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彗熾昭穹

第29章 笎溪聽琴

彗熾昭穹 旌眉 4042 2019-02-08 19:00:00

  “少了拘束,興致好時,我便直言請她彈琴,她也不拒絕,有時信手拈來,有時彈奏《龍朔操》《韋編三絕》《鷗鷺忘機》《靜觀吟》等各地風行的曲子,我沉醉天籟,大飽耳福?!?p>  “有一日我心血來潮,在竹檐下俯身相求道:‘晚輩一直有個夙愿,就是能親耳聽一遍《廣陵散》,夫人琴技如神,若能撥奏此曲,晚輩此生無憾!’《廣陵散》記敘聶政刺韓王始末,共分四十五段,結構恢弘,慷慨激烈,是耗心耗神的悲愴之曲,我感之涕下,神往已久?!?p>  “她靜了半晌道:‘昔日嵇康彈奏此曲之前,必擇雅靜高崗之地,風清月朗之時,深衣鶴氅,盥手焚香,若不合心境,雖有達官貴人求教,概不相傳。我比嵇康相去甚遠,但敬曲之心,不敢輕怠,請你明天再來吧。’”

  “我喜出望外,躬身行謝,她低聲道:‘易公子,再不可以晚輩自稱了,妾身何功何德,怎敢居長,心中不安已久,如此下去,可叫人難堪了。’”

  “我聽她聲音,早知她年紀并不是很大,但我敬她琴技學識,甘以晚輩自處,卻不想讓她生出不適,于是改口道:‘請夫人休憩,在下告辭了?!?p>  “次日天陰有霧,我穿了最素凈的月白長衫,到竹舍外畢恭畢敬正坐聽琴。檐下燃香,輕煙裊淡,我止息相候,能聞到竹舍內(nèi)書卷筆墨的熏舊、琴身桐木的陳香,能聽到她對琴靜默時的輕淺呼吸,能感到她心緒滿漲,懸手弦上,提氣下指。”

  “琴曲以蒼古韻長的悠訴開場,野辣質樸,欲言又止的空綿散音之下含著暗泉般的流弦低訴,飽抑悲戚,聲聲侵入肺腑。正聲之后,清越峻急之中凸顯激郁,吟揉綽注萬般疊錯,緩急交進,鶴唳石崩?!?p>  “到了‘沖冠’‘長虹’兩段,琴音倏變,由徽轉羽,全用拂拍滾打的手法,紛披燦爛,戈矛縱橫,舍外竹林起風,殺氣賁發(fā),如伏千軍萬馬,浪潮般的竹滔聲中,慷慨磅礴的凄厲琴曲始終凌駕于竹滔之上,猛聽七弦齊拍,‘投劍’之刻有閃電橫空之勢,聶政刺韓王的一霎栩栩在前,驚心動魄,我胸中跌宕,滿掌冷汗,幾乎難以坐穩(wěn)?!?p>  “待到亂聲澎湃奔瀉之后,巨濤平復,竹林歸寂,蕭索的琴音吁嘆傷恨,直至音黯意絕。檐下輕香似如故,心中輪回已不同,我滿腮冰涼,都不知是何時流的淚,直到瑯珂送手帕出來,方覺尷尬?!?p>  “我向舍中道:‘嵇康臨刑東市之際,索琴彈奏此曲,風停云滯,人鬼俱寂,聽者無不動容。倘若他在天之靈有知,能聞今日夫人所奏,興許便不會慨嘆廣陵散絕于人間。之前聽夫人彈琴,流暢清和,以為是江浙一派,今日又覺蒼勁堅實,剛烈激昂,兼有西域之風,在下冒昧相問,夫人琴藝博采眾長,是師從哪位高人?’”

  “夫人道:‘先父先母都善彈琴,這竹舍曾是他們的消夏舊居,我幼時便在此間學琴。后來我爹爹調赴邊外,我隨父母西出陽關,在且末河之南的典城住了六年,軍旅漠上多有胡羌之樂,久而久之,琴里也帶了西境之風,公子真是好鑒力?!?p>  “我出于敬意,一直未敢逾矩詢問她的身世姓名,聽她這兩句話,總算有了點滴了解,未經(jīng)顛簸滄桑的女子不會象她這樣博才闊度,卻又處世消沉。那日回去的路上,我心中久久回味其人其曲,咀嚼她話語中的寂寞蒼涼之意,連走錯了路都未曾發(fā)覺?!?p>  “回寺之后,悄悄向住在山上幾十年的盲眼老僧打聽消夏竹舍的舊主,這一詢問,才知舊主竟為西京集賢院大學士、六部四百八十卷《廣成大典》的主編官沈琮,沈琮之妻則是九歲破《玄機帖》、十三歲出《柳間集》、精百藝擅奇巧的江南才女謝令真,他們只有一個女兒,名喚墨云?!?p>  “沈墨云不到十歲的時候,沈琮因行文清苛嚴正,得罪廣成帝,被貶至邊關苦地,充任最低等的九品文職,一家人遠赴塞外,之后的狀況便模糊不清。夫人便是沈墨云沒錯,照她所言,沈琮夫婦已經(jīng)謝世,她所嫁何人,為何孤居在此,更無外人知曉了。”

  “我打聽清楚,心中越發(fā)欽佩感慨。再去竹舍時,卻聽瑯珂說夫人夜里受寒腹痛,熬了沙糖姜湯也不見好,她厭生忌醫(yī),已疼了一宿?!?p>  “莛飛,不知你還記不記得,你祖母常有寒凝腹痛的毛病,我自小就知道她有一個應對腹痛的靈方,于是我急急下山,買了菖蒲、艾葉、大薊、益母等等十六種草藥,研成粉末,用布裹成一個藥包,放在掌中反復揉搓,這十六種草藥混在一起一經(jīng)擠壓,便會源源生熱,熱效可以持續(xù)好幾個時辰。我叫瑯珂將熱草藥包按在夫人腹上輕輕按摩,驅寒解痛?!?p>  “山下山上的一折騰,早過了午時,我索性沒有去聽當日的辨經(jīng),而是在竹舍外頭忙活了一下午,將竹橋搭建完畢,又在溪流兩岸的土坡上嵌了一節(jié)節(jié)竹干作為臺階,大功告成之際,夫人的腹痛也已緩解?!?p>  “她十分過意不去,我笑道:‘我連日聽琴受教,獲益匪淺,正愁無處報答,這點微末之勞,夫人何必介懷?’”

  “她停頓半晌,叫瑯珂送出一疊書冊,有《尚書·愚貢》《管子·度地》《水經(jīng)》《河道通儀》《行水鑒》《續(xù)行水鑒》《治水方略》等等,我一見這些書冊,喜不釋手?!?p>  “夫人道:‘公子善心無量,又熱忱于此,必能造福一方民眾,這些書冊贈與公子,聊表謝意,他日若能派上用場,遠遠強于在這竹舍里沉寂一世?!?p>  “她又叫瑯珂單送了一本小冊子過來:‘《天泣錄》原有六十七卷,是先父生前編撰的典歷之一,今上不喜災錄,說有詆諷之嫌,下旨焚炬,這一卷原是先父騰錄的備考,意外獲存,是警心醒世的珍冊,請公子妥善收存?!?p>  “莛飛,我本來只想在你爺爺身邊助手,畢生致力義善的念頭都是在那晚讀了僅存的一卷《天泣錄》之后萌生的,若沒有夫人的這本書,便不會有現(xiàn)在的衢園,若說夫人左右了你爹爹一生,一點也不為過。”

  “時光如水,轟轟烈烈的法戰(zhàn)終于在七月三十日地藏節(jié)那天見出分曉,天臺寺和從各地趕來援辨的高僧贏得了一場來之不易的苦勝,舉國沸騰,廣成帝御賜金牌匾額,摩揭陀國眾僧離境南返。”

  “正是大快人心之際,我卻悵然若失。這兩個月來,已和夫人成了知音摯友,我雖盼著回鄉(xiāng)和爹娘團聚,卻難以割舍和她的傾心交談?!?p>  “臨行前的一日,微雨如霧,我來到竹舍外向她道別,站在竹橋上,已挪不動步子,只覺碧林溪流處處詩情畫意,讓人留戀無限?!?p>  “瑯珂迎出來,聽明我的來意,低語道:‘我和夫人也要走了,夫人是趁我家主人閉關之時出來散心的,主人九月出關,夫人要回去和他團聚?!?p>  “我怔怔立在橋上,細雨濕衫,空空落落。還是舍中的琴音打破了傷懷的寂靜?!?p>  “夫人送我的最后一曲,是簡明舒闊的《楚天斷》,天下不知有多少人彈奏此曲,以寄振翅高飛的曠達之懷,卻只得其律而不得其神。夫人不拘律勢,用輕淺的指法撥奏散音,漫漫從容,越拔越高,到絕頂處依然游刃有余,隨心而欲的引出群鴻列陣、寫破秋空的意境來。這平凡的曲子,到了她手中便卓乎高古,至神至妙?!?p>  “我沐雨聽琴,眼前平沙萬里,江長月白,暢豁之處,幾欲凌翅霄漢,領雁南征,一覽天下湖川?!?p>  “曲盡音終,我已明白她的用意,一掃郁塞之情,向她深深行禮道:‘夫人,在下臨行之前,還有最后一個請求。’”

  莛飛正聽得心醉,此刻再也忍不住,沖口問道:“爹,你是不是請求見她一面?”

  易筠舟斜眼看看兒子,搖頭笑笑,“我與她交心,天地萬物盡在意中,自由自在,容貌是不相關的天外之物,見不見又有什么要緊。我的請求,是想看看她彈奏的這張琴?!?p>  “夫人輕聲應允,瑯珂小心翼翼將琴取出,我坐在檐下橫琴細看,只見琴形為伏羲式,桐木琴面,梓木底板,以桐虛合梓實,剛柔相配。岳山、承露、冠角、龍齦、齦托都為紫檀木制,玉刻琴徽,象牙雁足,犀角琴軫,栗子漆色,漆下為純鹿角灰胎,琴面有不過百年不出現(xiàn)的梅花斷紋?!?p>  “我細看斷紋,驚異道:‘夫人,這可是出自前朝川南單氏的十張‘單公琴’之一?’”

  “她答:‘不錯,正是單公琴中位列第七的‘萬松云和’。’”

  “相傳單公造琴,會在大風雪天進入深山,聽風吹木,從中辨取良材,木質年久,聲始發(fā)越,人稱‘彈者之眾’。單氏制琴術早已失傳,單公琴又大多毀于戰(zhàn)火,流至本朝的僅存十只,這‘萬松云和’輾轉滄田,有兩百五十年齡,難怪音韻幽深無盡?!?p>  “我得覽奇琴,心中再無遺憾,長身道:‘與夫人相知兩月,如歷十年,夫人琴音話語,筠舟至塋不忘?!サ勒渲?,就此相別?!?p>  “那兩個月,至今想起都如一場清妙奇異的夢境,點滴入髓,卻又仿佛會在一息之間燼滅無痕,再也尋不到蹤跡?!?p>  “闊別十載,回到濱海故里橫陽縣,爹娘都已滿頭染霜,我除侍奉二老之外,所有的心思都在農(nóng)田水利之上,春耕秋收,轉眼又過了兩年。你爺爺積勞成疾,只盼趕快抱上孫子,媒家說親,二老一口便允了。易家雖是縣令,卻清貧如洗,你娘是大戶女兒,家道殷富,如此開明不嫌,我亦欣慰。”

  “奉宇十一年十月初一,是我娶你娘進門的大喜之日,我披紅掛彩,騎馬迎親,橫陽縣中愛戴你爺爺?shù)陌傩論砹苏麕讞l街,都來道福祝賀,一路鞭炮喜樂,錦繡紅飄,就算狀元郎也不過如此?!?p>  “可我騎在馬上之時,忽然有種神虛之感,心里象有一束琴弦被風吹動,輕緩撩撥,不知所終?!?p>  “我茫茫然左右四顧,似被什么牽引,遠遠在喧鬧歡騰的人群中瞧見一個模糊的人影,那是個黑紗纏面的女子,我雖然看不清,卻隱隱覺得她在含笑凝視。那一刻喧囂遠去,水止凝冰,萬語無聲,我被一種淡淡的熟悉攫住,再定睛時,她已經(jīng)煙一般的散了。”

  “我若早知一場相識于我是幸,于沈墨云卻是天大的不幸,我愿殫血追日,倒回從前??晌耶敃r只是懵懵愣愣的騎在馬上,不知那就是她,更不知那就是我此生真正見到她的唯一一眼?!?p>  “你爺爺病逝之后,我和你娘商議,欲承衢公之志,將荒蕪的衢園重振,變?yōu)榻狭x善樞紐。你娘動用了她的全部嫁妝,我則游走多方,募資集力,結識了你林伯伯、秦伯伯他們,大家志同道合,各盡所能,終于變廢為新?!?p>  “搬來蘭溪的時候,小薈還沒出世,你一路上前爬后拱,象小大人似的哇哇講個不停,呵,那會兒的情景恍如昨天,誰知這么快,已到了你爹爹將‘蘭溪先生’的名號讓給你的時候了?!?p>  “光陰荏苒,日復一日,我以為我這一世不會跟你爺爺有什么不同,直到小藍來到衢園的那一天。這個清苦的孩子在我面前取下包袱,左一層右一層打開,安置其中的,赫然竟是相伴夫人的傳世奇琴‘萬松云和’!”

  “二十年前的清妙夢境撲面而來,風過竹林,雨入溪流,天籟琴音猶在耳畔,那一場辨經(jīng)法戰(zhàn),那幾十日的傾心交談……我一見這琴,不禁眼眶濡濕,誰知令人驚異的并不只是這琴,而是我從小藍口中得知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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