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是中秋,一大早楊琰從府中包了幾塊梁大人派人送給他的月餅來夜九的書店。他上二樓找夜九的時候,路過樓梯口,那宮燈上的美人還朝他拋媚眼。
楊琰沒給驚出一身冷汗來。
他在夜九房門外敲門,“夜兄弟,我能進來嗎?”
門后沒動靜,白衣書生老實巴交地站在門外,突然背后一股力道,楊琰一個不穩(wěn),身體往前一傾。
夜九正在換衣裳,那件純白中衣剛套在身上,楊琰那廝就破門而入。
“……”楊琰分明是看到夜九在換衣裳,那白皙的后頸他看得一清二楚,他漲紅著臉欲哭無淚。
夜九冷眼回首,正要開口罵他一句,這廝竟然倒地不起。
門外,宮燈之上的美人大笑道:“哈哈,這呆子最會裝死。”
夜九那雙美麗的丹鳳眼掃向美人,“若不是你捉弄他,他一個迂腐至極的人,何以破門而入。”
夜九輕輕淺淺一句,讓那宮燈美人立刻悻悻地閉嘴。
師沂剛走出房門,聽到了說話聲,不禁莞爾一笑,緩步上前來俯身將那倒地的書生抱走了。
夜九這才得以穿好衣裳。她一身純白荔枝紋直裰,腰間一條黑色鑲著十三粒刷金漆銅錠兒的豬皮革帶,腳踏一雙純黑野豬皮皂靴,一頭極長的發(fā)以云煙藍發(fā)帶所束,額上一抹時下流行的純黑色懶收網(wǎng)巾,兩道發(fā)絲從頰邊溫順垂下。
她再下樓時,楊琰和師沂正坐在桌前說著話。
“夜兄弟?!币娝齺砹?,楊琰站起來,羞赧地朝著她笑。
夜九從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桌面上。
是楊琰落在她房里的一包月餅。
楊琰這才想起來,“聽管家說這是蘇月,我想著夜兄弟是江南人應(yīng)該愛吃……”
夜九那雙鳳目微凜,連身形也有一絲從震顫,卻是笑道,“多謝楊公子。”
見他倆聊得甚歡,師沂帶著漓漓上街去了。
楊琰坐了會兒,挑了幾本書架上的舊書,又挑了幾把夜九新做的扇子竹骨,見夜九忙完了,又和夜九聊了一會兒《奇門遁甲》。
快晌午的時候,楊琰打到回府了。
師沂買了幾碟小炒菜,擰著五壇酒回來,剛回來就瞧見湘月桂坐在夜九對桌,他眼皮都沒抬對夜漓道:“漓漓,陪我去后廚備飯?!币估爝鲉枰宦?,跟著他去了后廚。
湘月桂是剛從客棧過來,夜九喚她坐過來,吃了塊蘇月。湘月桂見師沂有事要忙也不好再上前去找?guī)熞收f話,她和夜九聊了會兒就回客棧去了,聽說是從巫山來了個姐妹,所以她早點回去陪她的姐妹了。
傍晚吃飯,書店的后院很小,擺了個小桌,堪堪師沂和夜九兩個人能坐下,外加一個趴在小桌上的夜漓。
夜漓不知這藥玄抽哪門子瘋,竟然想喝酒了?也沒多想什么,它喝了一碗酒后,有點小醉,便上街去溜達了,中秋夜城中心的市集上有花燈。
夜九也想去和夜漓去看花燈,卻被師沂一把抓住了手腕。
“你陪我喝酒?!睅熞实?。
夜九正想拒絕,卻被他一把拽著又坐回原位,她唇角抖了抖,端起面前的酒杯,強作平靜道:“這若是放在以前,我定已一拳打在你臉上了?!?p> 師沂愣了一下,卻來了興致,“那你以前是什么樣的人?”
夜九想了想,一勾唇,答道,“張揚跋扈,目中無人,以為天地在握,以為天下沒有什么可怕的事。”
師沂竟是大笑出聲,“我真沒看出來你也是張揚的人,你是在瞎說?!?p> 夜九扶額,“你愛信不信。”她仰頭灌了一杯酒,忽地眼前一亮,“嗯……好酒。”
師沂眉一揚,酒自然是好酒,他可是花了好幾十兩銀子才買了這五壇,他搖了搖手中的酒杯,“我真不信?!?p> 夜九望向他,那目光幽沉,她聲色冷然,一面灌著酒,一面說道:“死也是很可怕的……經(jīng)歷過死亡后,你的整個心境都會變化,你會發(fā)現(xiàn)你以前在乎的,追逐著的東西,原來不過如此……”
她深嘆一口氣,慵懶而淡漠的目力帶著深沉的睿智,繼續(xù)道,“而你真正在乎的,不是名、不是利、而是你想珍惜的,珍惜你的,親人、友人、愛人……”
夜九的心里話,于師沂而言不過是走馬觀花,因為個人經(jīng)歷完全不同,他唇上噙著薄笑,也為她的話點頭,卻無法體會夜九的那一份心情。
他沒有體會過特別大的失敗或者說失意,他對夜九所說的心思,也只能理解其表。
對萬事順?biāo)斓娜藖碚f,對眾星拱月的人而言,他本身的起點,決定了他不可能低頭看一眼平凡人的人生軌跡。
不以身份的高低貴賤來結(jié)識人,只是出于禮貌與修養(yǎng),不代表他會接受或者理解平凡人的人生軌跡。
夜九瞇眼,她知師沂心中有非凡抱負,故師沂目光所及之處很少能留意到親人、朋友、還有愛人。
她是否又該慶幸,這樣孤傲清冷的人,還肯坐下陪她飲酒?
她勾唇輕笑,云淡風(fēng)輕。
這算是二人相識以來最和諧的一次,他們一直飲酒,兩碟小菜吃光后仍在繼續(xù)。
兩壇酒飲盡之后,夜九已明顯喝醉了。
師沂又開了一壇酒,給夜九滿上。
再喝了幾杯下肚,師沂也醉了,夜九撐著頭擺手,淡道了句:“不喝了?!?p> 說完她已有些意識渾濁了。
不光夜九醉了,師沂也是一樣,他是清修人,每次喝酒都是點到即止,何曾像今日這般暢飲過。醉酒后,他的身體情不自禁地想靠近夜九,而夜九已醉的有點不省人事了,故沒有立刻推開他。
也是這個時候師沂才發(fā)現(xiàn)了夜九身體的異樣。
他本來是一個很自律的人,可是在夜九面前就像是所有自律都如同被擊碎了一般,往昔何曾不計利益千里相會,又何曾有一日飲酒至迷醉……
深諳藥理醫(yī)理的他幾乎可以肯定了,夜九的身體不對勁。
他強忍住酒意,白皙修長的手指輕緩地搭上夜九的脈搏,夜九的腕部肌膚細膩如絲,他低頭間睫羽微動,眸中閃過一絲微茫。
須臾,那搭在夜九手腕上的手指一震。
夜九身上有尸氣,這是初見夜九時他就察覺到的,可是夜九絕不是走尸,因為走尸會喪失心智,多會以殺戮來獲取生存。
她有脈搏,有血有肉,也絕對不會是走尸。
至于她是人是鬼,師沂不知道,他更不知道會因為一時好奇,對這個清冷卻像洞察世事一般的女子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
這當(dāng)然不好,他是要飛升的人,是從小就斷欲斷念,勵志成為藥尊靈樞那樣的人。
他心知這樣不好。
有了興趣,就會有留戀。
他微皺起眉頭,醉意微醺的臉上,依然噙著薄笑。
忽地——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將醉酒的夜九一把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