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說這一日,一天一天過的沒啥區(qū)別,嘴里都快淡出個鳥兒來?!币幻泶┛椎臅r候吐出了嘴里的瓜子殼,有些忿忿的對身邊的同伴發(fā)起牢騷。
“別說了,老李,我巴不得過一輩子過這種日子,每月一錢半銀子,又不用做啥事,家里婆娘去給裁縫鋪打打下手,每個月加起來能掙兩錢半銀子,我家三兒也要出世了,這私塾的費用,得先掙到手?!彼@得倒顯得樂觀許多,又從兜里掏出一大把蠶豆,“來,嘗嘗,我家老丈人曬的,可好吃了?!?p> 被稱為老李的兵士接過蠶豆,甩一顆到嘴里,“嗯,別說,老張你這便宜老丈人手藝還真不錯,又會曬蠶豆,又會釀酒的,上次帶的那一小壺酒,我現(xiàn)在都沒舍得喝完。你取了你婆娘,真是福氣啊,哪像我家那個。哎,不說了?!崩侠铒@得有些喪氣,又甩了兩粒到嘴里,津津有味的嚼著。老張拍了拍他的盔甲,“別喪氣,日子總會好起來的。我聽說你家老大在私塾又被先生表揚了,指不定過個十幾年,你家要出個秀才呢!”
兩人相視一笑,身影在夕陽下拉的很長,一直蔓延到背后陰森冷寂的巷子中。
……
一把蠶豆,吃的不算快,也不算慢,老李拍了拍手中的殘渣,抖了抖身子,看著漸漸變暗的天色,“再守小半個時辰,換崗的就來咯。老張,今早我婆娘買了半只雞,今晚去我家喝酒啊!”
“一定,一定。”老張滿面笑容,顯得有些期待。但是下一刻,眼角余光瞟到面前走來三個身影,立刻收斂的表情,“誰?站??!”
老李看到他這幅表情,也立刻斂了斂行裝,和老張一同看向那三個人影,“南街重地,不得入內(nèi)!”
三人皆為女子,為首的一個穿一身臟兮兮深藍(lán)色衣裙的婦人,頂著一個亂糟糟的雞窩頭,一手挎著個菜籃子,里面凈是些爛菜葉。身后兩位婦人身形稍顯削瘦,低著頭看不清楚模樣,灰色長裙下擺全是些泥點子。
為首的藍(lán)裙婦人帶著呆滯而謙卑的笑容,空閑的那只手不停的拽著衣角,“見過兩位官爺,小女子本就是這南街住戶,只因家中無剩余糧,所以才出來買些米菜?!甭曇艉芩粏。袷锹晭П讳忛_似的,又從兜里摸索出兩個黑乎乎的銅板,遞給兩名軍士,“官爺行行好吧!”
老張看著她布滿老繭的手,又看了看那兩枚臟兮兮的銅板,皺起眉頭,按理來說,南街的住戶是不允許私自外出的,所有的食物用具,都由皇宮內(nèi)部統(tǒng)一發(fā)放。但是他同樣清楚,雖然糧食都是按照每個月每戶家中人口數(shù)量來補(bǔ)貼,說是多退少補(bǔ),但實際上,上面撥下來的糧食經(jīng)了內(nèi)務(wù)府之手,起碼要搜刮個小半數(shù)油水。一個五口之家,經(jīng)常發(fā)下來不過十斗米,勉強(qiáng)糊口,對于那些人更多的家庭,這點兒米,哪里夠?就連他自己,也經(jīng)常利用職務(wù)之便,讓自己的婆娘出去買些米糧,這些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東西,所以,他并不打算太過刁難眼前的婦人,一把將她的手推回,“你把這錢收著,別人其他人看見了。”
但是例行檢查還是要做的,婦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將手里的菜籃遞了過去,不算很輕。菜籃中的菜大多是些枯黃菜葉,勉強(qiáng)能看出個綠來,不過也沒啥問題,太陽快落山了,哪來的新鮮菜呢?撥開菜葉,下面是一大捧糙米,米粒發(fā)黃,帶著一股淡淡的霉味,粗粗看下來,就能看見不少夾雜在米??p隙間的碎石土坷。
“這些該死的米商!”老張在心里痛罵一句,這些米,他當(dāng)然知道是哪兒來的。前些年,南晉每年都會鬧災(zāi)荒,而那些用于賑災(zāi)的米,一旦有結(jié)余,就會被糧商用極低的價格從賑災(zāi)的官員手中買入,然后和枯草土渣一起堆放著,以免生蟲,等要拿出來賣的時候,只需要用簸箕篩一遍就行。這種米雖然價格也十分低廉,但是和收購價比起來,翻了不止兩翻!
老張將菜籃子歸還給婦人,臉上的威嚴(yán)變成了溫和,“好了,你進(jìn)去吧?!贝蠹叶际强嗝?,沒有必要在這些地方擺威風(fēng)耍把式?!澳銈儍蓚€,也過來!”
兩名灰裙婦人被嚇了一跳,有些怯生生的靠了過來,將手中物什遞了過去。左手邊這名婦人拿著的是一匹爛布,粗麻所織,很是糙手,右手邊的婦人所遞過來的是一個小小的陶罐,老張將其拿到鼻尖下聞了聞,似乎是一罐臭醬。
沒什么大問題,“好了,你們都進(jìn)去吧,以后別再出來了?!崩蠌垟[了擺手,語氣中帶著幾分近乎不存在的警告,三名婦人受寵若驚,都埋著頭快步走入黝黑狹長的巷子中。
一直沒說話的老李,看著三名婦人的背影,長嘆一口氣,“這世道啊。”
“是啊,這世道?!崩蠌堃材婚L嘆。
……
夜色里,蜿蜒曲折的南街小巷像是一條條無形的觸手,勾魂奪魄。三名婦人在其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終在一個死胡同前停下。胡同旁的房屋破敗陳舊,沒有一丁點兒亮光,空洞的窗戶上,窗紙早已腐朽,如同一只失神的眼睛。
一名灰裙婦人似乎很不耐煩,“你出的這是什么餿主意,居然讓我扮女人,還有你讓我吃的這東西,現(xiàn)在我的聲音還啞著?!彼话褜⑸砩系囊氯菇o撕下,露出一身黑色常服,居然是阿九。身旁的“婦人”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將衣裙褪去,正是謝莫袂。
身穿藍(lán)色衣裙的人自然不用多說。司朔將手中的深藍(lán)色衣裙疊好,放在地上,聲音依舊嘶啞,“沒事,等事情辦完,回去多喝點水,過個兩天,聲音就正常了?!?p> “那為什么要裝成女人,直接殺進(jìn)來不好嗎?!”阿九還是對于“裝女人”這件事耿耿于懷。
“殺進(jìn)來?”司朔仿佛聽到一件極為可笑的事情,“你當(dāng)南晉的御林軍都是豬?”
“我看這南街也沒什么人把守嘛!”阿九不服氣的反駁道。
“只看守備的話,這里確實很薄弱,”司朔解釋道,“但是你想過沒有,這里離皇宮不過百丈距離,一旦有什么動靜,御林軍用不了一刻鐘,就能將我們包圍,況且我們對這里地形不熟悉,一旦被圍住,我們就是甕中之鱉了?!?p> 阿九不再言語,但很明顯,他還是對扮作女人這件事心有芥蒂。
“想開點,”謝莫袂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這家伙,不也一樣扮成了女人嗎?”
“別說話!”司朔低聲喝止兩人的交談,謝莫袂和阿九噤若寒蟬。
胡同中變的很安靜,除了偶爾刮來“呼呼”的風(fēng)聲,便再無動靜。
司朔示意兩人站到他身后,隨后將耳朵貼在地上,仔細(xì)聆聽?!霸愀?,有人來了!”司朔臉色一變,“啥?有人?我咋什么都沒聽見?”謝莫袂傻傻的看著司朔,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司朔站起來,一把抓住謝莫袂,幾個翻身,阿九也學(xué)著他的動作,只不過動靜要大的多,“咚—咚—咚—”,蹬墻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色中十分惹人注意,但是三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黑漆漆的胡同當(dāng)中。
“噔—噔—噔—”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胡同口,走來一個人影,黑袍和黑夜融為一體,看不清楚容貌。那黑袍人站在司朔三人剛剛所在的位置,似乎有些疑惑,“咦,剛剛明明聽到有動靜,怎么啥都沒有?”
“也許是哪來的野貓或者老鼠吧?!鄙砗?,又走出個黑袍,“別疑神疑鬼了,那人不是說了嗎,這兒外人是進(jìn)不來的?!?p> “可是我還是有點兒不放心……”第一位黑袍人嘀咕一句,還是不死心,四處巡查一番,無奈天色太暗,什么蛛絲馬跡都沒能找到。
“哎,回去吧。”他放棄了搜查,打算打道回府,剛剛邁動腳步,突然感覺像是踢到什么東西,“咦?這是什么?快看!”
他抽出刀,小心翼翼地將踢到的東西挑了起來?!班耍贿^是塊兒破布,瞧把你大驚小怪的?!被锇闇惤蛄顺?,言語中滿是不在乎。
“可是,這兒怎么會有這個?”黑袍人像是想起什么來,“我注意到,整個南街,每天辰時和戊時都會有人來打掃。一般來說,這里酉時過后就沒什么人來往了,而現(xiàn)在都快亥時了!”
“肯定有人剛剛來過!”他顯得十分?jǐn)蒯斀罔F,但是身邊的同伴看起來還是沒將此事放在心上,“嗨,我說,你這多疑的毛病能不能改改,整天大驚小怪的。再說了,就算有人來過又怎么啦?咱們這么多人,還怕他不成?”
“你不回去,那我就先回去啦?”看到同伴還是猶豫不決的樣子,第二位黑袍人作勢要離開。
“好吧好吧,等我一下,我跟你一起回去?!钡谝晃缓谂廴诉€是服軟了,主要是這地兒陰森的可怕,他一個人武功也不算高,心里沒底。
兩人一前一后,離開了死胡同。
胡同里還是沒有動靜,就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似的。
……
一炷香后。胡同外,兩名黑袍人的身影重新出現(xiàn),其中一名明顯有些不耐煩。
“這下心滿意足了吧?折騰了半夜,明兒個要是沒精神被罵了,你得負(fù)責(zé)!”
“這不對勁?。俊贝蝾^的黑袍人這下真懵了,他十分確定,一定有人躲在這胡同中,但是連這招欲擒故縱,都沒能把這條魚釣出來。
“難道,真是我感覺錯了?”他摸了摸腦袋,“算了算了,走吧,亥時都快過了,這事兒是我的不好,下次請你喝酒?!?p> “嘿,還算你有點兒良心?!钡诙缓谂郾亲雍吡撕?,兩人再次離開。
這一次,是真的走了。
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