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fēng)了。
秋日的風(fēng)不像冬天那么凌冽逼人,也不似春日那般和煦暖人。
秋天的風(fēng)是把鈍刀子,一刀一刀的,初不覺,后知痛,添衣嫌熱,不加生寒。
“阿嚏—”站崗的小太監(jiān)打了個噴嚏,惹得旁人發(fā)笑?!笆裁垂硖鞖猓 毙√O(jiān)緊了緊身上的單衣,“白天還熱的我大汗淋漓,現(xiàn)在怎么跟過冬似的?!?p> 一旁的伙伴看著他的樣子,笑著說道,“小心別這個樣子被張公公看到咯,張公公最不喜歡有人偷懶?!?p> 小太監(jiān)聞言,本就苦喪的臉,耷拉下來,“張公公是個好人啊,就是對咱們太嚴(yán)苛了?!?p> “你可小點聲吧!”伙伴壓低了聲音,“我可跟你說,別人都巴不得來這總管府當(dāng)差呢!你要知道,那些直接服侍陛下的,整天小心翼翼的,一個不注意就要打板子殺頭,每個月也就不到二錢銀子,還要被其他大太監(jiān)克扣,你呀你呀,每天在這兒站站崗,就能拿三錢銀子,偷著樂吧!”
小太監(jiān)聞言,整了整衣冠,讓自己顯的精神些,也露出恭敬的神情,“張公公確實對咱們這些下人,可比那些貴人要好多啦。我有個同鄉(xiāng),當(dāng)初和我一同來臨安謀生路,舍不得這子孫根,去那個姚侍郎家里當(dāng)仆役。你猜怎么啦?就是因為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碗,就被打斷了兩條腿,扔了出去,每天在西街要飯呢!”
說罷,自己也默默感嘆一聲,雖然自己沒了這寶貝蛋子,但是每個月能攢下三錢銀子,老家中還有兩三畝地,吃喝不愁,自己妹妹求學(xué)的銀子也有了,想到自己的妹妹,他臉上露出一絲幸福的笑。
“嘿嘿,笑什么呢,張公公來了!”伙伴低聲提醒道。
“見過張公公!”小太監(jiān)挺直了腰板,對眼前這個有些枯瘦的老人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大禮。
“很好,很好?!睆埞坪跣那椴诲e,還伸出手為小太監(jiān)理了理衣襟,這一舉動,讓小太監(jiān)的頭埋的更深了?!白罱洳焕浒。亢笄诘拿抟旅薹及l(fā)了嗎?這眼瞅著天氣要轉(zhuǎn)涼了,穿這一身可不行?!边@個時候的張公公,宛如一個鄰家老頭。
“多謝張公公厚愛,小的…小的不冷,能為張公公做事是小的幾輩子修來的福報,哪里談的上冷暖!”
“好啦好啦,我也是從你們這個樣子過來的,冷不冷,我不清楚?哈哈哈,你們先回去歇著吧,今晚,不需要守衛(wèi)了?!?p> “這…這怎么行….”小太監(jiān)話還沒說完,就被身旁的伙伴拉著跪下,“謝張公公!小的定為張公公做牛做馬,不辭辛苦!”
張公公看著兩名太監(jiān)離開的身影,臉上和善的笑容收斂了,陰翳的臉上邪氣叢生。
“人都走了,出來吧。”
“呵呵呵,張公公真如傳聞中那般,對待下人如此和善,就連兩個看門的,都這般客氣,不愧是前朝皇帝最欣賞的人?!标帒K慘的笑聲從背后傳來。
“風(fēng)涼話少說,今天你來,是干什么的,不是說好事成之前不再聯(lián)絡(luò)的嗎?”張公公似乎很不屑這聲音的主人,沒有半分客氣的語氣在其中。
“我家主人派我來,只是來提醒你一句,今日謝鯉那家伙,似乎找皇上秘密交談過?!?p> “謝鯉?”張公公狹長的眼睛瞇成一條細縫,看起來好不滲人,“我午時得到消息,咱們派進南街做潛伏的人,有些被殺了,或許就是謝鯉的人動的手?!?p> “那群廢物,死了就死了,一個個在江湖上面吹的牛皮響天,來了臨安就跟土包子進城似的,本就沒指望他們能成什么事。”
“我只是提醒你一聲,明后兩天,小心行事。”
“小不小心又如何?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了?!睆埞L吸一口氣,緩緩?fù)鲁?,“你們謀劃了十幾年的事情,終于要付出行動了,不會緊張嗎?我倒是擔(dān)心你們這邊,可別出什么紕漏?!?p> “那聲音聽了張公公的話,似乎聽到了什么好玩的東西,哈哈大笑起來,“我們這邊?張公公,您是不是忘了我家主人是何許人也,這種事情上面,怎么會出問題?”
“人手早已安排好了,只須靜等后天祭祖的到來?!?p> 張公公冷哼一聲,“你過來,只是為了這點兒事打擾咱家么?如果沒別的事,就可以走了?!彼敛豢蜌獾南铝酥鹂土?。
“還有,記得提醒你的主人,事成之后,可別忘了我和他之間的承諾?!?p> “張公公你放心,許諾你的,肯定少不了,加官進爵到時候有你享受的?!?p> “你明知道我所說的不是這件事?!睆埞樕纤朴袘C色。
“哼哼哼,那么就這樣,張公公,再會了!”說完這句話,那聲音像是憑空消失一般,這空蕩蕩的夜里,顯的分外靜謐。
“君子?小人?家國大義?哼!”張公公冷哼一聲,身影也從總管府門口消失不見了。
像是從未出現(xiàn)過。
……
九月初八,距離重陽僅剩最后一天。當(dāng)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射在南晉皇宮屋檐上,伴隨著報時太監(jiān)尖銳而刺耳的“上—朝”聲,文武百官,緩緩涌入皇宮之中。
百官上朝時,和那些去買菜的普通老百姓并無不同,三五成群,互相打著招呼、寒暄,哪怕昨日在朝堂之上吵的面紅脖子粗,過了一晚,也照樣臉上掛著和藹的笑。
直到他們的腳步跨過金鑾殿。
南晉的皇帝出人意料的年輕,明艷的龍袍和華麗的冠束并不能遮掩住他貴氣逼人的臉,望著腳下黑壓壓的群臣,這位年輕的皇帝并無任何緊張或者慌亂,因為這樣的場景,他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成百上千次——這是他登基的第四年。
“眾愛卿平身?!被实鄣穆曇舨]有想象中的威嚴(yán),但是其中的權(quán)威,沒有哪位權(quán)臣敢于挑釁。
“臣有要事相報!”一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在一旁人的攙扶下,走到大殿中央,作勢要拜。
“黃老大可不必多禮,給黃老賜座?!币慌缘男√O(jiān)領(lǐng)意,拎了一把寬大的座椅擺放在老人身后,又輕輕的將老人扶了上去。
“多謝陛下!”老人坐在椅子上行了一禮,“洪州干旱,官府儲糧即將告罄,餓莩遍野,懇請陛下速速派兵解圍!”他并未客套太多,單刀直入將要事稟告。
“朕知道了?!蹦贻p的皇帝似乎不是第一次處置這樣的事情,“王大將軍何在?”
人群中立刻走出一名戎裝男子,“臣在!”
“朕命你立刻率兵三千,領(lǐng)糧草一千五百石,前去洪州救急!”
“臣遵旨!”男子領(lǐng)命,退回人群之中,并未立刻動身。他清楚,皇帝的話并未說完。
“洪州地處南邊,風(fēng)調(diào)雨順,前些年皆是大豐收,交稅納糧在南方諸州排名前列,怎么一個小小的旱災(zāi),就會讓其糧食告罄?”皇帝的眼神十分銳利,讓座上老人幾乎睜不開眼。
“微臣不知!”黃老無言以對。但是其中真相,兩人心中都十分清楚。
“李將軍!”
“臣在!”
“朕派你再率三千兵馬,和王將軍一同前往洪州?!?p> 李將軍有些不解,“陛下,臣對賑災(zāi)一事并不熟悉,況且再率三千兵馬,這臨安……”
皇帝冷哼一聲,“朕派你帶兵,捉拿那洪州刺史!”
“若非是那刺史中飽私囊,洪州百姓,何苦受那旱災(zāi)之害?”
“臣遵旨!”李將軍心領(lǐng)神會,皇帝最痛恨的,就是那些貪污受賄之人,他自己也是從一個小小的士卒升到如今的地位,對于那些百姓,同樣是感同身受。那些貪官,他同樣是欲先除之而后快!
“傳我命令,御史黃天令玩忽職守,致使手下貪污受賄而不知,左遷嶺南司馬,十年不得回京!”
老人臉色煞白,“陛下!”他似乎還有話要解釋,但是回應(yīng)他的,只有冷酷無情,“來人,將黃天令帶下去,立刻發(fā)配嶺南!”
兩側(cè)立刻有人涌上來,將老人拖拽下去,全然沒有一開始的客氣。
王將軍和李將軍對視一眼,同時向皇帝告退。既然皇帝沒有其他要說的,那么賑災(zāi)和捉拿,才是第一要務(wù)。
滿殿大臣,鴉雀無聲。
這樣的事,自從新皇帝登基后,常有發(fā)生。
“諸位愛卿,可還有要事要呈上來?”
“臣有要事!”
“臣有要事!”
此起彼伏的聲音傳了過來,雖然黃天令的事情讓他們?nèi)巳俗晕#侨粲惺码[瞞不報,等待他們的將會是更嚴(yán)重的處罰。
剛才安靜的朝堂又變的沸反盈天,只不過沒有再發(fā)生像黃天令的事情,仿佛所有人都忘了這一號人似的。
……
時間過的很快,轉(zhuǎn)眼之間,臨近正午,皇帝光滑的額頭上布滿汗珠。
“朕累了,退朝?!贝蟪贾校o反對意見。
“退—朝—”伴隨著太監(jiān)的鳴報,大臣們有序的退出金鑾殿,只留下謝鯉,還有皇帝隨身的兩名小太監(jiān)。
“愛卿還有何事?”皇帝此時并未正襟危坐,而是換了一種近乎躺的方式,靠在龍椅之上,顯的沒有那么雅觀。
謝鯉自皇帝處罰完黃天令后,就一直顯的不安。此時選擇留下,想必肯定是和此事有關(guān)。
“陛下,臣認為,如此處置黃老,是否有些太唐突?況且連續(xù)調(diào)出六千精兵,臨安城中防衛(wèi)空虛,此舉似乎不妥?!?p> 謝鯉并未遮掩他的目的,他行事一向如此。
“哦?謝愛卿有何高見?”
“臣認為,大可不必將黃老左遷嶺南,貪污一事,他或許并不知情。依臣愚見,此事還有的商量。”
“商量?”皇帝聽完謝鯉的話,并無任何情緒波動,而是反問一句,“謝愛卿,你可知道,那洪州刺史,乃是黃天令的得意愛徒,做出這種事,他這個為師的,如何會不知?”
“而且,據(jù)我所知,謝鯉,你似乎,幾十年前,也受過黃天令的恩惠吧。”此話一出,謝鯉臉色煞白,“回稟陛下,當(dāng)年黃老勝任翰林院首座,在下求學(xué)之時確實受過黃御史一飯一菜之恩。”
“哼!你還有臉說出口,依朕看,怕是你也和那些貪污受賄的畜生沆瀣一氣,同流合污了!”
“臣不敢!”謝鯉連忙跪下,“請陛下明鑒!臣并未有過包庇之心,只是……”
“只是什么?!”皇帝大手一揮,“此事不要再提!朕命你閉門思過三天,沒朕的命令,不得踏出你府外一步!此事休得再提!”
“臣……遵旨?!敝x鯉深深埋下腦袋,恭恭敬敬嗑了一個頭,轉(zhuǎn)過身,走出金鑾殿。
“謝鯉,這些日子,你似乎,有些膽大妄為了。”皇帝喃喃自語,眼中帶著一股不清不楚的意味。
“回宮?!鄙磉呉恢备┲膬擅√O(jiān)慌忙起身,將皇帝扶起,朝寢宮走去,寬闊的金鑾殿變的空蕩蕩。
距離重陽的到來,還有大半天。