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蘇醒的前一天,薩博在隔壁房間午睡。他已經(jīng)躺了一個小時,但并沒有睡著。一個人困乏至極,似乎睡眠也遲鈍了,只是頻頻打哈欠,卻不能一躺下就睡著。薩博此刻便是這樣。他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嘴巴不時張得大大的,但就是睡不著。雖然他感覺到自己渾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打瞌睡,但他的大腦卻十分清醒,就好像他剛剛睡醒似的。
他知道即墨就睡在他左邊的那個房間。她已經(jīng)昏迷了六天。醫(yī)生剛走。他也知道范朋克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躺著。這些天他也累壞了,明顯瘦了一大圈。這個可憐的男人就像上輩子欠下那個昏睡的女人一屁股債,這輩子來償還似的,為這個女人受盡其苦。別人的愛情是把生活變成了詩一樣的存在,而他的愛情卻把人生變成了災(zāi)難一般的苦行——這就是薩博對范朋克和即墨之間的關(guān)系的定義。
騷塞跟著醫(yī)生出去了。
因為極度疲勞卻睡不著,薩博又氣又惱地坐了起來,他想出去和范朋克好好談一談。他正要下床,就在這時,他突然聽到開門的聲音,他知道騷塞回來了,便重新躺下,又閉上了眼睛,假裝在睡覺。
“醫(yī)生怎么說?”騷塞剛剛打開門,范朋克就立刻坐起來,迫不及待地問。
“醫(yī)生說她很快就會蘇醒。這是個意念問題?!彬}塞一邊回答,一邊輕聲關(guān)上房門。他正要去即墨的房間,范朋克把他叫住了。
“騷塞,我想和你談一談?!?p> 騷塞立刻轉(zhuǎn)過臉,用詢問的目光望著范朋克,那種疑惑不解的表情仿佛在問:“談什么?我們之間有什么好談的?”
“過來坐?!狈杜罂擞闷>氲穆曇粽f。
騷塞走到沙發(fā)跟前,坐了下來。
“騷塞,我想你應(yīng)該記得,三年前我離開中國時,誠心誠意地把即墨托付給了你,那是因為我早就看出她對你產(chǎn)生了一種特別的情感,而你也默默地愛著她。因此你才會因為我擁抱她,而在舞會上相當不留情面地給了我一拳。到現(xiàn)在我都記得那一拳的力度有多大,那種痛感我猶記在心。但在我拱手相讓后,你卻最終失去了她,這是我所不能理解的。然而那畢竟是已經(jīng)過去的事情,所以也沒必要再提了。”范朋克望著騷塞由于過度勞累而充血的眼睛,平心靜氣地說,“現(xiàn)如今,我要反過來請求你,把即墨托付給我吧,讓我來照顧她?!?p> “你的意思是讓我離開這里?”騷塞直截了當?shù)貑?,“也就是說退出我們之間的這種模棱兩可的競爭關(guān)系?”
范朋克直率地點點頭。
“恐怕不行,”騷塞一字一頓地回答,“這并不是因為我不夠大度,再說了,也許除了你,任何男人在愛情面前都不可能大度。大度就意味著不愛?!彬}塞停頓了一下,他在等著范朋克惱羞成怒的反駁,但范朋克一言不發(fā),只是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睛。騷塞覺得自己的眼睛有點疼。他繼續(xù)說道,“但我之所以拒絕你不是因為別的理由,而是因為我和即墨在早些時候已經(jīng)訂立了契約。”
“契約?”
“是的,契約,”騷塞心平氣和地解釋道,“這是個可悲的契約,其結(jié)果只有兩種:要么成全,要么毀滅。我知道你聽不懂,別著急,我這就解釋給你聽。即墨本來是要給我的公司寫一個系列電影的劇本,但是第一部電影的劇本完成后,不符合導(dǎo)演(這位導(dǎo)演也是公司董事會成員之一,個性非常固執(zhí),而且脾氣暴躁,假如一件事情不按他的想法行事,他決不允許這件事情辦成)的要求,他希望即墨重新修改,但即墨拒絕了。她拒絕的理由是:假如修改劇本,就違背了她寫劇的初衷。于是,她做了一個驚為天人的決定:要自己拍電影。我坦誠地告訴她,在這樣一個情況下,我不可能給她提供任何幫助,她說她不需要我的幫助,她要獨立完成。我也告訴她,我是不會放棄系列電影這個項目的。隨后就有了那個賭約:我們各拍各的電影,同時上映,假如她的票房比我的高,從此后我就從她的世界徹底消失;假如我的票房比她的高,她就嫁給我?!?p> “胡鬧,”范朋克心想,“只有騷塞這種年輕氣盛的傻瓜才會干出這種事。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即墨明明愛著他,他卻沒有得到她的愛了。像他這種孩子氣的做法只會把她越推越遠。”
“什么題材的系列電影?”隨后,范朋克又一本正經(jīng)地問。
“黑幫題材的?!彬}塞回答。
一聽到黑幫兩個字,范朋克頓時恍然大悟。他徹底明白即墨拍電影的真正用意了。正因為他明白了,所以他不由自主地開始同情起騷塞來了。這個忘情的年輕人還不知道,三年前他敗給了里昂,三年后依然要敗給他靈魂之愛的余溫了。
“在這場愛的角逐中,騷塞和我都是輸家??墒?,我為什么就不能站在他的那一邊幫他爭取那永遠也不可能得到的愛情呢?”范朋克在心里這樣問自己。他知道于情于理他都應(yīng)該站在騷塞這一邊,和那個他曾十分妒忌的故去之人對抗;但他更清楚,十個騷塞和十個范朋克加起來也不能撬動里昂在即墨心里的位置。很顯然,他愿意為她殞命已經(jīng)把她獨吞了。以即墨的極端個性,從此后她就是他的了: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這輩子她都走不出那片愛的濃蔭了。
“即墨告訴你她離婚了?”范朋克冷不丁問了這樣一句話。
騷塞點點頭。
“你相信了?”
“為什么不信?”騷塞反問,“難道這種事她會說謊嗎?”
“她就是說謊了,”范朋克用嚴肅的語氣又說,“事實是她并沒有離婚,而是里昂死了。”
騷塞愣住了。
“蜜月旅行還沒結(jié)束,里昂在美國就被暗殺了。也就是說結(jié)婚三個月即墨就成了寡婦。”范朋克壓低聲音說。
“我不相信這是真的……”
“這就是真的,”范朋克果斷地打斷了騷塞的話,“我想你并不知道里昂是何許人也。其實從他們結(jié)婚時婚禮的排場你就應(yīng)該看出他不是一個普通人。那場婚禮看似足夠簡單,但內(nèi)行人一看就知道也是少有的氣派。像衛(wèi)兵一樣站在教堂四周的那些面無表情、身強力壯的男人,足以顯示出里昂的分量?!?p> “里昂究竟是什么人?”騷塞用急促的語氣問。
“你看過《教父》那部電影吧?看過就好。毫不夸張地說,里昂就是唐·柯里昂那樣的人物。他是西西里的黑幫老大。”
“黑幫老大!”騷塞用壓抑的聲音驚叫起來。
“沒錯,他是西西里的黑幫老大,整個西西里島都是他的,而且他的產(chǎn)業(yè)遍布世界各地。里昂雖然是一個非常低調(diào)的人,從不顯山露水,但干他這一行,難免會樹立很多敵人。他最后就是死在這些人的手里的。”
“這么說即墨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嫁了一個什么樣的人?”騷塞用唏噓不已的口氣又迫切地問。
“我想一開始即墨并不知道自己的丈夫究竟是干什么的。里昂那樣一個諱莫如深的男人,怎么可能一開始就讓自己深愛的女人知道自己干什么行當呢!有時善意的欺騙和隱瞞也是出于真摯的愛。從他背地里為即墨做了那么多事,你我都明白他究竟多愛自己的妻子。而即墨的個性又是那樣古怪,她既然可以落落寡合地把自己嫁掉,當然也就可以不聞不問,聽憑里昂為她安排一切。但是,當里昂不明不白地死去后,她才逐漸地了解了一切。況且,作為里昂的遺孀,遺留下的那些兄弟們也有理由讓她知道一切?!?p> 騷塞驚得目瞪口呆。他雖然不由自主地提了好幾個建設(shè)性問題,但直到現(xiàn)在他都不敢相信范朋克說的都是真的。因為這一切太離奇,太戲劇化了。像編故事一樣。
“里昂純粹是為了保全即墨的命才束手就擒的,要不然,那些人也不可能那么輕易地把他干掉。其實他們早就想把他做掉了,因為他擋著大家的財路,但是多年來卻從未得逞,這說明里昂也是個狠角色?!狈杜罂俗詈笥盅a充道。
聽了范朋克的這一席話,騷塞終于明白,為什么即墨會提出無條件為他寫黑幫題材的電影劇本,并要求必須在片頭打上這樣的字幕:謹以此片獻給我摯愛一生的人。在明白的同時,他也心灰意冷到了極點。當他意識到他和即墨訂立的那個賭約是建立在什么基礎(chǔ)之上的,不禁凄楚地苦笑了一下。也就是在這一刻,他看清了這樣一個事實:他和范朋克之間的你爭我奪是毫無意義的,那個可笑的賭約也是毫無意義的。一切都毫無意義,他看重的一切早已離他遠去。他的心被殘酷的現(xiàn)實徹底粉碎了。當即墨答應(yīng)里昂的求婚時,在現(xiàn)世,他就永久地失去她了;當里昂為她死去后,在來世他也無緣與她重逢了。想到這一點,騷塞失魂落魄地站起身,他踉踉蹌蹌地走到窗戶前,像尊塑像一樣立在了那里,久久都默不作聲。
客廳里不再響起談話聲了,薩博知道他們的交談收尾了。他猛地坐起來,忽閃著那對星星一般明亮的眼睛,用漂亮的雙手搓了搓那張?zhí)熨n的俊臉,懷著一種莫可名狀的心情,悄聲嘀咕道:“即編劇的人生簡直比我演過的任何一部電影的故事情節(jié)都跌宕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