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個桃花源里出來,又是走了許多個日夜,路上天氣微涼,天也從炎熱逐漸轉(zhuǎn)為了陰冷,不知是因為越來越往北,還是真的已經(jīng)入了秋。
與歸鴻還有文老頭在一起的日子好像已經(jīng)很遠了,走在路上,途徑充滿煙火氣的小鎮(zhèn),依然有些恍若一夢。如若不是懷中的羊皮卷軸始終帶著一絲溫度??峙挛艺鏁岩?,之前的一切,到底是不是幻境。
離家已經(jīng)很久了,不知家中境況如何,阿姐出嫁了么?還是已經(jīng)有了一個孩子,可以奶聲奶氣叫我舅父了。
離開家,本是不得已而為之。得罪了大人物,更是不得已而為之。
但,如若不是因為小三子騙了我,我又當真那般老實待在長安,賣一輩子豆腐么?讀書入仕,我們這樣的家庭,永遠不可能達到人中龍鳳的地步。
而我,又真的甘心被人踩在腳下嗎?
撲棱依然跟在我身邊,這個小子,在我身邊行走不過月余,或許商旅途中是很歷練人的,他已經(jīng)初步長成了一個小伙子的模樣,身量初成。
大概比小三子個子還要高一些,小三子,好像已經(jīng)離開很久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對他,有當年同伴情誼,更有同生共死的友誼,不知不覺,他騙我的事情,好像已經(jīng)是很遠很遠的了,我竟然絲毫不在意。
如若不是他騙我,或許我還沒有今日的境況。
一路往西,絲綢之路莫過如此,我們的打算,是往西經(jīng)過西域各國,最后到達樓蘭,然后再換取一些西域的東西,回到長安變賣一番,再把長安的物產(chǎn),帶回巴蜀。
我們走了大半個月,終于到了敦煌,來不及欣賞那些技藝高超的壁畫,我們先到了小鎮(zhèn)上找了個客棧休整。
現(xiàn)在這里,已經(jīng)是茫茫大漠了,再往西走,路只會越來越難。
我們的一批貨物,在到達之前,便已經(jīng)被當?shù)氐牟记f預(yù)定了,只消今日休整一會兒,明日交了貨,便可繼續(xù)向西。
夏嵐風(fēng)與我們,之前便約定在這一帶會合,只是不知,會在這里,還是在陽關(guān)。
今日我換山口君去歇息,我與撲棱二人抱著武器,守在貨物旁邊,雖然此地治安還算不錯,但也要防止有人順手牽羊。
撲棱的拳交功夫明顯優(yōu)于我,我在這里的目的,只是為了替他多長一個腦子。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夠與莊主再會?!毙〖一镫m然跟在我身邊挺久了,但,夏嵐風(fēng)對他的意義,是家人。
撲棱的語氣滿是渴望,他跟著我這一路吃了不少苦頭,卻一滴眼淚沒掉,但我偶爾半夜起夜時候,也能看到他自己偷偷抹眼淚。
說到底,他也不過是個孩子。
拍了拍他的肩膀,靠著他身邊坐下,遞給他一袋羊奶,是今日在路邊買的,味道有點腥臊,我不是很能喝得慣,但晚上提神算是不錯。
撲棱皺著眉頭,嘴里沒什么味,還是結(jié)果了那羊皮袋子,往嘴里灌了一口。
一張臉扭曲得跟喝了馬溺似的,我沒心沒肺笑了。結(jié)果羊奶,也喝了一口。
“小伙子還是差點火候,這就不行了?要不是怕喝酒誤事,我真想讓你小子嘗嘗那瓊漿玉液的滋味?!?p> 撲棱癟癟嘴,縮著身子,看著天邊的星空,這里的天空,是要比靈秀山莊還要透亮的。
“我不喝酒,”撲棱看著天,“我爹就是喝酒誤事,丟了東西,然后回家打我娘,之后出門依然喝酒,最后被盜匪殺了?!?p> 當初的靈秀山莊,還不是個土匪窩,只是類似于馬幫之類的組織。
后來盜匪猖獗,靈秀山莊附近又沒什么所在是適合耕耘的,最后便走上了盜匪的道路。
撲棱的眼里,有了些晶瑩,我拍拍他的肩安慰,沒有說多余的話。
撲棱嘆口氣,繼續(xù)說,“后來,娘就在莊主家?guī)蛷N,我爹喝醉了鬧事,拿著刀就往我娘身上招呼,是小小姐,她奪過了刀子,教訓(xùn)了那混蛋,之后,他再也沒有打過娘?!?p> 原來如此,夏小小這人,雖然不是那么地道,但為人還算熱忱。
因我而死,更是我欠了她的。此刻我也不知應(yīng)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喉嚨里像是卡著一個死耗子,胸中憋著一口氣,久久不能舒緩。
有些哽咽。
“小小,是個很豪爽的好姑娘,如若他還能活著,日后想必也會很幸福的?!?p> 撲棱不知有沒有聽進去我的話,他只是執(zhí)著地看著天上的星空。
“娘說,死去的人,會化作天上的星星陪在我們身邊,我爹被盜匪殺了之后,雖然我恨他,但他總歸還是我的爹,我常常與娘一起看著這天,娘便會指著天上的星星,與我講,這是誰,那是誰,好像看著看著,爹的面龐便出現(xiàn)了。”
我默默聽著撲棱的話。他拿過我手里的羊奶,又喝了一口。
“爹死后一年,娘染上了風(fēng)寒,不治而亡,之后,我便自己一個人看這天上的星星了?!?p> 撲棱轉(zhuǎn)過身,對我笑道:“你知道嗎?別看莊主那個樣子,其實他真的比我爹溫柔得多,在我娘死后的很長一段時間,莊主都會陪著我一起看星星?!?p> 夏嵐風(fēng)那般的人?五大三粗,性子急躁,不想,竟然也是粗中帶細,是個溫柔的人。
我笑笑,低嘆著:“還真是……萬萬想不到啊?!?p> 撲棱也笑了,笑容里有些得意,彎彎的眼角好像在告訴我,看吧,你不知道吧?
或許,夏嵐風(fēng)也好,夏小小也好,雖然落草為寇,但本質(zhì)上,都是很好的人,比那些衣冠禽獸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很多時候,我并不害怕與這些江湖上看上去兇神惡煞的人打交道,反而是,像武長歌這樣的官爺,更讓人不寒而栗。
跟撲棱談了許久,來接替我們的弟兄過來了,揉揉發(fā)酸的眼,再度看看天上的星,趁著還未天亮,先去睡一會兒。
明日交貨之后,再上路,不免又是一場硬仗。
與撲棱一道回了客房,互相道別睡下,我與這毛頭小子,好像生出了與平時多一點的友誼來。
人,的確是需要溝通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