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卓然還未把耳朵靠近主房的窗子,便聽到里面?zhèn)鱽砹隧椑蠈④姷统恋穆曇?。屋子里面,項遠潮正站在程舒勤面前,眉心深蹙地勸道:“縱然是官家欽點,你也不必對此事如此殷勤。童太傅是老臣了,縱然真有什么失德之舉,官家也不會重責,可文武百官的一言一行,卻都被史丞相看在眼里。”
程舒勤翻著一本書卷,對于項遠潮的興師問罪,只報以親和的一笑:“項兄,依你之見,程某該如何去做?”“就該什么也不做,你就該稱病,當庭辭了這得罪人的差事才對。如今既然應了,明日便托病不去上朝也罷。畢竟,那曹可春是什么人?此人心如蛇蝎,又是史彌遠的心腹,這些年有多少同僚被他們羅織了罪狀流放出京,甚至滿門抄斬,咱們不得不防?”
“項兄謬矣,我就是因為認定了曹可春誣陷朝臣,才應承了此事,今日證明了童大人和劉內侍的清白,不正是對他們的反擊么?”“什么反擊?你保了童太傅的清白,是幫他反擊了對手,可你自己卻落為史氏的眼中釘,又是圖什么?”
“項兄,你真的覺得,縱容這些小人,就能保得一世太平?恕我直言,若是人人都這樣前怕狼后怕虎,宮中的歪風邪氣,也早晚要危及到你我身上?!背躺袝恼Z氣依然四平八穩(wěn)。
“好,就算你說的有道理,可這出頭的事,犯不著你來做,他這些年欠下血債累累,自有人會向他索命,我勸你一句,還是明哲保身的好?!表椷h潮雖然壓著嗓子,但也能明顯聽出話里的著急。程舒勤攤開兩只手問道:“項兄,你總說明哲保身?可枉顧是非曲直,這是明的什么哲?只顧貪生怕死,保得是什么身?”
項遠潮被激得一時語塞,卻又強壓怒火,好言相勸道:“舒勤,你就算不為自己想,也要為你的兩個孩子想想吧,若雪和平山,如今都到了婚配的年紀,你若得罪了史彌遠,哪個將相之府,還愿意與你這程府結好?豈不把孩子的前途都耽誤了?”他有意在婚嫁之事上提點程舒勤,讓他好自為之。
程舒勤聽出了項遠潮是在拿女兒的婚姻之事相要挾,忙正色道:“我程家的兒女,個個都是明辨是非的,若是真有那只顧阿諛奉承的高門大戶,我們自然是高攀不上?!薄澳恪疫@可是為你好?!表椷h潮哪里能吃得下這樣的挖苦,他甩了甩衣,想要一走了之,可又忽想到今日下午去定廬時,項抗與程若雪兩情相悅的樣子,一時于心不忍:
“算了,舒勤吶,咱們也不必傷了兩家的和氣。這樣吧,明日上朝,待你向官家陳情奏議后,官家若降罪于曹可春,老夫便為曹大人求個情,就說他也是太過忠于官家,才會急于檢舉,讓他知道咱們不是有意對付他。”
程舒勤搖搖頭:“咱們?此事我刑部一人做事一人當,不勞項將軍涉足,為我淌進渾水?!薄按阄医Y為兒女親家,程、項兩家便榮辱與共了,他們自然會把咱們看成一派,哪里還分得清誰是誰?!背淌媲谔ь^看著項遠潮,繼而發(fā)出了沉重的笑聲:“原來,這才是項兄深夜來此的目的?!?p> 李卓然正在窗外聽得聚精會神,忽被人拍了拍肩膀。他未及回頭,便一個反手,要抓住那人的腕子,待余光瞟至,才發(fā)現是老栓,便連忙放下了手。老栓還在嚼著幾片薄荷,對李卓然打了個手勢,問他是否可以走了。李卓然知道許是到了時間,便點點頭,跟著老栓一貓腰來到了竹林邊。
此時月上西天,寒風乍起,霜花初結,三個人都凍得有些鼻尖發(fā)紅。卓然開口道:“聽上去,刑部和大理寺,一丁點發(fā)現也沒有,程大人明日便準備奏明官家?!痹迫A點點頭道:“好,來不及等項老將軍出來了,找機會再向程大人解釋吧?!崩纤ㄔ谂蕴嵝训溃骸按说夭皇钦f話的所在,要走咱們就快些走?!?p> 不料話未說畢,主房的大門便打開了。項遠潮帶著貼身的仆人,與程舒勤一前一后從房里走出來,站在了石階之上。李卓然等人一時走不了了,幸好隔著竹子,房前的兩個人從亮處并看不到他們三個。
“告辭——”項遠潮怒氣沖沖地說道。
“不送——”程舒勤冷若冰霜地回答。
看到項遠潮帶人打著燈籠,已快步走下石階,老栓忙道:“你倆低下頭,咱們得迎上去?!闭f罷便從竹林之下,邁上了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迎著項遠潮過來的方向,帶張云華二人走了過去?!斑@不是項老將軍么。”老栓熱絡地喊道。
這小路繞著竹林轉了一個大彎,因此項遠潮并未看到老栓是從竹林旁過來的,只道他是從月洞門剛剛進來。待看清了老栓的臉,項遠潮問道:“王虞侯來做什么?”
項遠潮見過老栓,知道他是自己兒子的得力部下?!把卜罓I前幾日抓了個幾個人,關在刑部了,這幾日上面有人過問此事,我?guī)藖韱枂柍躺袝!崩纤▊攘藗壬?,退到了青苔地上,為項遠潮讓開了道路。張云華和李卓然也隨之退了幾步,站到了太湖石的陰影里。項遠潮還在氣頭上,聽到老栓為公事而來,便無心多問,只“嗯”了一聲,便欲抬步而去。
老栓松了口氣,剛要邁上鵝卵石路,卻聽項遠潮道:“對了,城防營近日如何?”“還好?!崩纤ù鸬溃婍椷h潮主動關心巡防營的事情,便又問道:“不知項統領何時回來?”項遠潮定定地看了老栓一眼,沒有正面回答,而道:“今后城防營的事,王虞侯多照應吧?!闭f罷便匆匆而去。
程舒勤還未回房間里去,他聽到項遠潮和人說話,剛想下去查看一番,便見竹林的暗影里走來三個人,忙沉聲問道:“是誰?”老栓笑著打諢道:“程尚書,自己人,是我沒讓侍從們報,就進來了?!背淌媲谘劢敲忌疑写嬷讲排c項遠潮爭執(zhí)后的不悅,卻緩下語氣開口問道:“虞侯深夜而來所為何事?”
老栓像往常來刑部一樣,問了幾句公務之事,應付了過去,臨走時又道:“深夜來此,多有打擾?!背躺袝溃骸盁o妨,以后恐怕免不了要多與虞侯打交道了。”兩個人又客套幾句,老栓辭了程尚書,快步走向月洞門,出了偏院,行至前門,上馬離去。
待拐出了麗景街,到了一個昏暗無人的街巷時,云華和卓然忙下了馬,將鎧甲等物什脫下奉還。老栓讓手下接過鎧甲,抱了抱拳道:“項統領那里,二位替我問候一聲,就說讓他放心,營里的事,有我替他盯著呢,老栓等著他回來?!眱蓚€人連忙應了,又是一番謝辭不表。
待回到過云樓,李卓然便將自己所聽之辭,一字一句地說與了張云華。兩個人都為童老師無可構陷的品德而深感尊敬,張云華感慨道:“曹可春這樣胡亂指摘,定是吃準了‘人人皆有私心’這一條,便借謀逆這樣的的罪名,搜查童大人府里,妄圖發(fā)現些什么別的罪證,誰知童老先生卻偏偏兩袖清風,沒有讓他如愿?!?p> 李卓然道:“這個也算是意料之中,可是老將軍和程尚書鬧得這樣不歡而散,我很替老項的親事擔憂?!痹迫A給李卓然倒了杯水道:“兩個老人家只是意見不合,不是當真爭吵??v然真的鬧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影響了項抗的婚事,我也相信,這件事上,項抗定是不會妥協?!崩钭咳稽c點頭,忽而起身道:差點忘了,我得去告訴他們幾個一聲,免得他們惦記。
他性子急,想到了的事,登時就要一個人跑去做,云華忙囑咐道:“你若出去,先去看看凝兒那邊是個什么情形,告訴她不必擔心?!崩钭咳换厣硇Φ溃骸爸懒耍蚁热タ纯茨齼?,再挨個通知到。你先歇著吧,不必等我?!闭f罷抓起一頂繡了朵紫薇花的帽子戴上,便出了門。
李卓然走后,過云樓陷入了一片沉寂,張云華盯著桌上搖紅的燭光看了片刻,已有些倦意。他起身來到菱格窗前,推開了窗。窗下項家舊院承接著月光,橋下的野水,也被風吹得粼粼泛波,清光一片。張云華舉目望月,清寒的月色籠罩著他,萬千朦朧中,他心中掛念著蘇夢棠。
他將手伸入懷中,掏出了那枚玉魚,泛著瑩瑩雪色的玉石,觸手卻是十分溫熱。良久,他攥起手心,將它放回了衣襟之中,又按了一按,似乎在把一個關于等待的夢,重新按進自己的心中。一陣風又起,他關了窗,吹滅了燈,靜靜地躺在床榻上,閉上了眼睛。
他不知道,同一片月色,照在上百里外的富春江上,攪起了同樣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