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震天與岳中天接談時,楊興父女和陳義父子在任葉回的引導下,已潛入了九老爺府。他們五人從西面越墻而入,大院東邊正有三條人影越墻而出,那是去偷襲倚霞莊的第四撥人。
任葉回被囚禁在這里時,結識了一個廚子,姓曲名正,外號三只手,小時家貧如洗,姐姐被地痞霸占,摧殘致死,他立誓報仇,離家出走,巧遇一個混跡市井的飛盜,學成武藝,殺了那個地痞,在亡姐墳前血祭后投案自首。幸遇知府徐賡臣為其開脫,做了幾年大牢,出獄后無家可歸,又被徐賡臣收留下來。曲正隨師學藝時,那個飛盜酷愛口腹之樂,親手烹調,每食必精,天長日久,曲正也學得一手廚下技藝。徐賡臣官至吏部侍郎,告老還鄉(xiāng)時,曲正也隨來漯河。徐賡臣是崇禎元年與陸澄源、錢元慤等聯(lián)名上書彈劾魏忠賢的名臣之一,魏閹死后黨羽星散,其親信九狗銷聲匿跡竟而漏網(wǎng),直至崇禎四年,徐賡臣攜家來漯河定居,九狗才糾集余黨,一夜之間殺死徐家二十余口,連老仆侍女均無幸免。此后,鵲巢鳩占,并大興土木,建成一座魔窟。三只手曲正因出身黑道,又精于烹飪,偏巧九狗也有口腹之癖,才幸存下來。任葉回被囚禁后期,由地窖內移到西跨院,看管極嚴,甚于囚牢,一日三餐均由廚下派人擔送,有時人手不便,曲正也臨時來送茶飯。如今曲正已是府下名廚,茅庚等常請他親自下廚一飽口福,故而彼此相處較密。一次,隋引找茬打人,任葉回氣得小聲罵了一句,曲正走過身旁,竟對任葉回笑了笑,并低聲說了句話:“小不忍則亂大謀?!比稳~回轉臉看他,他還特意眨眨眼睛。此后,曲正每來一次,必定指東說西,旁敲側擊,向任葉回遞個話。后來任葉回憤懣難忍,竟乘機冒險也向曲正說了句話:“我有話要和你說?!甭犨^后,曲正離很遠大聲和茅庚說笑話,話說完笑還沒完,臉也沒轉過來,任葉回也不知他聽見沒有,更不知他心意如何?曲正走后,任葉回擔心了好幾天,既擔心曲正沒聽見;又擔心他聽見了卻膽小怕事,或無能為力;更擔心他與茅庚等同流合污,出賣自己。
七八天后,曲正又來送飯了,說是廚下太忙,分完飯菜,便打發(fā)同來的兩個人回去了。大家吃完飯,曲正一遞眼色,任葉回站起來挨次收拾碗筷。曲正向茅庚說:
“這小子挺勤快,讓他幫我把家什抬回去?!?p> 茅庚馬臉一扭,嘴一撇,卷著一條大舌頭說:“勤快?一身刺兒,小心扎了你!”
曲正笑著說:“我專收拾魚,不怕刺兒,來吧,小伙子,我看看你長幾根刺兒?”
茅庚用下巴向身旁兩人一點說:“你倆跟去?!?p> 那兩個橫眉立目的壯漢,立即緊跟在任葉回身后,一根扁擔抬著兩個木桶,桶里裝著碗筷勺子,任葉回抬前頭,曲正抬后頭,兩個壯漢跟在兩旁,一走一嘩啦,穿門越戶向廚房走去。
廚房占一個套院,北東西五正六廂,十一間房子,二十來人在忙來忙去。曲正一進套院,把右手拇食指彎成圈往嘴邊一送,兩個壯漢明白曲正給他倆備下吃喝,登時眉開眼笑,好像周身都癢起來了。四個人來到西廂房南窗下,將木桶放在窗前,曲正朝屋里一指,兩個壯漢撒腿便要往屋里跑,曲正大喊一聲:
“回來。”
兩個壯漢一愣,曲正指指任葉回的腳下說:
“不是說這小子一身刺兒嗎?我可不想讓他扎著,你二位幫幫手,把他兩腳綁上?!?p> 兩個壯漢一聽,像鴨子喝水似的連點頭帶哈腰,進屋去找出一根油漬麻花的粗麻繩,把任葉回的兩腳綁了個結結實實。曲正又讓他倆把窗扇摘下來,坐在屋里吃吃喝喝,眼睛看著窗外,里外不耽誤。
任葉回不知曲正是何居心,站在窗前靜靜地看著一聲不吱。曲正看里屋兩個壯漢已經(jīng)喝上了,才點手叫來一個打下手的小伙計,端來兩大盆水,支使任葉回面窗蹲著洗筷子洗碗,他背靠窗臺坐著閉目養(yǎng)神。四個人,屋里兩個連吃帶喝,屋外兩個一蹲一坐,窗里窗外六個眼珠看著一個兩腳捆著的任葉回。
過了一會兒,曲正好似閑極無聊,拿起一根筷子在地上亂劃,嘴里還哼著一些有音沒字的小調。任葉回無意中看了一眼,曲正筷子下的字竟然是:“武當三代弟子任葉回?”
任葉回借伸手拿碗之機使勁點一下頭。曲正詭秘地一笑,抬腳擦去地上的字,又連哼帶唱地寫下去。他跟隨徐賡臣多年,耳濡目染識了不少字,不但寫出了徐賡臣一家的血海深仇,還寫出了這座九老爺府的人物、來歷和底細。他用筷子告訴任葉回,府里人都說九老爺叫霍貴,但這府中最厲害的人卻不是九老爺,而是一個尊稱“恕老”的長眉老頭,府里下人們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個“恕老”是什么來頭,連姓什么都不知道,曲正為他做了十年菜,只見過他一面。
大約是耽擱的太久了,期間,茅庚親自來看過一次,一見任葉回兩腳捆著,兩個壯漢喝得兩張大紅臉,笑著罵兩句便走了。那個打下手的小伙計看出便宜了,又抱來一百多個花瓷碗,讓任葉回洗,任葉回如果不是功底扎實,簡直難以蹲到曲正把一肚子話寫完?!?p> 任葉回三進九老爺府,總算是輕車熟路,進院不久,便找到了那套院里的廚房。五間正房里燈光閃閃,爐火正紅。任葉回掩到西廂房南窗外從前洗碗的地方,把三塊小白石頭和一個帶字的紙包放在窗臺南角,然后縱身翻上屋頂,學出一聲貓叫春的嚎叫聲。
不大一會兒,正房內傳出曲正的聲音:
“大家緊把手,我去看看外院有回來的沒有?”
燈光下,從廚房里走出曲正,果然按照舊日約定的暗號,來到西廂房南窗下,取走了那個小紙包,并把擺成三角的三塊小白石頭改成一條線。
曲正出了套院小門,拐向西跨院,路過一間點燈的屋外時,借窗上透出的燈光,低頭一看手中的小紙包,白紙上寫了四個字:
“下在菜里?!?p> 一點也不像想的那么容易。這座九老爺府房子多院子多,迂回曲折,沒頭沒尾,任葉回領著楊興等四個人摸來摸去也沒找到藏人的地窖,連包世仇所說沂蒙雙劍進入的那條地道也沒找到,只好又去找曲正,曲正說不知道藏人的地窖,只知道有一個裝火藥的地窖,他領著五個人剛在東跨院找到入口,長眉老人、紅面老人和池中物便回來了。
三個人回到三道院正房內,燈光下,長眉老人面色陰晴不定。
紅面老人問:“恕兄,我們眼看得手,你為何……”
長眉老人一言不發(fā),左手一張,掌心赫然托著一粒白棋子,池中物還莫名其妙,紅面老人卻大吃一驚問:
“就是那粒棋子?”
長眉老人走到西窗下,從檀木圓盒中抓起幾粒白子,往左手心一放,與接來的棋子一模一樣。他不好意思地輕笑兩聲,將右手張開,拇食中三指頭上都有一塊花生米大黑印,焦糊糊地像被紅鐵烙的。
池中物已經(jīng)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憑長眉老人的驚世武功,接一粒小小棋子竟被燙下這樣深的傷痕,真實駭人聽聞。但這兩天他一直受長眉老人冷嘲熱諷,早已心中有氣,如今有話也不愛出口,只暗中另打主意。他此次東來本為女色,無意于名利,屆時退敵力或不及,自保還是游刃有余的。
長眉老人似已看出了池中物心意,側臉淡淡一笑問:“池老弟有何高見?”
池中物也淡淡一笑說:“我已相告再三,屢被二位譏為膽怯,夫后何言?”
紅面老人看二人話不投機,趕緊打圓場將話岔開問:“池老弟認識那個玉手鐘馗?”
池中物拍拍自己的禿腦袋說:“這是禿子頭上虱子——明擺著?!?p> 紅臉老人又問:“為今之計……”他說了個半截話,故意等池中物接話茬。
池中物虛與委蛇的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長眉老人緊盯了池中物一眼,言不由衷地贊了一聲:“好,正合愚意。適才我們全軍出動,敵人則虛實未知,故而以退為進,誘敵深入,利用我們多年預設的暗道伏樁。打他個冷不防,如能一舉誘殺玉手鐘馗,正可為楊統(tǒng)領除去心腹之患?!?p> 池中物說:“余兄老謀深算,小弟一向五體投地?!?p> 紅面老人說了句吉利話:“三人同心,其利斷金。”
三人同聲大笑起來。
無我、岳中天和沂蒙雙劍等人回來時,看長眉老人等談笑風生,平靜如常。長眉老人與大家互道辛苦,紅面老人興致勃勃地吩咐將原已準備好了的慶功宴照常擺上來,只囑咐茅庚親去督察所有暗道內狙擊手,一律原地用飯,不許喝酒,守過今夜另有重賞。前后院巡更和守夜之人減去一半,各跨院、套院息去燈火,無事嚴禁外出走動。
沂蒙雙劍心中有事無暇過問,無我、岳中天等自持身份不便多嘴,大家分席而坐,喝了一場糊涂酒,也不知是為生者道乏,還是為死者致哀?奇怪的是倚霞莊人直到酒歡宴罷也未見蹤影。
池中物推說有要事相商,強著那位淡妝素服梁姑娘走了。那面容冷淡的美女人臨出門時,還回頭向坐中一個神采清逸的年輕人看了一眼,一雙幽怨哀愁的目光,使那英氣勃勃地年輕人不禁低下頭去。
沂蒙雙劍對視一眼,不由得雙眉緊皺,怒形于色。
無我和岳中天等人本來也想安歇,但紅面老人卻邀他們做竟夜之談,二人只好坐下來一邊品茶,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天,都有意避而不談方才那場激戰(zhàn)。
岳中天不耐這種心口不一的閑嘮扯,忍不住打破沉悶的氣氛說:
“久傳倚霞莊武功自成一家,凌厲非常,今日一見,不過爾爾?!?p> 長眉老人看了岳中天一眼,又側耳聽聽,緩緩地說:“岳兄未窺其全豹耳。雷震天風雷雨電八掌三十二式確非同凡響,只是耗費功力過大,不輕易用罷了。”
他說話聲音不大,卻暗含內力,震得屋內的人耳中嗡嗡作響。岳中天方自奇怪,外面屋上已響起一個洪亮聲音:
“承蒙過獎,愧不敢當?!?p> 岳中天不知是雷震天到了,不禁暗愧自己功力遜人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