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三章 舉杯笑問天幾重（四）

　　不怪李夜墨會驚訝，上一次見到琳仙子，還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模樣，而現(xiàn)在面前的大約是個二十七八的女子。

　　“年紀(jì)這么小，記性這么差，變了張臉就不記得了？”

　　琳仙子伸手抹了一把，面皮登時片片碎裂，化為齏粉，一張十七八歲的少女臉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

　　鐘曉本來見琳仙子欺負(fù)孩童，已經(jīng)架著大開山掌準(zhǔn)備出手，如今看到這副熟悉的面容，更是戒備，“臭李夜墨，這就是亂鴉坡上的妖……”

　　鐘曉的“妖女”還沒說出口，嘴巴就叫李夜墨手掌堵住。

　　妖什么妖呀，一個本領(lǐng)深不可測，不知活了多少歲月的人物，既然沒有惡意，那就客氣些，是神仙姐姐啦。

　　想起之前，琳仙子說自己是費霖的師父，李夜墨還不怎么信，如今看到變臉的手段，當(dāng)即信了。

　　費霖前輩學(xué)藝不精，只學(xué)了一成的本事，變的臉一張丑過一張。

　　李夜墨攔在鐘曉身前，將琳仙子的事簡單附耳交代一番，這才向琳仙子介紹鐘曉。

　　二人在亂鴉坡就見過，當(dāng)時琳仙子站在仵向天那邊助紂為虐，如今只是簡單通報，消弭些鐘曉心中敵意。

　　鐘曉見過琳仙子的手段，心知不是對手，但見小道童被欺負(fù)，還是忍不住開口道：“琳仙子這樣的神仙人物，向孩子出手，只會墮了一世英名?！?p>　　小道童露出的小腦袋連點數(shù)下，出聲附和，“是呀是呀，琳仙子舉世無敵，何必和我一個小孩子過不去?！?p>　　“小孩子？”

　　琳仙子撇撇嘴，譏笑道：“老破殘，你裝小孩子，叫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姐姐，小心你家先生知道了，以后拿你捅爐子?！?p>　　小道童吐著舌頭，做了個鬼臉，“呸呸呸，我家先生人可好了，才不會拿我捅爐子?！?p>　　“是呀，他可好了，就知道盯著我，看得我發(fā)毛……”

　　“誰叫你逗留的，要么坐在蓮臺上裝作土偶，要么掛到天上，要么收起本領(lǐng)做個凡人，別總給人添麻煩啦……”

　　琳仙子冷哼一聲，向著鐘曉笑道：“你這丫頭真不錯，比小李夜墨強(qiáng)多了，他畏畏縮縮，老是怕這怕那，總有說不完的顧忌，心中有些火，又不敢發(fā)出光，扭扭捏捏的，算不得英雄?！?p>　　李夜墨苦著臉賠笑：“我算不得英雄，主要是仙子您的要求太高了些?！?p>　　地上的小道童毛毛蟲般蛄蛹到鐘曉腳下，“怎么就高了，我倒覺得垃圾佬的英雄定義還是低了！”

　　鐘曉把小道童扶起來，看他還能嘴碎，就知道琳仙子沒下重手。

　　能和琳仙子這種語氣說話，這小道童的身份恐怕也不一般，只是再不一般，頂著一張孩子臉，也不能捆成這樣不是？

　　鐘曉氣鼓鼓地幫小道童解身上的白練，小道童卻是開口道：“這天下英雄若是分等，第一等要屬我家先生！”

　　琳仙子噗嗤笑道：“憑什么？憑他厲害？憑他武功高？”

　　“嘖，武功高就算英雄的話，大象該比小螞蟻英雄，吃肉的老虎該比吃屎的狗英雄，一群蠢笨野獸，在山林間比比大小就罷了，也配稱英雄？”

　　小道童仰著頭，得意洋洋地指點天下。

　　琳仙子撫掌道：“你倒是和我的看法不謀而合，老破殘，不枉你活了許多年……”

　　小道童冷哼道：“你若想夸我，就不許叫我老……什么的，我家先生給我起的有名字，我叫做三花。”

　　“三花，哪三花？一花老，二花破，三花殘！”

　　琳仙子笑得捂著肚子，見小道童氣得咬牙，這才勉強(qiáng)止住，“我不叫你老破殘，你也不能叫我垃圾佬……”

　　“可以的，我和他們一樣，叫你琳仙子?！?p>　　“不行的，你叫這小丫頭姐姐，你也要叫我姐姐，你叫她鐘姐姐，要叫我琳姐姐?！?p>　　“琳姐姐，琳姐姐，琳姐姐！快收了神通吧，我快悶死了！”小道童嘟著嘴，不情愿地討?zhàn)垺?p>　　鐘曉越解越緊的白練倏忽間縮回到琳仙子袖中。

　　邋遢道人和他的孫兒縮了縮腦袋，在一旁站得更為恭敬。

　　“琳姐姐，我家先生說過，人活久了就會有奇怪的愛好，比如這個老道士該回去不回去，到處泄露天機(jī)，又比如你在世間遍尋奇男子，贈送機(jī)緣，你們成了怪胎不奇怪，也讓這江湖更熱鬧幾分，不過分，先生就不插手。”

　　“你家先生才是最大的怪胎。”琳仙子想起那個提著劍氣喘吁吁的矮胖身影，忍不住吐槽。

　　“你胡說，我家先生最好了！琳姐姐，我家先生常提起你……”

　　琳仙子并不抱有什么期待，仰頭望著天，“哦，那他怎么說我？”

　　“我家先生說：琳仙子找奇男子，蠻有創(chuàng)意，也挺有趣，只是眼光太差，找了的都是什么奇形怪狀，談不上英雄?！?p>　　“我就知道不是好話。”琳仙子翻了個白眼。

　　三花瞇著眼，向李夜墨道：“尤其是最近找的飛蒲草，更是敗筆中的敗筆！那就是盞點不亮的空燈，運氣好，借著周遭火氣，映照的瑩瑩爍爍，只需一陣風(fēng)過去，就泯然眾人了……”

　　琳仙子摸著下巴，看著李夜墨輕輕點頭：“你這么一說，我也覺得不太滿意，當(dāng)時我只是想:他傷這么重都能活下來，挺有趣?！?p>　　李夜墨心頭一噎，好吧，我是敗筆，感謝琳仙子，感謝大老爺記掛，你們高興就好。

　　“這天下人，有幾個配做人？好吧，雖然這么想，但說他們不是人有些侮辱了，就算他們是。那么，既然我們認(rèn)為不配做人的姑且也稱作人了，我們認(rèn)為是人的那些個，也該給個名字，就叫做不飛神，心中有念想，胸中有火氣，雖不能乘風(fēng)，于蕓蕓眾生中已經(jīng)像黑暗里的星星，不能等閑視之。”

　　“小三花，你說說這天下英雄該怎么排……”

　　“要排天下英雄，當(dāng)先立標(biāo)準(zhǔn)?！?p>　　“正是如此?！?p>　　“先說人，再說不飛神。”

　　“你開心就好。”

　　“我說人，與豬狗無異?！?p>　　“妙！”

　　三花小道士站上卦攤的長凳上，一支手指點地，“人者，蒙昧無知，混沌度日，活一世如同活一日，不過是槽口搶食足口舌之欲，披軟湯香遮眼前虛妄，紅粉骷髏、淫火邪思，想斷了枯腸。居高以為高，居上以為上，只一雙肉眼，心眼未開，所以看只是面前二三尺，想不過前后七八日，再向前是眼不見心不煩，是過往回憶如云煙，是未來不可知，碌碌終日，好比豬在圈中，狗栓鏈中，只等一日一命嗚呼，蹤跡全無，和山間走獸不過形體有些差異。人里面沒什么英雄，偶爾無意中做些善舉，論得上下下等的英雄?！?p>　　琳仙子拍手稱是，“是也，那些個迷懵的可以算作倀鬼，那些個惡毒的只能說是豺狼，稱人已經(jīng)是謬贊了，還要夸耀英雄，實在是恬不知恥。”

　　李夜墨小聲問:“以江湖來說，有誰稱人？”

　　小三花揶揄笑道:“琳仙子的上一個奇男子，山寨之主仵向天，被舊仇遮眼，殺人劫掠，為害一方，幸虧他自認(rèn)是寒鴉，我說他不配做人不算罵他。”

　　琳仙子面露尷尬，輕輕咳嗽一聲，李夜墨和邋遢老道祖孫都撇過頭不敢瞧。

　　鐘曉捂著嘴吃吃偷笑，小三花這一句可為她報了仇。

　　“還有那些糊涂的，糊涂皇帝，糊涂官，糊涂民，遍地糊涂，爭名逐利，求錢財，求美色，求武功蓋世，求權(quán)勢滔天，我眼中沒見人，見是條偏執(zhí)蟲?！?p>　　見三花還要說，琳仙子道:“別臟我耳朵了，不飛神又如何？”

　　“人如燈，信念便是燈芯，能堅持就叫有火，能做到實處就叫有光，有光就叫不飛神。不飛神心中有信念，就叫開眼，肉眼之上有心眼，外物于他就有新的價值，旁人見黃金，他見糞土，旁人見敝履，他見無價寶。錢財美色，可取可不取，取不??？在于錢財多不多，美色艷不艷嗎？行俠仗義，可去可不去，去不去？在于報酬多寡，可否揚(yáng)名嗎？雖玉皇寶殿，忤逆我心，拂袖而去不側(cè)目，雖九幽地府，既認(rèn)當(dāng)去，就一步跨過，粉身碎骨不旋踵。我恨其不能飛，強(qiáng)稱其為神！”

　　“好！”

　　琳仙子幾人一起叫好。

　　鐘曉問:“什么信念可看作燈芯？”

　　三花道:“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真愛純情，如此種種，你們當(dāng)真不知？何必問我？不是癡兒人人都知道的。發(fā)乎于心，光芒可不會騙人?！?p>　　琳仙子點點頭，向李夜墨解釋道:“忠有愚忠，孝有愚孝，可以這些做心則，不能做準(zhǔn)則，不辨是非就是愚。”

　　三花道:“是了，就像和尚不吃肉，因為慈悲叫善，因為戒律就叫假善，假火可不會有真光?！?p>　　琳仙子輕笑:“你一個道士，干嘛用和尚舉例？”

　　三花攤手道:“誰叫這幫禿驢最會假仁假義，搶了我們道門的香火，我活這么久，少見有真佛。”

　　李夜墨怯生生問道:“若是說我，算人還是不飛神？”

　　三花瞧著他的眼睛，嘴角露出小惡魔般挑釁的笑容，“是人是神，你自己不知道嗎？”

　　李夜墨有些心虛，不安得扭了扭身子，肋下的羽毛一根根鉆出來，刺得生痛，屁股上的尾巴驚恐得附在背上。

　　我照鏡子，卻見一只禽獸看我，嗚呼嗚呼……竟是瀉了本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