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少年人回到家中時已是隔日的清晨,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摔了多少次,也記不得自己是怎么得以支撐到家中的。
也許是這么多年來每日到后山的鍛煉打熬出的身體,也許是溫泉旁的那些牛耳草,也許只是他一夜里腦子里不停的在回響著禿額漢子的咒罵與習(xí)武少年們對自己的毒打。
可最重要的還是母親失望的眼神,那種帶有細微希望卻又被絕大多數(shù)的絕望替代的幾近瘋狂的眼神。
每一次每一天,當(dāng)母親流露出那樣的眼神時,他都毫無辦法,只能周而復(fù)始的再一次拖累著自己疲憊的身心全力以赴,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才可以結(jié)束,但他寧愿這一刻早些來!
敲開家門時,少年的母親與弟弟均被眼前的他嚇了一大跳,少年渾身已凍的好似冰鐵,手肘膝頭一片血肉模糊,幾乎是爬著回到家里的。弟弟趕忙將他抱進屋里,而少年也隨之昏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少年耳畔隱約聽到一些聲音,他想試著將眼睛睜開,卻不料只剛張開眼簾,便覺得眼前一陣金星亂暴,天旋地轉(zhuǎn),難過的幾要吐了出來。
“哎,怎么連這一點事都做不好,竟跌成這樣!我是婦人不好拋頭露面,你又小,你哥哥卻這么不中用,只換回這一點米,再過一天連最后一點都要吃完了,該怎么辦才好?”
弟弟的聲音響起道:“母親大人,不要這么說,大哥這一身傷我看多半是教人打的,可恨那些惡人竟這么心狠,將大哥打成這樣,一連昏睡了三天都沒能醒過來!”
“就是這樣我才怨你哥哥不懂事,我們是什么身份,就算遇上一些不講理的人,也只該趨避才是。
他卻自降了身份與人歐斗,又是一個人在外自然要吃虧的,他已經(jīng)來往山下這么多次了,卻連這一點道理都不懂,到最后卻害的你受累挨餓!”
弟弟似乎也為母親的過分偏愛不知該怎么說才好,稍后才道:“我不礙事的,家里的米雖然不多了,可積年的紅棗還有不少。
還有那些黃精,仔細對付的話,就是再撐上五六日也沒有問題。母親大人,我……,我想明天還是改由我下山……。”
不料他話音未落,婦人卻已驚慌的尖叫道:“不可以!下山買米是你大哥的事,你絕對不得到山下去!”
弟弟終于忍不住問道:“為什么?為什么大哥能下山,我就不可以!”
可婦人已經(jīng)開始哀哀哭了起來,這一來立時讓弟弟著了慌,再也不敢提下山的事,只得上前安慰婦人。
而婦人卻一再的提及自己當(dāng)日懷生幼子的辛苦與養(yǎng)大他二人的艱難,不過一刻,母子二人已抱頭哭成了一團。
少年人耳聽得弟弟與母親抱頭痛哭,身體不知道涌出了一股什么樣的感覺,只覺得喉頭如被堵了一粒堅硬無比的鐵核桃,漲的自己厲害,偏又咽不下吐不出。
無論自己如何努力也是無濟于事,最后,他終于放棄了掙扎,只是逆來順受的任那鐵核桃堵在胸前。
“哎!都是打戰(zhàn)引起的,不然的話,早就來接我們了,到那時,你就完全不同了?!眿D人撫摸著幼子的發(fā)際,喃喃自語道。
“母親大人,您剛才說了些什么?”弟弟不禁驚奇道??纱鸢竻s是婦人又一次的以淚洗面,弟弟只得再一次停止了自己的疑問。
當(dāng)少年再度蘇醒時,他卻是被幾乎是尖叫似的笑聲吵醒的,那是母親的笑聲,記憶中他從不曾見過母親歡笑過,更別說是這樣的狂笑。
但這樣的瘋狂少年人又似乎很熟悉,就如同母親常常當(dāng)著自己的面悲泣那樣的熟悉。
可很快,母親就發(fā)現(xiàn)了長子從睡夢中驚醒,她有太多的喜悅需要頃訴,哪怕只是自己的大兒子!
“盼兒,你快來看,這位先生是打南方來接我們的,我們很快就要離開這里,你弟弟也要飛黃騰達,媽的苦日子終于熬到頭了!”
屋里的老者聽了婦人的言語,趕忙道:“奴才董四平位卑職小,不也勞動夫人稱老奴‘先生’!”
說話間,老人看了一眼少年,似乎為少年虛弱的身體頗為關(guān)心,這是少年人長久以來很少見到的溫和的眼神。
母親從不會這樣對待他,即使是在自己生病的時候,而弟弟天真爛漫,并不知道什么叫做人間疾苦,也沒有這樣的眼神。只這一眼,就讓少年對老人很有好感。
“快!盼兒,你快起來,你弟弟一大早就出去玩了,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你快給我把他找回來,告訴他自南方來了一位董……董管事,趕快把這天大的喜訊早一點告訴他!”
少年人聞聲,心里嗝噔一聲,可還是想也沒想就翻身下了床,但連著五天沒有下地的他早已虛弱不堪,腳剛觸及地面,身體卻已癱軟著往地下倒去。
見少年要摔倒,婦人眼神卻是一黯,不禁一陣失望。
一陣清風(fēng)吹過,眼看著就要跌倒在地的少年卻被老人一把扶穩(wěn)在懷里,一面將少年放回床上,一面又為他蓋好了被子,道:“小少爺病的厲害,還是在床上多多休息,迎接小王爺?shù)氖逻€是由老奴去做的好!”
不想婦人聽了這話,卻有些害怕道:“哪不行,董管事您還是在這里多坐一會兒的好,這山里很險峻,平常我兩個兒子跑慣了的,您才到這里好多地理不熟,小心危險!”
老人笑了笑道:“回夫人的話,董四平年紀雖老,腿腳倒還靈便,蒙王爺恩典,又賜了防身秘術(shù),雖然比不上行走天下的俠士,可山中虎狼一類的猛獸還不得老奴的身?!?p> 可老人并不知道婦人并不是擔(dān)心他的安危,而是害怕老人離開自己,她苦苦等了十三年,到今日才得償心愿,心里的狂喜是誰也不能領(lǐng)會的。
董四平在她眼前多待一刻這樣的喜悅便會多出一分,要是老人轉(zhuǎn)眼離開,哪怕只是一小會兒,婦人都是難以忍受的。在婦人的要求下,董四平只得留了下來,
時間在一點一點的過去,日頭也已逐漸偏西,早過了午飯的時間,婦人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董四平終于忍耐不住堅決要求自己去接小王爺,這一次婦人再也沒有拒絕,只是白著臉點了點頭。
不知道為什么,躺在床上的少年心里越來越害怕,本來昏沉沉的意識也逐漸變的清晰起來,可隨著頭腦的清醒,少年的擔(dān)心也跟著加重。
他害怕弟弟不是去棗林鍛煉身體而是去了后山……,想到這里少年人再也不敢往下去想,他只能希望自己的一切的憂慮都是多余的。
可耳畔響起的母親越來越低沉的喘息聲,卻又讓少年人不能平靜,雖然他極力閉著眼睛假裝自己還在昏睡,但他已經(jīng)能想像的出,母親的目光此刻一定一如既往的那樣空洞那樣的憂怨。
夕陽西下,小屋內(nèi)靜的可怕,靜的幾乎能聽到母子二人劇烈的心跳聲。
隨著木門被慢慢輕輕地開啟,少年人仿佛意識到什么一樣從床上跳起。眼前的董四平面如死灰,而他話里抱著的弟弟的臉色卻比老人白的還要可怕。
轟的一聲,少年人便什么也聽不見了,只隱約看著自己的母親沖了出去,自董四平懷里搶過了早已冰冷的尸體,老人極力欲解釋些什么,可也只能張大了口,一個字也說不來。
最可怕是事發(fā)生了,少年恐懼的只想去死!弟弟死了,母親一切希望毀滅了,那接下來呢?自己該怎么辦?
他無法想像木屋里只有自己和母親兩個人,沒有弟弟的陪伴,母親那最后一點的溫柔與和善也將消失不見,那怕那樣的溫柔從來不是給自己的。
自己從此以后都要淹沒在那絕望的眼神中嗎?想到這里,少年人瑟瑟發(fā)抖,恐懼已令他無力再思考。
可忽然間,母親一個詭異的動作又將少年人驚醒,婦人竟一頭跪倒在老人的面前,哀求著什么,而老人更是驚慌失措,極力地擺著手,搖著頭不能夠答應(yīng)。
少年的意識又一次恢復(fù)了過來,昏亂之中,他聽明白了母親的要求,看著母親極力辯白比劃著自己,而董四平卻從一再地搖首拒絕。
到最后漸漸沉默,少年人心上非但沒有一絲喜悅,悲涼與絕望卻又重新占據(jù)了他的身體,這一次甚至比先前還要讓自己難過,讓自己覺得冰冷。
“我不愿意!”
角落里,已被疾病折磨的骨瘦如柴的少年人,鼓足了勇氣終于說出了這幾個字。
聲音雖不大,可卻如驚雷一樣的撞入正在拼盡全力掙論的另兩個人的耳朵里,同一時間,二人都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自己。
而婦人面孔更是震驚到了扭曲的地步。她先是沉默了一陣,似乎沒能理解自己大兒子話里的意思,可稍頃,淚水便奪框而出,再度哭叫著沖向了自己的長子,控訴似的問他為什么?
而那一剎那,少年人只覺得自己仿佛是被蒼鷹捕捉的獵物,自己沒有絲毫能力躲避,可這一次又與以往不同,他已不再想躲避,該來的總要來,他只是決定了準(zhǔn)備迎接該來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