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葉落歸根
堂中一片寂靜,除了最小的隆先,人們都將目光投向王妃??锼孟?,十年前東丹王拋家棄子不顧而去,留下一個危機四伏的爛攤子,全靠這個女人掌舵,穩(wěn)住了這條大船。這些孩子沒有一個是她的親生骨肉,她用自己對這個家的責(zé)任和愛,還有智慧贏得了家人的信任。一定是她讓他們懂得,不能隨心所欲地在外人面前說話。何況這件事重大且來得突然,關(guān)系到家族的前途命運和榮譽,連王妃都不一定能想好如何應(yīng)對,更沒有人能夠回答。他耐心地等著。良久,王妃緩緩道:
“兀欲,你是長子,現(xiàn)在是一家之主,家族的祭祀都由你主持,如何安葬你父王應(yīng)該聽你的?!?p> 似乎得了允準,兀欲張了張嘴,但被一口氣哽住,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他的聲音顫抖,語言難以連貫,帶著強烈的憤怒和痛苦:
“母妃要我說,我不知道,該說什么。父王離家出走的時候,問過我嗎?他在中原六年,想過我們嗎?現(xiàn)在他回來了,我都不知道,該不該認他。”
王妃望向這個不是親生卻視如己出,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好不容易才帶大的兒子,話說得用詞嚴厲,然目光里并沒有責(zé)備的意思,全是難過和疼愛:
“兀欲,不許這么說話。人不能不孝,不管父母做了什么。你父王是愛你們的,走的時候他把你們托付給我。他不能帶走這么一大家人,他說你們留下才是最安全的。在異國生死禍福難料,你看看如今,他早就料到了這樣的結(jié)果?!?p> 兀欲嘴上恨他的父王,然是誰逼他的父王走到這一步?他沒有說,顯然他恨的不只是父王。仿佛從母妃的口氣中得到鼓勵,像終于有機會一吐胸中積郁似地,兀欲更加激動地說道:
“那他為什么要走,既然走了,為什么還要回來!”
王妃看了一眼匡嗣,柔聲說道:
“兀欲,這話更不對了。誰愿意拋下妻子兒女背井離鄉(xiāng),你爹有不得已的苦衷。韓先生,請恕我斗膽說句真心話。兀欲,當時的情況對你爹來說反抗是死,還要荼毒天下連累家人;不反抗還不如死。獨自出走,也許是最好的選擇。當時唐國和契丹并沒有交惡,他沒有背叛朝廷,沒有對不起百姓和家人,對不起的只有他自己。他是契丹皇族血脈,他的家在這兒,葉落歸根,他當然要回來。這得感謝朝廷,要不是朝廷要求,中原皇帝怎么會送他回來?!?p> 王妃沒有稱匡嗣“欽差”,而是叫他“先生”,這是她對漢官最尊敬最親切的稱呼。這番話觸動了兀欲心里那根最柔軟的神經(jīng),他可憐起父王,可憐起母妃和一家人,站起來走到母妃面前,悲憤令他渾身發(fā)抖,抹去忍不住流出的眼淚,揮舞著手,指著西北方向:
“既然朝廷要他回來,為什么不葬在祖陵?埋在南京,為什么?南京是他統(tǒng)治過的地方?這真的是他的遺愿?他在這里總共住了不到半年,怎么會想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里!他不是太祖皇帝的兒子嗎?父王最親最敬的人就是太祖爺,太祖皇帝最愛的兒子也是他,把他們骨肉分離,讓他們怎么闔得上眼!”
側(cè)妃和大氏驚恐地看看幾近發(fā)狂的兀欲,又看看韓匡嗣??锼媚樕届o,沒有感到被冒犯也沒有生氣,用同情的目光看著這個和他同齡的王子皇孫。他早有思想準備,要是身為人子的兀欲對這些事無動于衷倒反而會讓他看不起了。
他心里完全贊同兀欲的話。想當年,耶律倍奔喪被迫滯留南京整整兩載,其間朝廷強制東丹國遷都,從天福城遷到遼陽城。遼陽城是太祖皇帝早年就征服的土地,本不屬于渤海,當然也不屬于東丹。遷都實際是將東丹國國都遷入到契丹境內(nèi)。朝廷不但將境內(nèi)的遼陽府做了東丹國都,還同時將它定為契丹的南京。這等于徹底剝奪了東丹國的自治權(quán)。這之后才讓東丹王歸國。南京是耶律倍的恥辱和傷心之地,不然他也不會住了不到半年就頭也不回地浮海而去。說他統(tǒng)治過并熱愛這塊土地,留下遺言愿意永遠安息在這里,鬼才會相信。
然之所以匡嗣還愿意來執(zhí)行這個使命,就是因為他清楚,這個決定不可動搖,自己無法改變,東丹王的家眷也不能。明智如王妃一定知道他韓匡嗣只是執(zhí)行者,他和他們一樣,都只能接受。
堂中又是一片沉靜。三個小孩子是說不出什么的,受到的良好教育一定告訴了他們什么樣的場合不能隨便說話,側(cè)妃還是一味地傷心落淚,手帕都濕漉漉的快要擰出水了。大氏咕嚕了一句,誰也沒有聽清她說了什么。王妃用秋潭般冷徹平靜的口氣緩緩說道:
“兀欲,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你并不真正了解父王。葬在南京,我看最好。這里安靜,遠離俗塵,最適合他。他怎么會孤零零的?我們一家人都在這兒呢,將來我和你娘、大氏娘娘都會在地下永遠陪他,還有你們和你們的子孫,不管去了哪兒,最終也要回到這里?!?p> 她喉頭忽然哽噎,說不下去了。兀欲詫異地瞪大了眼睛,好像剛剛才醒悟到,既然父王長眠于此,這里也將成為自己的歸宿。脫口而出道:
“子子孫孫都在這里?在南京?”
王妃平復(fù)了情緒,匡嗣注意到她的眼睛里有一點晶瑩在閃爍,她抬頭仰視著身材高大的年輕人,說道:
“是的。父王走的時候你們年紀都還小,好多事情不知道。他真的喜歡南京,醫(yī)巫閭山有他的行宮,山頂有他建的望海樓,他常常在那里讀書畫畫,那半年是他一生最平靜的日子。我看陵寢修在醫(yī)巫閭山就很好。韓先生,你看行嗎?”
“行,行,當然行。醫(yī)巫閭山最好,聽說那里山青水秀仙境一般,定能護佑?xùn)|丹王和他的子子孫孫?!?p> 匡嗣忙不迭地點頭。他更加佩服王妃了,多么清醒的女人,東丹王一脈香火永遠傳下去才是最重要的。遠遠躲開激流漩渦是好事而不是壞事。也許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一個機會,可以向執(zhí)政者表明,東丹王的子孫甘于寂寞,連祖墳都不進,更不會覬覦皇位。
兀欲單膝跪到王妃面前,伸出雙手讓她握住,平視著她的眼睛。從小嫡母對他比什么人都好,父王是一個遙遠的存在,他都沒有見過幾次面,沒有說過幾句話,生母性格柔弱缺乏主見,從小到大,一直在身邊作為親人長輩教導(dǎo)他的就是這位嫡母。好多次都是這樣,他聽了母妃的話,度過了一次次的難關(guān)。母子四目相對,沒有說話,卻談了很多,兀欲終于咬著嘴唇低下頭,說道:
“母妃,兒子錯了,全聽母妃的?!?p> “好孩子,父王的后事全靠你了。你要寫一份表章感謝皇恩浩蕩。等到事情辦完,你還要親自去御帳一趟,當面叩謝太后和皇上?!?p> 看著兀欲順從地點頭答應(yīng),站起身走回到座位坐下,匡嗣松了口氣。不但自己的任務(wù)可以順利完成,這家人的大船也平安駛過了一個險灣,用商量的口氣說道:
“在下這就找最好的風(fēng)水師勘察選址,最后拍板全憑大王子決斷。陵址要選千年吉壤,建造的材料也要選最好的。太后親口說了,按一國之君的規(guī)格,花多少錢都沒有關(guān)系。”
王妃道:
“什么千年吉壤、國王規(guī)格都不必講究了,還是按照大臣的規(guī)格,稍體面些就罷了,說不得將來太后會來看看,不能傷了她老人家的心?!?p> 一家人準備即刻出發(fā),和韓匡嗣一起去大廣寧寺祭拜吊唁遺體。很快府令就來報告,說車馬安排好了,去接兀欲的妻子撒葛只的車也快到了,商議公公的喪事她可以不參加,祭拜卻不能少,隨時可以出發(fā)。王妃像忽然想起什么,問匡嗣道:
“韓先生,高美人怎么樣了?”
匡嗣一愣,他沒想到王妃會提起這個丈夫最寵愛的惹人妒恨的女人,他不知道王妃清不清楚這兩年他一直和他們在一起,也不知道王妃是不是真的不曉得高美人的結(jié)局。大氏終于有機會開口了,撇了撇嘴道:
“姐姐還提這狐貍精做什么,聽說她死了,尸骨無存,這才是報應(yīng)呢?!?p> 她的聲音嬌滴滴的很好聽。王妃沒有理她,問匡嗣道:
“是這樣的嗎?”
匡嗣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點點頭。王妃沉默了一會兒,語氣哀傷地問:
“那個孩子呢?他叫什么名字?幾歲了?”
匡嗣忽然鼻子發(fā)酸,忍著眼淚答道:
“他叫耶律道隱,小名留隱,今年五歲?,F(xiàn)在下落不明?!?p> 王妃轉(zhuǎn)過身對長子鄭重道:
“兀欲,你要記住,你還有一個弟弟在中原,你一定要把他找到。東丹王的骨血不能流落國外,被人糟踐,不然你父王死也閉不上眼睛?!?p> 花開數(shù)朵,各表一枝,再說皇都里的事。韓匡嗣離開之后,太子府里又來了一位中原的客人。李胡坐在小餐室里剛剛吩咐擺飯,正在琢磨叫什么人來陪酒找點樂子,就見灰驢急急忙忙跑進來報告:
“殿下,來了一位客人求見。”
“什么人?也不挑時候,這么沒眼力價,不見!”
灰驢不知收了多大一個門包,毫不氣餒,故作神秘地小聲說道:
“殿下,要不是有急事也不會這個時候來。是從中原騎快馬跑來的,人累得只剩了一口氣兒,這會兒勉強撐著,待會兒昏過去不知醒不醒得來呢?”
“什么事兒這么急?”
“殿下,有人造了石敬瑭的反,他說只要契丹支持他們,立馬就能變天?!?p> “哪里冒出來的蟊賊狂徒?這年頭人人造反,真當做皇帝像做新郎那么容易?狗日的灰驢,收了人家多少好處,說了不見,沒聽見嗎!”
灰驢哭喪著臉仍鍥而不舍道:
“不是為了好處,是為了殿下。造反的不是蟊賊,是赫赫有名的大帥。范延光,殿下聽說過的,天雄節(jié)度使兼中書令。手下雄兵數(shù)萬,守著魏州,那可是造反成功的風(fēng)水寶地。來的人說石敬瑭慌了,為了對付范大帥,已經(jīng)離開洛陽,親自率兵去汴州(今開封)了。”
“范延光?好像聽說過,就是那個李從珂的舊臣,謀財害命,殺了成德留后的那個家伙?”
“不是謀財害命,是為了積蓄造反的本錢。”
“早就聽說這家伙不把姓石的放在眼里,果真反了。為什么找本宮,怎么不去找皇帝?”
“殿下,這伙人聰明,知道皇上和姓石的穿一條褲子,太子爺神通廣大,太子爺點頭,說通了太后,他們才能得逞?!?p> 李胡聽著聽著越來越有興趣了。
去年一場御駕親征的中原之戰(zhàn),雖然沒有打什么大仗,卻戰(zhàn)果無比輝煌。得到了幽云十六州,大大擴展了帝國的版圖。而且新得的這塊地盤肥得流油,財富人口超過契丹全部舊壤。除此之外,每年還有三十萬銀帛的進貢。更重要的是,整個中原都成了契丹的附屬之邦,中原皇帝向契丹皇帝稱臣并自稱兒皇帝。契丹威名響徹天下,原本就勾勾搭搭的吳、吳越、蜀、閩等國都爭先恐后前來攀附。這個勝利當然是在先帝多年打下的基礎(chǔ)上獲得的,但當今皇帝的功業(yè)已經(jīng)能夠和先帝齊名,甚至更有過之。這是契丹的大好事,可是對太子卻非常不利。因為經(jīng)此一役,皇帝的地位變得空前鞏固,連太后都不能再像從前那樣指手畫腳了。這樣下去,皇帝想要廢太子另立就該水到渠成了。什么懿旨、什么孝順,都是虛的,誰有實力和威望,誰就能動搖和更改國本。當初太后廢長立幼時是這樣,立自己為太子時也是這樣,將來皇帝也會這樣做。為了保住太子地位和身家性命,李胡必須反擊。而反擊的最好辦法,就是讓皇帝的實力、威望建立其上的勝利大廈崩塌。所以他千方百計想要石敬瑭垮臺,從在晉陽策動趙德鈞挖墻腳,這個企圖就一直沒有停止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