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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亭英雄傳

第一百七十九章:一見如故

柳亭英雄傳 青云山二白 4260 2022-05-06 21:25:32

  此刻,趙清州仿佛又聽到了那日林尚書關(guān)于金人捕鹿的比喻:金人布下羅網(wǎng),卻不會在鹿起初接近的時候打開陷阱,而是靜待時機(jī)。等鹿認(rèn)定此處是安全的,呼朋引伴來到這里的時候,他們再打開陷阱,把幾只鹿一網(wǎng)打盡。

  他似乎明白了這些話的含義,可又瞬間陷入了下一個困惑:還有誰是史彌遠(yuǎn)的獵物,他還會謀害誰的性命?此時又有幾個人的名字從他的腦中閃過:項遠(yuǎn)潮、項抗、林開宗。想到這些人,趙清州心中像是壓上了一塊山石,讓他透不過氣來。

  正思慮此事,忽聞有快馬聲由西而至,攪亂了他的心緒:馬蹄聲、馬嘶聲、馬鞭聲攪在一起,令人心驚,不知是何人為甚么急事,天還未亮便在城中這樣縱馬疾馳。馬到宮墻外,趙清州只看那馬馱一人,喘得白汽氤氳,心中有些惻隱。

  他的慈悲心,不獨(dú)獨(dú)為人,生靈草木,皆能通感其生意;山川江海,皆能體察其風(fēng)骨;雨雪霜露,皆能探知其情致;春夏秋冬,皆能賞識其品格。故而此刻看到馬兒受苦,心中多有不忍。

  他只看馬,卻忽略了那騎馬之人,直到那人喚他,他才注意到此人竟是云華。云華翻身下馬,清州連忙迎上去。此刻張云華眉睫處的汗水已經(jīng)結(jié)成了冰晶,卻來不及拂拭,只道:“清州,早知你在這里,我便直接來皇宮了?!壁w清州不解,只先問道:“江南山莊怎么樣?”邊說邊將自己的暖手爐遞給了張云華。

  張云華輕輕將手爐推回:“還被史彌遠(yuǎn)把持著,卓然已將你的意思說與了我,我這便進(jìn)宮去見小姑姑。”見張云華神色十分凝重,清州便知江南山莊的情形恐怕不容樂觀。他隨著云華向?qū)m門走去,此時還未到上朝的鐘點(diǎn),宮門深閉?!扒莆遥鼻逯莺龆肫饋砹耸裁?,“只讓你去見貴妃娘娘,卻忘了沒有腰牌進(jìn)不去宮里的事情?!?p>  云華輕輕笑笑,道:“我碰了壁而來,若不是遇上你,我是否打算強(qiáng)入宮門也未可知。”清州以目止之,輕撫其背以示安慰,卻不敢問云華所謂的“碰壁”是指什么,只輕聲道:“我來替你通融,你聽著就好。若是行不通,你便拿我的腰牌進(jìn)去。”他知道云華的性子:雖是溫和敦厚,卻最難低聲下氣。因此一力承擔(dān)下來。

  門內(nèi)傳來禁軍的喝問:“何人私扣宮門?”

  趙清州道:“我乃戶部侍郎趙清州,求見董將軍?!崩锩娼徽劻藥拙?,宮門上的小門“吱扭”一聲打開一條縫,門內(nèi)燃著火把,幾個禁軍向外打量著,董明輝一面勒著內(nèi)甲腰間的絲絳,一面走上前,漫不經(jīng)心道:“是趙大人啊,今日如何這樣早?”

  趙清州抱拳行禮道:“董將軍,這位是張貴妃內(nèi)侄,張府的少公子?!彼⑽?cè)身,好讓董明輝看清張云華。董明輝從門縫內(nèi)側(cè)覷起眼睛細(xì)細(xì)看了看,點(diǎn)點(diǎn)頭回了禮,問道:“需要下官做些什么?”趙清州趕緊呈上腰牌道:“因張府有要事,請董將軍遣人向內(nèi)苑通稟一聲,求貴妃娘娘接見。”

  董明輝的目光在趙清州和張云華面上來回游走,有點(diǎn)玩味地笑了起來:“趙大人,不是我不幫您,是您未免太看得起下官了,我哪有這樣的本事,能往后宮傳遞消息?”趙清州連連點(diǎn)頭:“換作旁人,趙某不知,但董氏一門世代守衛(wèi)麗正門,俱是忠正純良之將,在朝中聲名遠(yuǎn)播,人人都希冀結(jié)識于將軍,若是您肯發(fā)話,不愁找不到愿意幫忙傳遞之人。”

  張云華聽得趙清州說出這番奉承之語,心中十分不忍,卻又無可奈何,只沉重而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旁邊禁軍小校來為董明輝遞上盔甲,董明輝越發(fā)有些傲人,接過金盔道:“大人過獎了,只是娘娘們的家眷入宮,自有內(nèi)侍宣召,就算是有急事,也得命婦入宮,不容外戚來見,怎么來了個侄男?若是官家知道了此事,我落個什么罪名倒不要緊,若是遷怒了貴妃娘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跟著受牽連。今日私開偏門已是大罪,趙大人早些回去吧,等到上朝再來,我權(quán)當(dāng)此事沒發(fā)生過?!闭f罷,便命左右將那扇小門閉合。

  趙清州忙道:“將軍且慢,實不相瞞,我們是奉了貴妃娘娘的意思來此……”董明輝聞言,從更小的門縫里看著趙清州道:“此話怎講?是貴妃娘娘命你二人前來的?”清州頷首道:“非我二人,只他一人。娘娘一直想為自家人謀個一官半職,故而傳信令其侄兒來見官家,又怕他不諳宮門上的規(guī)矩,因此附信托了趙某攜他來麗正門見將軍,若是董將軍愿意促成此事,娘娘必有重謝?!?p>  董明輝聞言呵呵笑了兩聲,將門開大了一些:“趙侍郎如何不早些說是貴妃娘娘的意思,既是娘娘早有吩咐,我去懇求他人傳個話問問原委確也應(yīng)該,只是……”他扭頭看看手下的小校們,又笑道,“一則上下打點(diǎn)不易,還需大人體諒;二則這個先例若是開了,旁人再來找我,也免不了要應(yīng)承,豈不是壞了規(guī)矩?”

  趙清州立時明白董明輝的意圖,連忙笑道:“我們就是怕給董將軍添麻煩,因此趕著這鐘點(diǎn)就來了,只是來得匆忙,未做準(zhǔn)備,今日先請娘娘的示下,改日一定專程再來拜謝,請弟兄們喝酒?!倍鬏x應(yīng)了,抬頭又看了看張云華,對趙清州道:“人是趙侍郎帶來的,若出了什么差池,我可難擔(dān)待;再有,天底下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來日這件事要是傳揚(yáng)出去,趙大人不要疑心是我董明輝多嘴就成?!?p>  趙清州連忙謝道:“豈敢豈敢,趙某深記將軍今日之恩,怎敢疑心分毫。來日有何差池,趙某必然一力承擔(dān),絕不牽涉到將軍?!倍鬏x點(diǎn)點(diǎn)頭,道了句“稍等”,便將偏門合上了,在里面交代了幾句。張云華走到趙清州身邊,有些內(nèi)疚地看著他。趙清州搖搖頭,示意他這沒什么。

  云華又道:“我聽這董將軍的意思,是想咱們?yōu)樗螯c(diǎn),我卻并未隨身帶著財物,這該如何是好?”清州輕聲道:“宮外的財物,怕是董將軍也不稀奇。他是提醒你,待會將此事告訴貴妃娘娘,娘娘熟知宮里的規(guī)矩,定會派個老成活泛的內(nèi)侍,尋個由頭重賞他們的,比咱們這樣私相傳遞得好?!睆堅迫A點(diǎn)點(diǎn)頭,再無他話。

  張貴妃聽聞張云華來,并未像那日在清平齋一樣動容,卻也十分心悅,悄聲命人將他安置在偏殿中,自己略一梳妝,前來相見。見張云華恭敬地立著,張鐘兒屏退了左右,令他隨意坐下,自靠在金絲軟榻上,開門見山問道:“華兒想通了?”張云華既不首肯,也未否認(rèn),只道:“我想見官家。”張鐘兒淺笑著點(diǎn)頭道:“官家就在殿中,再有半個時辰,就要起身去上朝了,華兒有何事?”

  張云華自知瞞不住,直言相告道:“是朝中之事,丞相親赴富春剿匪,此中大有文章?!睆堎F妃掩口笑道:“華兒如今,也留心朝中之事了?”張云華聞言便不再言語。

  張貴妃素知云華的性子相強(qiáng)不得,想著好不容易姑侄相見,不必將他逗惱,正要再說些活話兒將氣氛回轉(zhuǎn)過來,忽聽得張云華道:“我答應(yīng)入朝為官?!睆堎F妃聞言一驚,心中已猜到云華此來必與蘇夢棠有關(guān)。

  她細(xì)看張云華的神情,想要趁他回心轉(zhuǎn)意,勸他放棄夢棠,在朝中另尋一門親事,可見到張云華神情憔悴,終究沒忍心開口,暗自道:“他愿意入朝為官,已遂了我的意愿,其他的,且隨他去吧?!毕氲竭@里,又替云華謀算起了待會兒如何幫他謀官和救人的事情來。

  張云華見張鐘兒久久不語,背上已滲出一層細(xì)汗:擔(dān)心若是一直僵持著,誤了時辰;可又轉(zhuǎn)念一想,既然官家是在姑母這里就寢的,早上就一定見得到,便又松一口氣。正反復(fù)掂量,忽聽見張鐘兒開口喚碧湖端來點(diǎn)心和茶果。

  珠簾一動,碧湖應(yīng)聲而來。云華見她頭梳高髻、戴一頂?shù)纳徎ü谧?,身著一套藕荷色交領(lǐng)襦裙,外穿一件繡花的夾棉褙子,與宮中其他女官裝扮別無二致,一時覺得有些陌生。待碧湖低頭緩步走來,張云華忙站起身,問碧湖道:“碧湖姑娘可好?”

  碧湖聽到張云華的聲音,抬起頭深看他一眼,眼中波光瑩瑩道:“在娘娘這里,一切都好?!睆堅迫A知她在宮中言行受限,也只得將滿腹的話咽下,接過她遞來的茶果,輕聲道:“大家都記掛你。”碧湖眉心一蹙,忍淚立在了一旁。

  張貴妃問碧湖:“官家可醒了?”碧湖道:“醒了,問起娘娘,冬青姐姐回稟了?!睆堢妰罕阒逼鹕韥?,將一只手伸向了碧湖道:“扶我過去吧,讓她們將早膳抬了來,擺在這邊罷?!北毯锨胺鲎堎F妃的衣袖,張鐘兒站起身又對云華道:“華兒,你入宮面圣,所為何事?”

  張云華已知小姑姑這是要幫他鋪墊,心中感動,忙正色道:“愿官家召史彌遠(yuǎn)回朝,重審刑部尚書程舒勤一案?!睆堎F妃點(diǎn)點(diǎn)頭,一面向雙面金絲牡丹屏風(fēng)后面的內(nèi)門走去,一面輕聲道:“今日,我也要破例過問一下朝政了。”她們消失在屏風(fēng)后面,偏殿中一時安靜下來,張云華坐了下來,目光無意間聚焦到了張鐘兒方才命碧湖端來的點(diǎn)心上——卻是自己幼時愛吃的蓮子糕。

  靜坐了半晌,便進(jìn)來許多宮人提著食盒布菜,張云華自覺在桌旁坐著不妥,便起身走向窗邊。屋外廊下已點(diǎn)了燈,院中慈元殿的小內(nèi)侍們已忙著灑掃積雪,不似方才來時那樣幽深寂靜。正站著,忽聽見有談話聲從大殿與偏殿相通的內(nèi)門傳來,張云華連忙轉(zhuǎn)頭看去,卻見官家在一行宮人的簇?fù)硐?,攜了張貴妃向這邊走來,便作勢欲跪地行禮。

  “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禮了?!惫偌颐迫A起身,仔細(xì)打量了他幾眼,對他說道:“朕常聽貴妃提起你,今日見了,竟一見如故似的?!痹迫A道:“小人在朝做過幾日官,曾見過官家。”趙與莒點(diǎn)點(diǎn)頭:“原是這個緣故?!闭f罷便賜云華座,自己向桌邊走去。

  趙與莒的容貌氣宇,都有幾分像趙竑,張云華有些恍惚,又思量著“一見如故”四個字,只覺得一切冥冥中似有緣定,為此沉入思緒,未留意官家喚他坐下。

  張鐘兒回頭見張云華還在原地佇立,笑著開解道:“這孩子,見了官家都不知先邁哪只腳了?!壁w與莒已坐定,聞言只當(dāng)云華是畏懼自己的威嚴(yán),便改容笑說道:“這慈元殿是你姑母的天下,朕來這里,也是客,和你是一樣的,咱們都不必拘束,坐吧。”云華見官家私下這般可親可近,十分出乎意料,便謝了恩,坐在了張貴妃下首的位置上,當(dāng)即有小女使過來為他盛飯布菜。

  云華略微打量一眼桌上的飲食,見一桌上雖然碗碟等數(shù)目繁多,飲食的分量卻很是精致:主食除了糯米飯和乳糕、栗糕各有一屜外,其余如煎角子、春繭兒等面點(diǎn)只是依人數(shù)各有三枚;另有雕花梅球、桂糖金橘、糖漬姜餅等幾樣蜜餞兒,盛在拳頭大的青釉十二筋的葵口碟中;又有鰕臘、奶房、旋鲊、咸豉、肉瓜齏等幾樣可口的臘味,各自三五勺,盛在瓜棱荷葉口的青釉盞子中,并著香藥木瓜、砌香櫻桃、紫蘇柰香、梅肉餅兒、水紅姜等幾樣咸酸小菜,排在了桌上。

  三個人各自用膳,并未說話,忽見張鐘兒夾了一枚糖漬藤花糕給趙與莒,笑道:“官家嘗嘗這個,是青云山的藤花做的小菜,倒也爽口?!壁w與莒聽出了張鐘兒拙劣的提醒,含笑看她一眼,清一清嗓問道:“云華之前,在青云山隱居耕讀?”

  張云華放下筷子道:“確有此事?!闭f罷覺得似有疏漏,又加了一句:“回官家的話?!壁w與莒似也不拘小節(jié),未在意張云華的禮數(shù),又叩問起他的才學(xué)來。云華雖一夜兩地往返奔勞,但十年來讀的書卻都在嘴邊,對答如流。趙與莒聞言,心中贊其富有學(xué)才,又問他何時及第、此前任何官職等事,張云華便將自己嘉定十六年中榜、先后任從八品太學(xué)博士、從七品密閣修撰之職的事情一一相告。

  趙與莒點(diǎn)點(diǎn)頭,吃下了碗中的糖漬藤花,言道:“中書省之前缺一個起草詔令的鳳閣舍人,位列正五品,他們擬了表奏,送來朕這里,因事務(wù)繁多,已經(jīng)擱置了許久,你從前既能做密閣修撰,想來也能當(dāng)此任,不知愿不愿在中書省,先補(bǔ)個閑缺,待歷練個一年半載,朕再將這鳳閣舍人的官職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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