大行皇后死后尊榮又如何?才二十四便丟了性命,一生白活!”
二人的目光在鏡中對上,貴妃特有的那種威嚴而冰涼的目光刺得蕓茱一凜,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無意之間說了什么胡話,忙不跌跪下道:“奴才妄議先皇后,奴才有罪?!?p> 貴妃不說話,半晌不知是哪里的宿鳥被驚起,撲棱棱的展翅聲驚動了半垂眸的人,她低聲道:“起來吧,以后不許胡說八道,傳出去了,讓人以為是本宮對皇后有微詞呢?!?p> 蕓茱惴惴起身,“主子對大行皇后之心,人人可見,這喪儀上若短了主子,誰也料理不來這一大攤子事?”
貴妃挑眉,唇角勾起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我對大行皇后好嗎?”她頓了頓,嗤笑出聲,“或許好吧,不見二阿哥都保全了嗎?她那夜都成了那樣,我盡力了?!?p> 蕓茱捂上嘴,慌忙驚叫出聲,仿佛一把利刃劃破了錦緞般刺啦啦作響,“主子!”不是說好再也不提的嗎?
貴妃施施然起身,素白衣衫飄過寶藍幔帳,她歪身躺在床榻的角落,輕聲道:“赫舍里芳儀,你別怪我……”
至此一夜無話。
轉(zhuǎn)眼便是七月,因太皇太后的次女固倫淑慧長公主去歲新寡,皇帝憐憫這位姑母,便時常下旨召她入慈寧宮陪伴太皇太后。
這日蕓茱因中了暑氣,身上不好,喜哥便陪著貴妃往慈寧宮請安。
太皇太后出身科爾沁親王府,自小長在馬背上,最是個不愛拘束的性子,加之年事已高,便不大管理庶務(wù)?;侍箅m然年輕,卻偏是個棉花性子的佛爺,宮里的事務(wù)有一個是一個的,便全落在了貴妃身上。
“咸福宮布常在遇喜,奴才已經(jīng)打發(fā)人去瞧過了,布常在身體極好,皇嗣自然也好,請?zhí)侍蠓判?。?p> 太皇太后一邊逗弄著恭親王常寧送來的紅子,一邊道:“你辦事一向妥當,我沒什么不放心的?!?p> 貴妃頷首,太皇太后道:“皇帝因為先皇后之死,這兩天難受著呢,顧不上后宮,布常在的胎,你看顧著些,若是得了阿哥,交給承乾宮佟妃養(yǎng)著,那孩子也是個沒福氣的。若是公主,就留在咸福宮?!?p> 喜哥下意識看了貴妃一眼,果見她的脊背微微僵直一瞬,旁的自己不知道,可貴妃隔三差五的給布常在送這送那,為的就是肚子里那位,沒想到太皇太后三言兩句,貴妃這幾個月的辛苦又成了竹籃打水!
貴妃仍是微笑著,將那一瞬的失望掩飾于無形之中,溫聲道:“是,奴才也想著是個阿哥好,宮中只有大阿哥和二阿哥,鐘粹宮云貴人生的長華當日便夭折了,若再得一個阿哥必定能安撫皇上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